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既将原谦拉下了马、提拔了人才,待到薛忌与她反目,又能提高声望、安皇帝的心。
月痕接过密信,放在跳动的烛焰上,火光大盛,开始吞没纸张,那封信逐渐化为齑粉。
翌日,裴寂早早地来到帷帐,给她请安。
沈元柔看着他掌心的香囊,问:“你昨夜来寻我了?”
“是。”裴寂如实道。
他知晓月痕与花影的敏锐,所以他的行踪,是不可能瞒过沈元柔的。
“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元柔将青莲色的薄氅披好,才抬起眼看他。
裴寂察觉得到,沈元柔待他与寻常有些不同。
那只是细微的差距,但裴寂格外在意,便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差别。
“您生气了吗,”裴寂轻轻咬着下唇,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解释道,“我昨夜不是有意打搅您的,见您有事……我便回去了。”
沈元柔没有同他提起书生。
她知晓,即便是提出来,裴寂也不会告诉她。
但沈元柔总能觉出不对来,如果裴寂当真有心悦的女娘,花影月痕为何查不出来?
但裴寂会因为想留在太师府,而对她撒谎吗,这是没有必要的。
此事疑点重重。
沈元柔对于政事的敏锐,不能代表她在情感上也是如此。
裴寂将香囊捧到她面前,献宝一样:“猎场上蚁虫多,我为义母赶制了香囊,同旁人的味道不一样。”
他其实还很介意昨夜之事。
虽然裴寂不知自己究竟在介意什么,但他压下内心的酸涩,继续道:“您……会喜欢的,对吗?”
沈元柔看着躺在他掌心的,针脚细密、绣工精湛的香囊。
喜鹊衔香兰,倒也是别致。
“与旁人不同?”沈元柔平静地看着他,“怎么想起单独为我做香囊了。”
这些驱虫的药材都是上面统一发放,这段时日也不乏有孝顺的儿郎,为母亲,姐妹绣新的纹样,也为的是传播美名,想着借此引起其他女娘的注意。
家中有绣工出众的儿郎、主君,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但因着昨日月痕带来的消息,沈元柔不能确定裴寂的目的。
“我一直都想给您绣一个的,”裴寂抿了抿唇,说:“是我擅自揣度了义母的喜好,我猜想,您是喜欢香兰的,故而赶了出来。”
原来昨日打探她的去向,是为了做香囊给她。
他带着一点小心、讨好,一副很是担心被她拒绝的模样。
沈元柔接过那枚香囊。
那枚精巧的香囊还带着少年掌心的温度,如裴寂所言,香气的确与其他的有些不同,带着清淡的馨香,很雅致。
她的尾指不可避免地剐蹭过裴寂的指节,沈元柔在他期盼的眸光下,垂眸将香囊系在腰间。
“乖孩子,你的手很巧,”沈元柔看着他,道,“我很喜欢。”
被夸奖了。
昨日的不愉快散去了一些,他想扬起那根不存在的尾巴,但尚存的理智还是压过了情绪。
裴寂乖顺地垂着首,指骨被衣袖拢得严严实实,因着昨夜之事,有些别扭,又矜持的邀宠。
“您不嫌裴寂的技艺不精就好。”
技艺不精。
这若是叫技艺不精,京城怕是没有绣工能拿得出手的儿郎了。
在他父亲的严苛教养下,裴寂的绣工格外出众。
沈元柔只淡笑道:“你的苏绣是极好的。”
他今日并非只为香囊来,裴寂斟酌着如何开口,想旁敲侧击一下她的心意。
裴寂想知晓,他的义母究竟有没有心悦之人。
但帐外月痕道:“主子,时辰到了。”
第30章 他的小心思
沈元柔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嗓音温和地问:“怎么了?”
