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裴寂木着脸,放弃了对峙的念头。
他很喜欢被沈元柔环着的感觉,其实那样的举动,算不得拥抱,她只是很有分寸的,虚虚地拢着他,是他强行将这一举动,解释为拥抱。
“嗯,我、我就是孩子。”
裴寂的声音越来越低。
分明是他方才要沈元柔拿他当做大人看待,此刻,又要亲口承认自己还是孩子。
沈元柔没有去纠结,裴寂究竟是不是孩子这件事。
她道:“你身子骨弱,这些时日不要乱跑,去哪里要同我说,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义母。”裴寂点了点头。
他垂下手,袖口将他的手指笼罩。
裴寂曲起手指,试图挽留她的温度,也不顾这样的动作会让他更痛。
沈元柔没有多作停留。
“义母,”在她将要离开时,裴寂还是没有忍住,出言唤道,“您明日要同大人们去林子里吗?”
沈元柔道:“要去的,想要我为你捉小兔子吗?”
她看得出裴寂对暗器的热爱,便只当他想要活靶子。
“……好。”裴寂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同温景宁说的那些话,正是沈元柔所想。
不论从前世她授意属下除掉她,还是虐待裴寂来说,原谦都是该死的。
沈元柔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辱她的人。
只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准备的还很多。
历朝历代都是氏族垄断资源,而皇帝与氏族的抗衡,逐渐演变为寒门与氏族的对立,她与原谦便是如此,形成如今朝堂稳定的局面。
朝堂不能动荡,那么,就要诞生第二个原谦。
“主子,这是接触了裴公子的书生。”
花影将密信递给她。
月痕为她点燃了火堆,顺手接过密信,从怀中抽出裁信刀来。
她一面抽出信件给沈元柔,一面评判:“那书生真是胆大。”
她可是听暗卫说了,那书生拿了她们裴公子的银子。
裴寂在太师府不缺银子,但他鲜少动用府上的银两,寻常会抄抄书,送去书斋换钱,这点她们还是知道的。
主子派暗卫护着裴公子,而晚间,暗卫们则会将情况说给沈元柔听。
沈元柔扫了一眼那封信,眉头微蹙。
裴寂只与那书生有一面之缘,也是欣赏她的才华,并无任何逾矩行为。
那裴寂心悦的女娘究竟是谁?
“除了书生,就没有旁人了?”沈元柔眸光扫过两人。
花影简短地汇报:“没有。”
月痕摇了摇头:“主子,属下几乎要连母苍蝇、母蚊子都探查一遍了,还真没有这样一个人。”
沈元柔静默地看着那封信。
此处远离大臣与家眷们的帷帐,唯有虫鸣不止。
她缓缓摩挲着指根的玉戒,思绪逐渐平静下来。
不会是尚子溪,更不会是周芸欢,就连花影月痕两人亲自调查,都不曾将这人找出来,如果这人根本不存在呢?
但她脑海中浮现出裴寂泛粉的耳尖,在他提起那个心爱的女人时,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不存在么?
她垂着眼眸,却听脚步由远及近,最后来人停在不远处。
“太师大人。”
吴真棠朝她行了一礼。
沈元柔抬眸,见是他,淡声询问:
“尚书夫郎可有事?”
