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迫与沈元柔对视。
“有什么是不能同义母说的呢?”
沈元柔平和地端详着他,另一只手则持着浸了水的帕子,温和地为裴寂擦拭着面颊。
裴寂心头一跳,在对上她的眼眸后,便心虚的想要躲避。
他还记得,沈元柔是能看透人心的。
但沈元柔不允许他逃避:“好孩子,为什么不看着我。”
因为怕您看穿我卑劣的内心。
怕您厌恶我。
裴寂什么都不敢说,只想着躲。
原本想要得到沈元柔关注,想要被她抱一抱、想要她眼里都是自己的人,此刻便成了兔子,恨不得快一些缩到窝里。
湿冷的帕子轻柔拂过裴寂的面颊。
冰冷、潮湿、带着熟悉的沉香,令人心痒难耐,却又不敢直视。
“你总是这样,”沈元柔细心地为他擦掉面颊上沾染的颜色,“还是很害怕我吗?”
“没有。”裴寂飞快地答。
似乎要证明这一点,裴寂抬眸、严肃地对上沈元柔的眼瞳。
而后匆忙缩回去。
他心跳得好快。
沈元柔指腹拂过他眼尾那片薄薄的肌肤。
少年的皮肤细嫩,她明明用的是最柔软的丝锦,方才又擦得很轻,可他这儿还是红了一点。
她轻笑一声,为裴寂掸了掸肩上细微的尘土:“裴寂,答应我,不要私底下画女娘的画像,好吗?”
裴寂咬着一点唇肉,点了点头。
“也不要瞒着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
沈元柔嗓音温和,就这样看着他,摸一摸他,裴寂就甘愿沉溺在短暂的美梦里,不愿醒来。
这是皇帝、太子也要礼让的沈太师。
她站在权力的高处,却用着这样温柔、商量、哄孩子的语气,同裴寂说这些。
“……好。”裴寂道。
没有人会不动容。
沈元柔对他说着这样的话,裴寂根本无法拒绝。
这太犯规了。
她微笑着问:“君子是要讲信誉的,对吗?”
裴寂直觉不大好,但还是点头。
他仿佛被那股幽然的沉香蒙蔽了意识,在沈元柔的面前,裴寂说不出拒绝的话。
紧接着,沈元柔循循善诱:“那你喜欢的是哪家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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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忌将鹿皮完整地剥了下来,下人收拾好后,她亲自送至沈元柔的帷帐。
自那日后,她在官场举步维艰,薛忌不是没有想过往上爬。
可她提出的那些,触动了上头官员的利益,只要高位者一个眼色,随便的一句话,自然有的是人替她来整治薛忌。
武英殿大学士又如何,五品官员又如何?
不得朝堂看中的官员,若是死了,随便找个由头,这事儿便过去了,再不济,找人作伪证,她们有的是办法,上头不会彻查此事的。
皇帝不会为了一个小小武英殿学士,牵动心神。
朝堂不会因为损失这样一个人,而发生改变。
但薛忌家里人不一样,她只是旁支族女,支撑着自己的门户。
“烦请您将东西给太师大人,”她捧着木托盘,将处理好的鹿皮捧给花影,“并告知大人,新鞋子必然是好穿也合脚的,忌不胜受恩感激,无以为报,只好先行谢过。”
今晨官员都瞧见,一向令人捉摸不透的沈太师,将名不见经传的武英殿大学士叫去,一同春猎。
谁人不知太师大人射术惊人,而今满载而归,曾随口与同僚提起,这位大学士射术高超,与她不相上下。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
不过大臣们对此只是感叹,抱有怀疑的态度,实则还是不明白沈元柔此举何意。
无他,这位太师从来不是能叫人揣摩透的。
沈元柔如果想要拉拢一个人,会大庭广众之下,叫所有人瞧见吗?
自然不会,她也不喜官场上拉帮结派,所以沈元柔此举,叫她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观望,想看看薛忌究竟有什么本事。
薛忌的名声,就这样打了出去。
“绝舟啊,那武英殿大学士的射术,当真同你说的那般厉害?”
今晨的事,皇帝听了一耳朵,而今正捧茶笑着问。
沈元柔微笑道:“是啊,那是个可塑之才。”
“能得绝舟如此评价,足以证明此女是个有真本事的。”皇帝颔首,招呼她继续下棋,她今日兴致极高,帐内是落子的脆声。
沈元柔不置可否:“陛下过于信任臣,她究竟是否为有真才实干的女娘,还需陛下考验。”
皇帝朝她摆了摆手,而后笑着落下一子,指着她被围困的黑子大笑道:“哈哈哈,绝舟啊,下棋也不能不专心,你说是不是?”
