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红着耳尖,为难地抹着眼泪:“……停不下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沈元柔扬起一侧眉头,看着他问。
她如此问,裴寂却好似又有点不高兴了。
他偏过头,小声道:“我自己擦。”
沈元柔便将一张新的帕子给他,让他将自己清理干净。
裴寂接过带着沉香的丝帕,空空地吞咽了一瞬,掀起眼帘,带着很浓重的个人情感道:“弄湿义母的衣裳,是裴寂的过错,您嫌我眼泪多,我今后再也不哭了就是。”
“绒绒,又闹脾气。”
当沈元柔换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裴寂还是下意识的恍惚。
究竟是在叫他,还是在叫猫?
每当沈元柔唤他的乳名,裴寂便会有一种,被义母当做小猫戏弄的感觉。
“真坏。”他小声道。
也不知是在抱怨沈元柔坏,还是再说,他将人想得太坏。
沈元柔也没再管什么坏不坏,她将少年鬓边蹭乱的发丝撩回耳后:“又不饿了?”
“义母,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裴寂纠结了一瞬,道,“您曾喜欢过谁吗?”
沈元柔便顺着他的话回想,而后道:“有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给他,想要了解他、保护他。”
裴寂接过曲水手中烤到焦脆喷香的小兔,将属于曲水的那一份兔肉与鸡肉分给他后,才道:“是吗,原来是这样。”
裴寂掩饰着自己的失落,扯出一抹笑来:“我烤得很好吃。”
“你心悦的女娘如何了?”沈元柔接过他递来的兔腿,问。
裴寂不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猜想,兴许是裴寂同他心悦的那位女娘如何。
但月痕查过,除去那位书生,再就是尚子溪、周芸欢,除此之外他不曾接触过其他的女娘。
“没有如何,”裴寂牵强地扯了下唇角,“只是,我应当做不成她的正君。”
沈元柔蹙眉,出言提醒:“你是太师义子。”
有这层身份,就算他想嫁给太子,也使得的。
她不会让裴寂给女人做小。
那样不单是有辱太师府的门楣,裴君英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裴寂。她既接纳了裴寂,便不会让他受委屈。
“她有心悦的男子了,义母。”裴寂忍住眸底的湿润。
沈元柔阖上眸子,直至过了很久,她才道:“非她不可吗,裴寂?”
裴寂低垂着眼睫,闻言轻颤了颤。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裴寂实在想不到,如果沈元柔不喜欢他,他要怎么办。
像是一只被娇惯坏了的猫儿,离开熟悉的府邸、熟悉的主人后,他会冻死在外面,不会有谁比沈元柔更适合饲养他了。
但裴寂不觉得自己是娇气的猫,他只是单纯不想离开沈元柔:“我从没有这般喜欢过一个人,义母,我只想嫁给她。”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将她是谁告诉我吗?”
裴寂的任性,在她看来,是会受到伤害的。
年长者总会下意识地引导,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不被旁人伤害,在沈元柔接纳他的那一刻,就已然是半个母亲的角色了,她不可能看着裴寂去受伤。
月光薄纱般拢在少年的发丝,脖颈上。
“暂时还不能,”他吐出一口气,抬眸看着她,面色如常,“抱歉,您再给我些时间吧。”
他还不打算将心意告诉沈元柔。
裴寂害怕失败。
他有着年轻人的冲劲,但裴寂自小就被教育,没有把握的事,他还要观望一段时间,而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失去所有。
他不能失去沈元柔。
火光盈盈,裴寂望着沈元柔的侧颜。
女人肃丽的面庞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权利带给她的成熟、威严。
“裴寂,我说过,”沈元柔没有看他,“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她不会计较孩子同她使小性子,对她隐瞒些什么,但是这样的大事不可以。
裴寂没有应声。
在他方才试探着问沈元柔,她是否有心意的男子时,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应当是喜欢过吴真棠的吧,裴寂猜想。
京城第一才子,惊才绝艳、容貌昳丽,家室、品行又是极好,那么热烈的少年郎,她怎会不喜欢呢?
可他又能怎样呢。
“听到了吗,裴寂,”沈元柔察觉到他走神,加重了语气,“婚姻大事,断然不可儿戏。”
她的眼眸分外锋锐,就这般抵在裴寂脆弱的外壳,只差一点,就会将他故作冷静、沉稳的外表给剥开,露出湿淋淋的嫩肉来。
“您是在关心我吗?”
