温思凉猛然拍向桌案,震得玉器泠泠作响:“你敢顶嘴?”
裴寂还是那副温顺模样:“这是事实,殿下。”
他看上去总是温和,甚至可欺,可真当人欲对他上下其手时,却发现,少年柔软细腻的皮肤下,全是掩藏得极好的利刺。
温思凉看着他,脑海中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他:绵里藏针。
啊,尤其是那双眼睛,他最讨厌裴寂那双眼睛了,好似不论他如何恐吓,威胁,他都不会害怕。
“公尚仪,把他给我捆起来打!”
温思凉气得发抖。
“殿下,万万不可啊。”公尚仪十分为难。
这可是太师的义子,若是真动手了,谁都别想好过。
长皇子倒是不打紧,毕竟陛下拿他当眼珠子疼,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他们这些下人是哪边都不能得罪的。
裴寂也早就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兴许是源于男子对男子之间的敏锐,裴寂看得出,温思凉对沈元柔的喜欢,此刻更因为他这义子的出现,温思凉对他抱有敌意。
可裴寂不明白他如何这么想,那是他的义母啊,他如何能和义母有些什么,即便有这层身份,也值得来针对他吗?
裴寂是断然不会认为,自己将来会对沈元柔产生这样可怕的情绪的。
义母待他好,他爱重义母,她们之间也仅限于此了。
正因如此,裴寂更要早些嫁出去,他不想再打搅义母。
所以在长皇子针对他的时候,裴寂更多的是觉得荒谬,不解。
他不能否认,沈元柔对男子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如今他所知道的,温思凉,尚风朗都心悦她。
但裴寂不会,沈元柔是他的义母。
温思凉咬着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
“……你的想法真可怕。”裴寂蹙了蹙眉头,迎上他愤愤的眸子。
“什么?”温思凉仍敌视地看着他。
裴寂一时间有些语塞。
他与沈元柔之间隔着亲缘、年龄、阅历、身份地位,他不知道这位长皇子究竟是怎么想过得,居然会这样认为。
裴寂缓声道:“沈太师同样是我的义母。”
义母,在感情上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沈元柔对他无微不至,关怀备至,他怎么能,怎么敢这样想。
可真是大逆不道。
“那又怎样?”温思凉冷笑一声。
他看着裴寂这幅模样,不禁起了一些兴头:“不如你来跟我打赌。”
裴寂直觉不大好,却问:“什么赌?”
“春猎那日,你来与我赛马,若是输了,”温思凉缓缓勾唇,“我不喜欢你这双眼睛,输了便剜掉。”
裴寂没有应下。
他惹沈元柔生气了,若是她知晓自己私下还同人打赌,做这样有失君子风范之事,会不会讨厌他,裴寂不敢去赌。
温思凉偏头:“你不会以为,你有推拒的能力吧?”
“……那若是长皇子输了呢?”裴寂清朗纯澈的眼眸迎了上去。
“我若是输了,你便可以留在这里,本殿便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这不够。”裴寂缓缓摇头。
他这份温和的气度,总叫温思凉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错觉。
温思凉难得安静下来,问:“你还想怎样?”
裴寂眸光越过他,看向遥远的瓦檐。
尚风朗同他说过,义母对长皇子并没有女男之情,他亦看得出来。
如此一来,长皇子作为学生的行为举止于理不合是其一,为沈元柔带来困扰的其二。
于是他道:“若是殿下输了,便不能对老师再生出旁的心思。”
第16章 软唇瓣
马车辘辘。
裴寂安静坐在沈元柔的身边,时不时抬眼小心打量她。
他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此刻凝望着沈元柔的侧颜,有些纠结。
今日伴读的东西被宫人带去搁置,到了课业繁忙时,伴读便留在皇子宫中,可沈元柔突然带他回府,裴寂总有些担心。
他总感觉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事,但沈元柔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义母还是不肯原谅他,裴寂垂着眸,掌心渐渐泛起湿意。
沈元柔思忖着朝廷要事,待抬眼,便见裴寂沉默而低落的模样。
于是她支着下颌,平淡无味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在裴寂再度揣度她时将人抓了个正着。
“……义母。”裴寂不得不率先开口,耳尖都憋红了。
沈元柔的眸光就这样将他笼罩。
她低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是受委屈了吗?”