“分明是陛下同臣提起这些,来分臣的心神。”沈元柔无奈地摇头。
皇帝身子微微后仰:“话可不能这么说,输了就是输了。”
“陛下说的是,”沈元柔捧起清茶,“长皇子可好些?”
“男儿娇养着,皮肉也嫩,哪儿是那么容易好的,”皇帝顿了顿,问她,“这些时日,思凉也不曾问过你。”
言下之意是,她是不是对温思凉说了什么。
因着女嗣稀薄,皇帝同沈元柔一样,是个护短的。
温思凉有个什么错处,她是能惯则惯,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出言训斥,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的后辈想要,温崇明都会给她们摘下来。
“是吗?”沈元柔神情淡淡。
皇帝扬起了眉头:“你不知情?”
她摇头:“陛下说笑了,臣无从得知。”
她方才出言提起长皇子,也不过是出于师长对学生的关切。
毕竟裴寂可是因着同长皇子打赌,才来了春猎场,又做出那样危险的举动。
那日看着不一样的裴寂,沈元柔头一次生出了这样诡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
裴寂从来都不是看上去那样乖巧。
这样年纪的孩子,甚至是叛逆的。
裴寂不认为自己有错,在他看来,这是为她解决不必要的麻烦,一个对她表露着不被世俗认可的心意,过分娇纵的皇子。
所以提起引发裴寂叛逆的人,沈元柔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关切。
“你……唉。”皇帝终究没再说什么。
“先前我只当你不知晓,于是总提起,”
皇帝摇了摇头,“如今看来,绝舟又如何会不知晓呢?”
“陛下,臣不曾说什么。”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思凉的婚事拖得太久,也该定下了。”
沈元柔不曾接话,只默默饮茶。
她如何不知晓温思凉的心意。
但那又如何,她们只是师生,也只会是师生。
而原玉寻常内敛,永远都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在她面前却一改从前,隐隐带着示好的模样。
沈元柔不可能同他们有些什么。
且不说,原玉还是个孩子,他的生父吴真棠早年曾对她许下芳心,生母又为她的政敌,不论那一点,沈元柔都是不可能同他有什么的。
唯有尚风朗和裴寂,相对来说寻常些。
沈元柔有时觉得,好似同孩子们相处,就是这样。
在她教育太子的时候,温景宁也是这样依赖她,后来尚子溪、尚风朗、温思凉、原玉、再到裴寂,他们都是如此。
孩子都是会依赖信任的尊长的。
至于温思凉与原玉,或许是时间久了,变了味,他们的年纪都不大,没有判断情绪的能力,一时误会了也正常。
“绝舟,你那小义子如何还不定亲,可是没有他中意的女娘?”
皇帝撂下茶盏,便有虞人上来收残棋。
提起裴寂的婚事,沈元柔抬手,屈指抵住了额角。
见她这幅模样,皇帝了然:“看来,小裴寂眼光有些高,为难住我们沈太师了……”
颇有些幸灾乐祸。
温崇明实在是没有见过,有谁能叫沈元柔如此这般。
沈元柔没有应声,只一下下按揉着额角,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抽痛。
“哎呀,儿郎家的不都一个样,嫁女人如改命,后半辈子,可都系在女子身上了,绝舟也莫愁,”
皇帝宽慰道,“再者说,你那义子可有着大本事,到时候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破,待到那时,叫朕给他赐婚!”
皇帝赐婚,这可是涨足颜面之事。
见沈元柔仍是蹙着眉尖,支着额角阖眸的模样,皇帝默了下来。
温崇明也一筹莫展,为着皇子的婚事,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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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捧着茶盏,坐于案前,久久不言。
氤氲的茶气拢住他的眉眼,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尚风朗见他这幅模样,有些诧异地问:“裴哥哥不知晓这事?”