在她方才看穿裴寂的一些小心思时, 沈元柔便觉得,纵使裴寂对她有所隐瞒,也是有着自己的理由,正如李代无所言, 因为寄人篱下而无从开口。
她试着理解年轻人的心思。
因着阅历与眼界的不同, 两人之间相隔的东西实在太多。
在沈元柔的注视下, 裴寂乖顺地垂首:“无事, 望义母一切顺利。”
分明裴寂还是同先前一般,乖巧、温顺。
沈元柔却觉得,裴寂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她一时间也不能分辨出裴寂的眸光里, 蕴含的是怎样的情绪,孩子的心思实在难猜。
结合昨夜月痕提起的书生, 沈元柔便不由得担心,担心这孩子被人骗了。
裴寂有些不对劲。
他不肯说, 沈元柔便没再继续问他, 只是颔首, 外头还有官员等着,也不可耽搁太久。
她为当朝太师兼中书令,帷帐自然同寻常官员不同,帷帘都是金银丝所绣, 耀眼的奢靡光华在晨光下游走, 经她挑开, 朝阳撒入了帷帐。
裴寂随着她出了帷帐,方至场上,就见不远处的原谦朝着她们走来, 被她的正君,吴真棠搀扶着, 身旁跟着嫡子原玉。
原玉朝着他轻轻点头,微笑。
原谦的眸光则是他看不懂的,兴许是玩味,兴致,只是裴寂有些害怕,他恨极了,但此刻只能不着痕迹的,试图让沈元柔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有仆从上前,为沈元柔净手。
她向来一丝不苟,接过仆从手中浸过温水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
温热的帕子穿过指节,将指腹擦的微微潮湿,有些像裴寂潮润的泪。
“原大人果然老当益壮,好的忒快了些。”
李代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她着了一袭劲装,有力的腰身与结实的臂膀线条紧实,就这样大大方方展现在众人眼前。
原谦被野熊伤得厉害,却因着年龄,也不能恢复得像年轻人那般快。
被李代无如此阴阳怪气,原谦面上仍挂着笑意:“不愧是驻扎边疆的宣武将军,瞧瞧这体格、这通身的气派……”
李代无被她手底下的人陷害,后来被皇帝派去极远的边疆。
她如此说,李代无面色愈发难看。
不仅是因旧事重提。
自从李代无知晓原谦女男不忌后,几乎是要躲着她走。
如今原谦评判她的体格,便叫她想到了关于原谦的那些事,李代无根本无法想象,女人和女人,究竟要怎样做。
“真他爹的恶心人。”李代无嫌恶地别过头。
姜朝较为开放,也不是没有女人和女人的事,只是,随原谦如何,别拿着这样的眼神看她,李代无被她恶心坏了。
她怀疑原谦是故意拿这种眼神看她,跟她说这些的。
沈元柔不曾介入两人正面交锋,从始至终只是擦拭着指节,再将用过的帕子放在仆从的托盘里,将玉戒重新戴在指节上,仿佛察觉不到身旁两人剑拔弩张。
在原谦收回眸光后,裴寂抬起眼来,打量着他身边那位主君。
吴真棠静默地站在她身旁,安安静静的,不曾将眸光移过来。
这是裴寂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着他。
即便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面上却仍旧光泽白皙,宛若剥了皮的荔枝。
肤如凝脂这样的词,用在他身上也不会突兀,这是生长在大族的俊雅公子。
岁月不败美人。
裴寂下意识想到,如果当初吴真棠再坚定一些,便没有他什么事了。
那时的他尚在襁褓,如何能敌得过京城第一才子。
他还想再看下去,身旁的沈元柔发了话:“听闻原大人同薛家也有渊源,前些时日,小薛大人何不同往?”
原谦摇头,似是无奈:“绝舟,快莫要同宣武将军一般打趣老身了,我还带着伤,又如何去得?”
避重就轻,对薛忌的事只字不提。
沈元柔颔首做了然状:“是吗,那今日小薛大人可会前往?”
薛忌,如今还是武英殿大学士,正五品的官职,干着修书、刻板、刊印的活计,并无实权。
因着她的祖上同原家有些渊源,薛忌的官路还算顺畅。
沈元柔看她的态度,便知晓薛忌的演技过人,怕是除了她自己,整个人姜朝也无人知晓,她是多么表里不一的人。
“呦,小薛大人是怎么了,如何引起我们沈太师的注意了。”
原谦笑问。
沈元柔坐于高位,一个谨小慎微的英武殿大学士,又如何会引起她的注意?
沈元柔视线越过她,停留在不远处薛忌身上:“原大人去不成实在可惜,听闻小薛大人骑术不错,颇有你当年风姿。”
原谦唇角的笑意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初。
“轮起来,薛忌算是我表侄女。”原谦被吴真棠搀扶着,朝着远处的薛忌招了招手,随后看向沈元柔。
薛忌原本便留意了这边。
她同原谦有着这一层关系,便想着得这位表姑姑的青眼,才好往上爬,方才沈元柔同她站在一起时,薛忌自然瞧见了。
不过她也不知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原谦指使着陪沈太师一同打猎。
“……您,”裴寂眼巴巴地看着,见她要离去,又轻又急地嘱托,“要小心啊。”
沈元柔坐于踏月背上,通体乌黑皮毛顺滑的高头大马,唯有蹄子雪白。
听裴寂这般,沈元柔垂眸看着他,笑说:“好,等义母给你带小兔子回来。”
为了方便,女人们都束着腰,袖口也被束紧。
即便女人们穿着色彩不一,但都是一样的飒爽,头发被高高束起,往日内敛温和的文臣,都在此张扬起来——这是姜朝的女人们。
她们有着流畅的身影、结实的大腿与臂膀,单是看着就能给足男人们安全感。
裴寂同男儿们站在一起,看着女人们英姿勃发的模样。
澄澈明亮的眼眸就这样望着沈元柔,目送着她进入密林,逐渐远去。
“那是沈太师啊,沈太师真是气度不凡。”
“是啊,太师大人前些时日还猎了一头熊,将司寇大人救了回来呢!”
