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停顿,裴寂如遭雷击。
他在想什么可怕的东西。
所以他刚刚是,在想如何讨好义母吗?虽然此刻他寄人篱下,但君子气节是决不允许他这么做的,他可以为义母做糕点,但唯独不可以用这样的手段。
可沈元柔又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明明他什么也不是……
裴寂心头慌乱起来,直到沈元柔道:“月痕交予你的名册可看了?”
随后她便瞧见,裴寂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很快应声道:
“裴寂看过了,义母所选的女子尽是年富力强,大有可为的女子。”
“裴寂,不要同我说这些虚话,”沈元柔认真地问,“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有没有你愿意托付终身的女子。”
裴寂的母亲方去世一月有余,于情于理,这个时候都不该谈起他的婚事。
但此时不同。
有前世之鉴在,沈元柔知晓,裴寂不能只有她这一座靠山,如果她倒了,谁又能护得住裴寂,她的眸光落在了当朝太子身上。
皇帝女嗣稀薄,储君的人选不会轻易更改。
做太子的正君,将来便是风光无限的凤君,那是无人能撼动的存在。
朝局此刻在她的掌握之中,但她向来走一步看十步。
裴寂:“义母怎么突然提起……”
他显然也意识到,此时说这些的不合理。
“你兴许不知晓,与你指腹为亲的女娘找到我这里,”
裴寂捏着木签的指骨泛了白。
“不过你不必担忧,如今你并非徐州裴氏,而是河东裴氏的主支公子,”沈元柔安抚他,“这些我会处理好的,但还需个托词。”
依着她的身份与能力,只要沈元柔说不是,无人敢质疑。
但裴寂身形晃了晃,显然没有想到这些:“……指腹,为亲?”
“义母,我真的不知晓,”裴寂急切地解释,“母亲没有提起过,我真的一无所知。”
他不知沈元柔是否怀疑他,在刚刚的一瞬,裴寂几乎能预见自己的后果。
而在头脑麻木的一息,裴寂察觉到自己的依赖,他在下意识的依赖沈元柔,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害怕沈元柔讨厌、抛弃他。
裴寂不知自己苍白的辩解是否会被相信。
温和有力的掌心轻柔地覆在他手背上:“嗯,我知道,她们会处置妥当,天色晚了,明早再告诉义母,好吗?”
裴寂胡乱地点点头,正欲起身相送,被她按下:
“身子冷就不要总是吹风。”
身边的暗卫来报,说公子总是将窗棂开到最大,然后单薄地坐在床边,抬头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冷寂下来。
裴寂攥着那枚玉佩,无端想起了尚风朗。
没有人会不喜欢沈元柔,在这一刻裴寂更为认可他的话。
沈元柔是温柔亲和的师长,是当朝中书令,她站在一个旁人注定很难触及的高位,裴寂费力仰望着,试图爬到她的身边。
他确实害怕沈元柔,可她又吸引着他,裴寂不明白这是怎样复杂的情绪。
“公子,夜深了,您该早些休息了。”曲水出言提醒。
裴寂道:“书册送出去了吗?”
“今晨就送过去了,银子在公子荷包里。”
随后是曲水摩挲着进被窝,窸窸窣窣的声响。
“母亲,保佑我。”碧华倾下,为裴寂颈上渡了一层淡淡的霜色,他捧着玉佩,虔诚地许下生辰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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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琼贪污受贿,受凌迟,抄家,没收其家产充国库。
庆安元年,轰动整个京城的贪污案就此谢幕。
此时足以洞察皇帝对贪污罪臣的态度,至于证据从何而来,不用说官员们们也能想到。
一时间,朝堂官员人人自危,陛下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想上去触这个霉头。
而郝琼与沈元柔曾经的关系也被挖了出来,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说法,后面也不敢有人再乱传。
在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沈元柔带着裴寂去散心。
裴寂这些时日闷闷不乐,甚至刻意躲着她。
沈元柔只当他是因着婚事发愁,是以,这些时叫花影将京城女子的画像为他整理成册。
花开得正好,这里不单有她们,还有数日未见的尚子溪。
“柔姨,真叫我好等。”尚子溪说着,眼睛却黏在了一旁的裴寂身上。
在沈元柔眸光扫去时,她讪讪收回:“路上碰见原谦手下的,这群人狗仗人势,我还听见她们乱嚼您与裴公子的舌根,当真可恶。”
“怎么处理的?”沈元柔淡问。
“我一拳就给她打成乌眼鸡了。”
一旁尚风朗轻扯了裴寂的袖口,将他带到一旁。
裴寂心思不在这,对上尚风朗的眸光后,不解其意地问:“怎么了,你这是什么眼神?”