裴寂缓慢地摇了摇头,放下那杯温度散去许多的茶水。
他不知道沈元柔还有这样的过往。
尚风朗了然,随后道:“我原以为你知晓的。”
“义母不曾提起过,府上人兴许……”
裴寂停顿,默默把后面的“兴许不知”咽了回去。
不知,府上的人如何能不知呢,这是就连尚风朗都知晓。
下人们不说,则是沈元柔不想让他得知而已。
“啊,这件事当时传遍了整个京城,”尚风朗微笑着,好心同他解释,“不过很早之前的事了,后来我曾听家仆说起。”
“是吗,看来这件事,的确很出名。”
裴寂不咸不淡地总结。
他表现的十分淡然,一度让尚风朗怀疑自己的猜测。
只是无人得知,此刻被重新拢在袖中的指尖,此刻掐在了掌心。
细密的疼痛不足以让他清醒。
裴寂稳住声线,冷淡地道:“不过,身为家仆,妄议当年没有影子的事,实在不大好。”
家仆妄议朝堂官员的事,何止不好。
裴寂说得足够委婉。
尚风朗面露无奈,抿下一口茶道:“对呀,这很不好,怎么能妄议柔姨的过往,我狠狠斥责了他们。”
裴寂闭口不言。
究竟是追问下人后续如何,还是狠狠斥责,裴寂不予置评。
“裴公子,陛下传召,”帐外,皇帝身边的大伴唤,“沈太师也在,就等公子了。”
皇帝的大伴不进来,反倒是在外面这般。
尚风朗眨了眨眼,看向一旁怔了一瞬的裴寂。
显然,裴寂也不知情。
心乱如麻。
裴寂打理好自己,很是得体地跟在大伴身后,听她道:“公子骑术卓越,将皇子殿下救下,阖宫上下没有不夸赞的。”
大伴见他不安,看在沈元柔这层关系的份儿上,开口安他的心。
裴寂心绪翻飞:“大伴过誉。”
“嗐,什么过誉不过誉,咱家说得不算,是陛下赏识。”大伴将事带过,便引他朝一处奢华的帷帐走去。
裴寂满心都是尚风朗方才提起的,沈元柔当年同吴真棠之事。
这件事当初真的是人尽皆知吗,为何徐州不曾听闻。
所以沈元柔当初,是心悦过吴真棠的吗,沈元柔真的很叫人琢磨不透,他单听尚风朗的话,根本不能判断,她对吴真棠是何态度。
她究竟喜不喜欢吴真棠?
可当初作为京城第一才子的吴真棠,定然是一身傲气,这样的人,能不顾大家公子的颜面,对沈元柔剖开自己的心,她真的不会动容吗?
裴寂不知道,他突然也不想知道了。
他害怕这是他不想得到的答案。
沈元柔这样好,男子们喜欢,也正常。
只是他纠结、懊恼。
裴寂不知道,方才他又为什么要听尚风朗说那些话呢,他明明听到就会难受,可又忍不住去听她的过往,想要用这种方式,参与她的经历。
就好像只要逼着自己都听进去,就相当于他也陪着沈元柔走了一程。
“孩子,你当初有几成的胜算?”
皇帝和善地望着下首恭恭敬敬地少年,他果然礼仪极好,叫皇帝是越看越喜欢。
沈元柔神色淡然,却听裴寂道:“七八成。”
不过学了几日,便夸口说有七八成。
那日他都是侥幸保下了自己和温思凉的命。
裴寂自然知晓自己没有胜算的,但沈元柔还在这里,他就将七八成说出了口。
皇帝便笑言:“那你的骑术是极为出众了,是沈太师教的吧?”
裴寂道:“是。”
他不知道皇帝此番召见他所为何事。
在沈元柔收回眸光后,一旁的原谦却仍笑望着他。
那样黏腻冰冷的眸光,叫他坐立难安。
原谦毫不吝啬地夸赞:“不愧是沈太师教养的义子,当真是比寻常儿郎出众。”
皇帝威严端庄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不必拘谨,坐吧。”
裴寂正襟危坐,却不由得想,他是不是被沈元柔惯坏了。
若非如此,在陛下面前怎么还敢走神呢?
裴寂绷紧指骨,迅速调节好自己:“谢陛下。”
被皇帝赐座,还是坐在离九五之尊的女人极近的位置,这是何等的殊荣。
他挺直脊背,垂着眼睫,反倒更为惹眼。
原谦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光频频看去,这样意味不明的眸光,让裴寂整个人都严肃地绷紧了。
沈元柔垂着眼眸,声音不辨喜怒:“原大人。”
“嗯。”原谦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看向她。
原谦眸中的笑意依旧不达眼底,她望向沈元柔,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如何不妥。
帷帐内安静,两人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但仍旧被一旁的裴寂听得清楚。
沈元柔是在维护他。
裴寂垂着眼睫,思绪翻飞,可是他想起尚风朗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是介意极了,又突然不想要沈元柔为他解围。
原玉的父亲是个很好的公子,年轻时想必很受欢迎。
虞人上前为他斟上一盏果酒,皇帝招呼他:“裴寂,这是宫里新酿的果酒,尝尝,看味道如何。”
皇帝记得,那次公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裴寂像是喜欢喝果酒。
裴寂依言持起酒盏,杯沿刚触到软唇时,便听沈元柔道:
“陛下,臣的义子还小,不宜饮酒。”
第32章 他酸得冒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