裴寂不敢看对面威严的女人,心中那点愧意,在沈元柔开口后渐渐散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酝酿得愈发厉害的情绪。
被误解的委屈,与死亡擦肩的后怕,以及害怕被沈元柔厌恶的不安逐渐流露出来。
原本是没事的,可在沈元柔问出口后,那些委屈扩大数十倍如洪水决堤。
“您,您还生我的气吗,”裴寂抿了抿唇,低低地试探,“我错了,下次……”
沈元柔略思考了一瞬,这才想起裴寂是在说哪件事。
“裴寂,你看能明白许多,这是好事,”沈元柔平淡的眸光略过他,“但我不希望你让自己身陷险境,这些不该你去出头。”
裴寂的鼻头微微一酸。
沈元柔如此关切他,可他又一次让她担心了。
裴寂如何不知沈元柔是为了他好,可他在太师府,到底是寄人篱下。
他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的住在这里,他想为沈元柔做些什么。
尚风朗心悦她,裴寂也知晓,此番长皇子也有这样的心思,尚风朗将这些告知他,裴寂不会想不到他的意图。
他与温思凉打赌,用眼睛赌他不会夺得头筹,但此事不算做是尚风朗利用他,他不想让沈元柔为之烦扰,裴寂心甘情愿去赌。
沈元柔只看他一眼,便道:“这是什么神情,我走后,长皇子欺负你了?”
她毕竟养了裴寂三年,在沈元柔冷淡锐利的眸光随意扫过时,裴寂那点心思顿时无处遁形。
“没有。”他当即道。
似乎要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裴寂信誓旦旦地对上沈元柔,没一会便顶不住压力缓慢错开。
“……我知晓了,那,您还生我的气吗?”
他轻轻地问。
裴寂年纪轻,温顺地垂着头,一副规规矩矩聆听长辈教训的模样。
他努力让自己少年人的影子上,多几分成熟稳重的意味,裴寂这幅模样总是惹人怜爱,沈元柔放缓了语气,低声道:“你乖一些。”
裴寂长睫颤了颤,心里头并没有好受。
乖一些,就原谅他。
可他没有乖乖听话。
裴寂心中存着事,碰上一阵马车颠簸,毫无防备地朝着身前扑去。
他蓦地瞪大了眼眸,几乎跪坐在沈元柔的腿上,唇瓣堪堪擦过她的面颊。
那是一个温暖可靠的怀抱,带着沉稳清冽的香气,怪异感丝丝缕缕顺着他的尾骨往上攀。
“义,母……”他难堪地抬不起头来。
沈元柔原本持着封信,正思量着要事。
被裴寂这么一扑,她本是想将人扶稳,可裴寂的下巴虚虚担在她的肩头。
感受到怀中单薄身子的轻颤,沈元柔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脊背,并不是很在意:“没事,坐好。”
言毕,她将信纸装起,再度翻开卷宗。
好似没有什么,能打断沈元柔处理政事。
由于前世处理过一遍,此番事半功倍,沈元柔很快处理好这些时日的朝政。
“主子,东西找到了。”
她方回府,便听花影道。
沈元柔:“在哪儿找到的?”
花影面色沉沉:“在您院中花圃里。”
沈元柔微微扬起眉头,任由仆从为她净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从一开始,大家的寻找方向就错了。
家主书房里丢了东西、遭了贼,大家一致认为是有内鬼。
毕竟这是她的太师府,除非买通内部,否则不可能在暗卫遍布的情况下,从太师府的书房内,盗走如此重要的东西。
“是少主。”
绒绒作为一只猫,自然不会被暗卫与仆从过分关注。
从庄子上接回来后,沈元柔也没有过多限制它,所以书房这等地方绒绒也来去自如。
不单钥匙,还有一些零碎的,亮闪闪的小东西,在花圃一个隐秘的坑洞中发现,洞口处还留存着一撮白猫毛。
“是绒绒啊。”沈元柔瞟了一眼一旁的月痕。
怀疑并调查裴寂的月痕垂首不语。
少主绒绒听到她的声音,扬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朝她扑来。
沈元柔由着它跳到自己怀里,点着它的脑壳笑骂:“真是小畜生。”
绒绒不以为意,反倒邀功一般喵喵叫着撒娇。
仿佛将她手底下这些人折腾得宛如惊弓之鸟,是件值得夸奖的事情。
“主子,徐州那边处理稳妥了,那件事……”
沈元柔抵着额角,头疼地微微蹙眉:“去办吧。”
月痕应了声,便下去安排先前吩咐好的。
“主子,紫云宫我们的人来报,今日公子同长皇子打了赌。”
沈元柔按压眉心的动作停滞,微微眯起眼眸:“什么?”