吴真棠私自来见她,即便保持着距离,但仍是于理不合。
他已嫁做人夫,再者,先前京城不少关于他的传言,原谦也因当年之事对他有所不满,如此行事,实在不妥。
这对沈元柔的名声不会有损,她是当朝太师,也受皇帝看中、尊敬,但吴真棠身份再贵重,也是依靠原谦,依靠母家,到底是后宅男子。
但她还是出言提醒吴真棠。
对于沈元柔的称谓,吴真棠垂着眼睫,低声道:“太师大人,您最近在查虞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宛若一株不蔓不枝的白荷。
沈元柔刻意没有隐瞒动向,为的就是警示原氏一党的人,同样她也知晓吴真棠有自己的势力。
但沈元柔没有想到他会来。
“是。”沈元柔没有否认,她收回眸光。
吴真棠安静了许久,虫鸣阵阵,似乎也在催促他。
他抬眸,看向沈元柔,道:“太师大人,先前那些,不关我妻主的事,虞人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知情……”
吴真棠在说她初来春猎场,丢了些东西的事。
沈元柔稍顿,道:“虽然尚书夫郎同原尚书鹣鲽情深,但你毕竟是她的亲眷,有些东西,陛下授意,自是要一查到底。”
此事并非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敬她,朝堂多少眼睛看着,但沈元柔这么说,也不会有人质疑,如此说也正是在提醒吴真棠,皇帝授意,这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而他作为原谦的夫郎,说出的话更没有参考的价值,沈元柔不可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吴真棠手握成拳,似乎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但做主君多年的隐忍与规矩,让他短暂冷静下来:“太师大人,你知晓我是个怎样的人。”
在沈元柔还不是太师的时候,他便看中了这个有才干、有胆识、知进退的女娘。
那时,沈元柔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京官,没钱没势,为官又过分刚正,不大变通,没少被同僚和原谦打压。
吴真棠是御史之子,当时在京城颇有才名。
沈元柔拒绝他的帮助,即便如此,吴真棠还是帮她疏通了关系。
后来沈元柔将银钱还给了他,不肯欠他的人情。
吴真棠是怎样的人,沈元柔很清楚。
他继承了御史大人的利嘴,生了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嘴巴却厉害得很,也正因继承了御史大人,他嫉恶如仇,同样不喜欢原谦的行事。
但老天弄人,御史大人为他定下的妻主就是原谦。
吴真棠不喜欢原谦,甚至是讨厌她。
那个嘴巴厉害、向来正直的少年嫁人后,像是从此消失在了京城一般。
清楚吴真棠的为人,不代表沈元柔会信任他,十几年的时间,想要继续保持初心,是件很难的事。
沈元柔不会去赌,吴真棠究竟有没有变。
他和原玉的性命系在原谦的身上。
“尚书夫郎,你是原谦的主君,即便我知晓你的为人,又能如何?”沈元柔微微摇头。
“若没有别的事……”
吴真棠咬紧了牙关,他缓缓吸了一口气:
“我知晓了。”
“只是,”他再度抬眸,看着眼前不复从前的女人,他所感知的不同,是权势带给她的气度,“……原玉的心思,我不知你知不知晓。”
“沈元柔,看在我当初帮过你的份儿上,别伤他的心。”
言毕,吴真棠没再看她。
而今物是人非,她不再是那个备受欺辱的京官,他也不再是万人追捧的京城才子。
沈元柔拨了拨火堆,其里也被火烧透。
澄明的火光将她映照得明亮。
沈元柔抬眼看他:“尚书夫郎多虑了,我不喜欢稚气未脱的孩子。”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吴真棠这才朝她缓缓行礼。
以无罪来说有责,沈元柔平静地看着灼热、明亮的火焰。
吴真棠不喜原谦,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那么,他又是否想要借助她的手,将原谦拉下马呢?
待人离去后,月痕出言提醒:
“主子,方才公子来过。”
刚刚裴寂就远远站在那边,在月痕发现他时,看见他手中拿了什么。
像是来给主子送东西的。
但月痕知晓,裴寂是个有分寸的公子。
许是看见主子在同人议事,不愿来打扰,便先行离去了。
沈元柔朝着帷帐的方向看去,却见极远的地方,看见裴寂逐渐远去的身影。
她的眸光重新落在跳动的火焰上:
“看好他,若是同女娘走得近了,便来告诉我。”
沈元柔不相信裴寂会忍住,不去看他心悦的女娘。
“请主子放心。”
彼时,裴寂捂着跳得极快的心口。
他在得知沈元柔要随官员们继续春猎后,赶了半日,为她绣了香囊。
其里装了驱虫的药材,香囊的纹样也是别出心裁,是喜鹊衔香兰,他猜想沈元柔当是喜欢香兰的,于是缝制数次,直至满意,这才想着她送去。
然方才裴寂看得清楚,同沈元柔在一起的是个男子。
裴寂不会认错的,原玉与其父的气质如出一辙,他只是远远的看过去,便能判断那人是原玉的父亲,吴真棠。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可是,怎么会呢,他已为人夫,是原谦的主君,已为她育有一子。
“义母不是那样的人。”裴寂低声急促地道。
他告诫自己,不许揣度义母。
裴寂攥紧了心口的衣襟,绷紧至泛白的指骨已然冰凉一片。
他紧张难过的时候,指节末梢是凉的。
“义母是有事同他商议。”裴寂立在黑暗的无人处,轻声道。
他不停告诉自己,一个嫁了人的男子肯去见她,定然是有要紧的事,否则叫人瞧见了,是有损男子的名誉的。
裴寂感受着急促的心跳,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即便他不停提醒自己,沈元柔与原玉的父亲没有什么,可他的心音还是急促异常。
他在害怕。
裴寂意识到,倘若沈元柔当真有了心悦的男子,将来要同他成婚,他作为义子,是无权干涉的。
他拦不住沈元柔娶夫,但看着心悦的女人娶旁人为夫,裴寂会难过得死掉。
“我一定是病了。”
裴寂齿关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扶着一棵小树,缓慢地蹲下,环紧了自己。
如果沈元柔能来抱抱他,没准儿他就能好起来了。
裴寂沉浸在这样的想法里,他看着沈元柔娶了主君,她会对主君露出温和的笑,主君也是很好的人,对他也不错,但他是卑劣的义子,在接受主君优待的同时,也肖想着沈元柔。
裴寂根本不敢设想,如果失去了沈元柔的关注,于他而言将会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少年蜷缩在阴影里,擦掉眼尾冰冷的潮湿。
“义母,到底怎样,您才能爱我……”
帷帐被明亮暖黄的烛光点亮。
沈元柔的肃丽蒙上一层柔和,她垂着眼眸思量着,继而屈指敲了敲桌案。
月痕便上前,将清茶放置她的手畔,出言提醒:“主子,夜已深,您该歇下了。”
“月痕,你认为,谁有这样的才能?”