尚风朗的眸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裴寂,我们是朋友吧。”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裴寂心口。
“你对柔姨,是什么心思?”
第19章 红耳尖
“……什么什么心思,”裴寂错开眼眸,淡声道,“那是我的义母。”
不知是在向尚风朗解释,还是在告诫自己。
“当然,你方才也听长姐说了,是路上一些传言,”尚风朗收起眸底的探究,亲昵地挽住他,“好哥哥,你别恼我,我不过问问。”
他有心询问也好,无心提起也罢。
这些话终究是掀起他心底的涟漪。
裴寂不甚在意道:“无妨。”
清者自清,义母与他没有什么,只是裴寂担心这些传言影响到沈元柔的声誉。
他自知自己为义母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揣着心事,侧眸看向一旁的沈元柔。
“学骑马?”沈元柔扬了扬眉头。
得到尚子溪肯定的答复后,她看向一旁的两个公子。
或许是因着年少经历的太多,裴寂被催着成长,可他到底是孩子,藏不住事的年纪,面上隐隐还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
尚子溪摇头:“风朗不是一时起兴,他可打定了主意。”
春猎将近,尚风朗好端端的却要求骑马,沈元柔很难不将这些与温思凉联系在一起。
裴寂敢同温思凉打这样的赌,这段时日却不与她提起此事。
前世裴寂曾想学骑马的,但因种种缘由,最后却搁置了。
沈元柔不着痕迹地收回眸光:“你来教他?”
“自然,”尚子溪理所当然地环顾四周,“此处风光正好,也没有旁人,再适合不过了。”
沈元柔颔首:“月痕,将乌梅映雪牵出来。”
今日是带着踏月与乌梅映雪出来的。
尚子溪得了便宜还卖乖,笑说:“好柔姨,怎么不让我骑踏月。”
“映雪就入不了你的眼?”沈元柔睨着她问。
尚子溪哪儿敢说不,朝着尚风朗走还忙不迭道:“柔姨的马自然都是好的。”
生怕晚一些沈元柔不给她骑。
沈元柔低笑一声,便见裴寂乖顺来到她身旁。
映雪被养得极好,墨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此刻在尚子溪引导下从两人眼前走过。
沈元柔笑:“如今京城,是兴起公子们比试骑术的风了吗?”
“兴许是因着春猎将近。”他的声音也变得轻快。
裴寂眸光追随着疾驰的快马,眸光里是掩不住的艳羡。
尚子溪带着自家弟弟兜了一圈,才开始教学。
姐弟俩的笑声很有传染力,看得出来,骑马真的很有趣。
裴寂远远望着,眼眸一下不眨,明明满脸羡慕,却还不肯开口向她提及。
看着他的侧颜,沈元柔勾起一丝笑意:
“听闻长皇子也开始了,裴寂,你不想试试吗?”
裴寂果然抬眸看着她,面上露出一丝期盼来:“我也可以吗?”
今日阳光极好,他莹润的眼眸亮晶晶的,很可爱。
那层刻意伪装的成熟与沉稳褪去,在晨光下,只剩下青涩与热情。
“当然,”沈元柔吩咐,“将踏月牵过来。”
当初将裴寂带回太师府时,她唯恐裴寂会因此怕极了骑马,没想到他还会想着尝试。
沈元柔托着他的身子上马,随后利落地翻身,稳坐于裴寂身后。
“为何想要学骑马?”沈元柔问。
“若是我会骑马,往后有什么要紧事,也方便些。”裴寂握着缰绳,没有掩饰唇角的弧度。
他没有说,其实是因为他想做一个对沈元柔有用的人,如果他会骑马,将来有什么事,他便可以为义母解决了。
沈元柔坐于他身后,并不能看到裴寂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少年的愉悦。
她便想到裴寂只身一人入原府那样危险的事。
“若是有危险,学会了骑马,也能逃出生天。”
“嗯,也是,”沈元柔顺着道,“毕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持着缰绳,骨节与裴寂的手很近,却很有分寸的没有碰到他。
“坐稳了,”看出他的紧张,沈元柔还是适时地提醒,“不要拽它的马鬃。”
在说完后,她瞧见裴寂泛红的耳尖——耳朵总能代表他的情绪。
为了骑马,裴寂将头发高高束起,瓷白的颈子与耳尖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不会拽的。”裴寂有些难为情,却对她保证道。
为了让裴寂适应,沈元柔起初只让踏月慢走,随后渐渐提起了速度。
“害怕?”