花影面不改色,将今日得到的消息倒豆子般告知她。
沈元柔的面色自始至终没有变过,直至花影言毕,她才缓声道:“胆子倒是大,就真半点都不怕么。”
她前世怎么不知晓,裴寂是个不管何事都往前冲的性子。
额角抽痛得更厉害了。
养孩子,真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
“长皇子这段时日去学骑术了?”沈元柔问。
“是。”花影顿了顿,“主子要为裴公子请位老师吗?”
沈元柔:“不必。”
内室静谧许久,沈元柔合上卷宗,抬眸看她:“他若是赌赢了,长皇子不再纠缠我?”
“是这样的,”花影道,“长皇子答应了。”
真是荒唐又可笑。
长皇子任性又孩子气,前世没少给皇帝撒娇耍赖,当时裴寂没说过什么。
他是想借此为她分担吗?
可哪里轮得到他擅作主张,用一双眼睛去赌这些缥缈没影儿的事。
沈元柔想到他在马车上的神情。
裴寂突然的低迷与慌乱,一切都有了解释。
“公子,今日怎么准备了许多口味?”曲水笑嘻嘻地问。
自从裴寂入府后,他们这些下人也跟着有了口福。
“过些时日便要住在宫里了,我多做一些给义母留着。”裴寂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剩下一部分带去学宫,可以分给伴读。
其实还有一点,今日,是他的生辰。
在很久以前,父亲的病还没有那样重,尚且清醒的时候,会在他生辰时做这些糕,做得多了能多放一阵,他想吃的时候都会有。
想到父亲,裴寂眼睫低垂下来。
他的父亲出自大儒世家,当初为还债,才将儿子嫁给了商贾之家。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的精神都不大好。
他三天两头的病上一病,但他好起来的时候,会教他做糕。
那些年还好,到了后来姐姐离世,父亲便不清醒起来。
裴寂在他严苛的要求下,礼仪不得出半点错。
他在父亲面前小心翼翼,可父亲失智的时候,裴寂也免不了一顿打。
后来他再没吃过父亲做的糕。
“公子处处想着家主,”曲水凑上前为他打下手,“家室礼仪手艺都好,像公子这样的男儿,将来门槛会被提亲的踏破吧。”
裴寂不轻不重地斥责:“不要胡说。”
曲水:“公子喜欢怎样的女娘嘛?”
裴寂没有言语,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沈元柔的模样。
温思凉与尚风朗,甚至整个京城的公子都芳心暗许的人。
温思凉今日说得那些话真是太奇怪了,他似乎根本不认为义母子这层关系如何,并断定他同样会为之倾倒。
“真是可怕。”裴寂低声感慨道。
他才不会生出这样可怕的心思。
他敬重、感激沈元柔,唯独不会爱上她。
那是他的义母啊。
可想到沈元柔,今日在马车上发生的种种,突然侵占了裴寂的脑海,走马灯一般过了一圈,仿佛在提醒他,今日他做了些什么。
他抵在沈元柔的肩头,那股令人沉溺的香气,混合着草木的味道,让裴寂飘飘然,整个人被不真实的温暖包裹。
裴寂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他阖上眼眸,告诉自己,这是对母亲的依恋。
但这个说法,好似不足以说服他。
曲水的声音响起:“公子,你是身子不舒服吗?”
“我没事。”裴寂嗓音有些干涩。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唇瓣上甚至还残留着沈元柔的温度,沉香味。
义母的面颊是温暖而柔软的,与她所释放的压迫力不同。
裴寂死死咬着唇肉,凭着意志力将这些奇怪而恐怖的想法逐出脑海:“厨房那边有说什么吗?”
“啊,家主今夜不在府上用膳,今夜公子想让小厨房做些什么膳食?”
裴寂怔忪了一瞬,胃口突然就没有了。
“……做一碗素面吧。”他轻声道。
生辰要吃面的。
第17章 怜爱他
“春猎那日,你可要带你那小义子去?”
皇帝屏退身旁的侍人,问她。
沈元柔没有回答,只问:“陛下同意长皇子的请求了?”
照理来说,春猎几乎不会叫公子们去。
长皇子身份尊贵,此番春猎还有番邦使臣,照皇帝的脾气,定然是不愿他前去的,但长皇子要是认定了,她也拗不过温思凉。
前世温思凉便去了春猎,但当时因着骑马伤了腿,自此便卧床养伤半年。
即便如此,腿还是落了病根。
而如今裴寂偏拿此事与他做赌约。
事关长皇子,他再度将自己置于险境。
“思凉磨了朕多时,若是朕再不答应,只怕他又哭又闹。”皇帝无奈地摇头,可仍被沈元柔捕捉到她面上的纵容与疼爱。
惯子如杀子。
若是皇帝知晓长皇子会因着春猎出事,只怕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