沈元柔没有回答她,只是这样问。
月痕花影为她办事,沈元柔有时也会直接过问她们的想法。
在她看来,月痕与花影不止是她的下属,相伴的十多年里,她们也是彼此的家人。即便沈元柔对政事有着自己的敏锐,也需要旁人来纠正。
月痕皱着眉将灯芯修剪下一些:“或许……越家?”
顶替原谦,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氏树大根深,得益于原谦的职务,原氏族女在仕途与经商中也颇为顺利,这是一个正向的循环,再加上氏族之间的联姻,使得原氏这棵大树愈发难以撼动。
这些氏族能在朝代更迭中不倒,是因为其早就结下了密实的利益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用氏族来对抗氏族,是最优解。
越家的确能与原氏抗衡,但在沈元柔看来,还不能算作最合适的人选。
四世三公的越家,虽然有着与原氏对抗的能力,但越姮空有野心,却过分年轻,不足以与她抗衡,其母又是个没有野心的。
在涉及政事时,她眸光总是锋锐:“你说,薛家如何?”
薛家,虽也是世家大族,却不能敌原氏与平越侯府的越家。
如果没有外界的帮助,薛家是不可能顶替原谦的。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月痕只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但沈元柔有这样的能力。
月痕思索道:“您是想要部分氏族站在薛家,帮助她吗?”
“不,”沈元柔唇角微勾,眼眸却平静的,不带一丝笑意地看着她,“我亲自站在薛家。”
月痕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主子……”
“薛家的薛忌,是个软弱的,也没有很大的野心,虽好拿捏,却不能成大事,如何能完全取代原谦?”
沈元柔淡笑着,询问她:“你如何知晓,她软弱、没有野心?”
“这,属下调查的的确是如此。”
她们作为沈元柔的左膀右臂,自然是要对世家的人了如指掌。
沈元柔微微摇头。
若非她经历过一次,当真也要被薛忌蒙蔽了。
她掩藏得很好,哄骗了所有人,但薛忌的野心是不可估量的。
同样,她是一个有才干的人,只要有春风吹过,她便会抓住机会,疯狂生长,努力往上爬。
她会是一个于朝廷有利的人。
“那,那您对她施以恩惠,依着薛忌的性子,兴许对您的赏识感激涕零,届时如何与您对立?”
“站于高处,自会有人诱之以权势名利。”
沈元柔没有说,薛忌是一个功利性很强的人。
她将自己伪装的软弱,但只要对方于她没有利用价值的同时,有了利益冲突,只要有底气,薛忌便不会再伪装。
届时,薛忌取代原谦,站在几乎与她平等的位置上时,会与她反目的,这个位置注定如此,只是时间问题。
在权力面前,鲜少会有人不动如山。
恩情在权面前,什么都不算。
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人们就会对更高的权力趋之若鹜。
待到那时再处置原谦,便不会引起朝堂的动荡、君王的猜忌。
沈元柔不会独揽大权,朝堂上始终会有人牵制着她,她知晓要安皇帝的心。
“主子,您其实,不必如此麻烦的。”月痕想了想,还是道。
沈元柔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有足够的能力收复原谦的党羽,届时自然会有人来顶替她。
沈元柔合上卷宗,有些疲惫地按揉着眉心:“我欠原谦一场大戏。”
“她很看重地位和声望。”
月痕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沈元柔不打算给原谦一个痛快。
原谦看重的东西,将会一点一点的失去,这对她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