她总觉得,裴寂很容易受到惊吓,在她出声后,他的身子很明显的僵了一瞬,而后微微摇头,否认她的话。
“我不怕,义母,我要学。”
要多坚毅有多坚毅,不知道的,只当他多么喜欢。
如果沈元柔没有看到他绷紧的指节的话。
裴寂手背上淡青的筋络渐显,绷紧的指骨也格外有力量。
他否认,沈元柔便当一无所知,只问:“裴寂,学暗器吗?”
这样有力量的手,如果不学暗器,会很可惜。
他会是一个好苗子的。
裴寂不假思索地答:“学。”
只要沈元柔肯教,他什么都要学。
兴许唯有这样,他才能朝着沈元柔的方向努力,变得和她一样强大,被她看中、留在她的身边。
思绪终止。
裴寂倒抽一口气,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蹙起了眉头。
明明前些时日他还迫不及待得想要嫁出去,如此便不再打扰义母的生活了,正如老太君所说那般。
可是这样纯粹的念头不知在什么时候改变了。
明明嫁人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居然还想留在沈元柔的身边。
一定是因为最近听得太多了,温思凉与尚风朗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起他的义母,甚至原氏嫡幼子,原玉都对沈元柔怀有倾慕之心,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听到最多的便是对于沈元柔的称赞。
太可怕了。
他不会同这些同窗怀有相同心思的,这是不合纲常伦理,要被世人唾弃的。
他一个人被唾弃就算了,怎么能拉着义母呢,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啊!”
裴寂走神得厉害,在马匹颠簸时才回过神,低声惊呼。
一只手稳稳握在他的腰间,温暖有力,叫人无法逃离。
“骑马还敢走神,裴寂,你的胆子很大。”
沈元柔声音平平,叫人分辨不出她的真实情绪。
“……对不起,”裴寂呼吸很急促,“我该不走神的。”
他很慌乱,裴寂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究竟是后怕方才差点摔下马,还是,害怕腰间这只手。
方才产生的那一点儿隐秘的心思,叫裴寂没有办法面对她,即便这只手只是为了防止他摔下去。
天儿回暖,春衫很薄,沈元柔的温度就这样传递到他的劲腰上。
沈元柔在他坐稳后,单手持着缰绳,手也虚虚地罩在他的腰间。
没有任何逾矩。
但裴寂就是生出了一点儿抗拒。
“义母,我……”
这怎么说。
这没法说。
裴寂纠结地咬着下唇,义母光明磊落,原本就是他心虚,他不能保持平衡,如若义母没有揽着他,他今天就要摔在这儿了。
春风将他唇边溢出声音吹散。
沈元柔嘱咐的声音传来:“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身随马动,现在是打浪,你要上下起坐。”
裴寂嘴上应声,心思却跑到了自己的后颈上。
她们的距离,会不会太近了。
后颈温温热热的,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
似乎是察觉到裴寂心中百味杂陈,沈元柔提醒:“不要走神。”
“现在,我要让踏月跑起来了。”
裴寂绷紧了身子,如临大敌:“好。”
那只手轻柔地落在他的肩头,安抚着他的情绪:“放松。”
“身子不要绷紧,慢慢感受,随着它的动作来。”
女人的嗓音低柔清润,又很有权威、信服力,裴寂的恐惧也随之消减,继而随着她的指令动作。
“用你的行动告诉它,你要去哪,不要着急,慢慢来。”
踏月很高,双脚离地备受颠簸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裴寂喉骨仓促地吞咽了一下:“义母,我有些难受……”
“初次是这样的。”沈元柔宽慰他,“已经走了半圈了,很不错,如果很难受,我们现在就结束。”
裴寂的倔强情绪不讲道理地涌上来。
“要再走一圈。”
他不想让义母认为,他是什么吃不了苦,没有耐力的人。
沈元柔控制好踏月的速度,观察着裴寂:“你想去猎场吗?”
裴寂的落寞一闪而过:“我没有这个资格。”
“你是太师义子。”沈元柔淡道,“届时我会去,如若你想,今日回去便可以收拾东西。”
有这样一层身份,什么资格好像也不重要了。
只在于他想不想。
情绪膨胀得很快,将裴寂的心脏也撑得酸胀。
“我要去的,”他死死抓着缰绳,小心侧过一点头,看着她道,“我跟您一块去。”
其余的情绪裴寂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明白,他也想成为沈元柔这样强大的人,像她一样肃杀而优雅,想得到她的认可。
沈元柔垂眸,与他的视线陡然相缠:“……你有时候胆子是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