“真是姜朝的英雌。”
公子们的话题几乎都在沈元柔的身上打转。
裴寂只担忧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次不会碰上野熊了吧,实在太危险了,原谦究竟是怎么在白日将野熊招惹过来的,幸而沈元柔没事。
裴寂思量着这些时,压根没有注意到,原玉究竟是何时来到他身旁的。
“老师身上的香囊真是精巧,”原玉状似无意地问,“瞧上去是苏绣?”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围在一起的公子都能听见。
经原玉提起,尚风朗扬起眉头看着他:“香囊?”
他长姐尚子溪成日往太师府跑,早前他央求尚子溪数次,尚子溪都不肯将那些佩戴的物件转送给柔姨。
“柔姨不喜欢带那些玩意儿。”尚子溪如是道。
真的不喜欢吗,那为何还要带香囊。
沈元柔常用的熏香里,掺杂了各类名贵香料,还有驱毒虫的药材,虫类避之不及,她无需带这么一个东西。
旁人不知晓,但尚风朗因着尚子溪这层关系,还是知晓的。
“裴哥哥,你绣的?”
他下意识觉得,只有裴寂做出的香囊,沈元柔才会去带。
裴寂面色如常,淡声道:“我担心林子里虫多。”
那日沈元柔带他进去打猎时,他便瞧见了好多虫子,但待在沈元柔身边就会好很多,裴寂生长在首富裴家,猜想到她的熏香里有驱虫的香料。
但送她香囊是出于私心。
在姜朝,只有关系很亲密的人,譬如母子、手足、妻夫、亦或是极好的友人,才能送出这样的物件。
沈元柔会收下,也不会多心。
裴寂有时候会矛盾,他也不知晓,自己究竟想不想沈元柔知晓他的心意。
不过没有关系,裴寂有的是办法让义母喜欢他。
“裴哥哥,你竟还有这样的手艺吗,”尚风朗亲昵地挽住他,让他与原玉之间拉开一定距离,“是跟哪位老师学的手艺,学了多久呀?”
他如此问,周边的公子们也看向他。
裴寂没有躲避那些或是惊诧,或是探究的目光。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裴寂轻描淡写道,“对了,长皇子那边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他不愿再留,公子们挽留了几句,便由着他去了。
尚风朗微微眯了眯眼眸,偏头朝着原玉笑:“原公子瞧着如何呢?”
貌似是在问裴寂的手艺。
原玉淡笑道:“能入得了老师的眼,自然是极好的。”
“这样啊,”尚风朗弯着眸子,“我原以为老师会带你送的。”
他原想着欣赏原玉失态。
毕竟男子做出这样有失身份、不成体统的事,还被人得知,实在不雅,他应当感到羞愧才是。
但原玉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淡然地看向他:“尚公子莫要道听途说,在下何曾做过那样的事,只是让老师点评而已。”
“落到有心人口中,不知怎的,就变成送香囊了。”
“尚公子,可莫要听信小人的抹黑。”
尚风朗眨了眨眼:“啊,那你急什么?”
他蓦地笑出声来,狡黠的像只狐狸:“我只当原公子真如清清冷冷的谪仙。”
“结果你竟说出这样多的话来呢,”尚风朗偏头,笑说,“竟自称在下,一副要同我拉开关系的模样,真是伤人心啊。”
原玉过分平淡的眼眸对上他:“是吗,我倒听闻尚公子也曾叫老师点评。”
“老师如何说的?”他关切地问,随后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是在下失礼了,老师都没能看到……”
那枚香囊,都不曾出尚府的大门。
尚风朗磨着后槽牙,笑得咬牙切齿:“真是同病相怜啊……”
不同于男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春猎场倒是出乎人意料的,一片祥和。
官员们四散去,李代无带走了二女儿李定安,此处唯留沈元柔与薛忌。
沈元柔望着湖边的麋鹿,道:“小薛大人,听闻你骑术射术出众,那麋鹿若交由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薛忌不知,沈元柔与原谦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还没有揣明白两人的意图,原本不想冒尖,却被沈元柔点了名。
她忙道:“太师大人谬赞了,忌的骑射不及太师大人分毫。”
沈元柔淡淡望来,见她一副谦逊不愿拔尖的模样。
“是吗,”她淡声道,“小薛大人太过谦虚。”
薛忌摸不清楚原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