裴寂原本的害怕突然淡去了一些。
所以沈元柔是在关心他。
沈元柔费解地看着他:“我平日还不够关心你吗?”
朝堂政务繁忙,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是轻松不到哪里去的,她觉得自己已然足够关心裴寂了。
裴寂压下唇角的弧度,他觉得自己真是要疯掉了。
明明方才因为噩梦,难过得心口抽痛,想要疏离沈元柔。
可在她关心他的时候,这颗心又忍不住滚烫起来,裴寂唾弃着自己。
心脏被诸多情绪倾轧,又酸又涨。
“我知晓了,义母。”
他按捺住心头的酸涩、悸动,方平静下来。
花影便上前,与沈元柔附耳说着什么,裴寂猜想应当是要事的。
如果他没有恰好从中听到吴真棠的名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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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谦的帷帐内,烛火跳动。
原月不解地问:“姨母,您为何不动手?”
沈元柔虽为当朝太师,有数不清的门生,但若是被扯进此事是洗不干净的。
原谦冷淡地回应:“我为何要动手。”
原月有些着急:“这时候打击她,给将来埋下怀疑的种子……”
她很是心急地为原谦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年轻人很果敢,但她只晓得闷头往前冲。
“可不要小瞧了她,”原谦微笑着呷一口茶,轻描淡写,“你以为门生众多,她便能掌握朝堂了吗?”
原月面露犹疑:“难道不是吗?”
“沈元柔的势力优势,是武将。”
原月听她这般说,不由得汗毛倒立。
明明门生遍布,这却不算是优势。
“……陛下为何不忌惮?”她涩声发问。
在沈元柔为太师的这些年,已然教导出一批优秀的官员,她们年轻、敏捷、大胆,很得皇帝的重用。
但原谦却告诉她,沈元柔的优势不是文臣,而是武将。
一个人稳坐于高位,得皇帝敬重,百姓称赞,手握重权,文臣武将簇拥着,皇帝当真不忌惮她吗。
原谦缓缓摇头:“陛下的心思,我如何能知晓呢?”
“原月,你怎么看?”
对于威严的掌权者,会滋生出两部分人,一种是臣服于她的见识与手段,为之肝脑涂地,而另一种则是妄图挑战,将其取代。
受这位姨母的熏陶,原月是后者。
原谦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恰此时,帐帘被少年挑起。
原玉将两盏精细的羹汤放置在桌案,清冷的声线还有着少年的稚嫩:“母亲,表姐,用些药膳吧。”
这是吴真棠亲手烹调的滋补药膳。
因着此刻在春猎场,吴真棠便叫下人采了当季的野菜,做了素羹来给她喝。
原月看了他一眼,问:“玉儿表弟,你面色怎的不大好,可是昨夜没能睡好?”
原玉:“多谢表姐关切,只是昨夜睡得晚了。”
他眼下的乌青有些显,故而今日扑了几次玉郎粉,也算是遮住了这点难看的颜色。
没想到还是被原月发现了。
原月关切地道:“我那里还有些安神的香,待会叫人给你送来。”
“不劳表姐了,”原玉淡然地颔首,婉拒道,“不妨事的。”
原月还欲再说些什么,原玉却先行俯身行礼告退了。
“你的心思多放在政事上,”原谦一下下搅着羹汤,热气缭绕,“这个年纪的女娘,可正是闯荡的时候。”
她没有将“不可耽溺情爱”说出。
“我知晓的,姨母。”
瓷勺磕碰碗底的脆声响起:“这若是传出去,可是丑事啊月儿。”
哪里有表姐娶表弟的,只怕乱了纲常伦理。
原月眉头微蹙,嘴上却谦恭:“姨母说的是。”
原谦便不再说什么。
她没有女儿,正君吴真棠只为她诞下一个儿子,便是原玉,后院那些夫侍们肚子也不争气,这么些年来,居然没有一个为她诞下女嗣。
唯有一个夫侍,数年前为她生下一个女婴,只是那孩子没能活过三岁。
女儿缘薄。
自那起,她便着重培养原月。
但原月不能做下这样的丑事,肖想她的儿子,来打她的脸。
“剩下的,就按照我说的办,你回去吧。”
原谦闭上了眼眸,已然不想再同她继续说下去。
她如今还伤着,又上了年岁,没有精神在同她继续商谈政事了。
至于沈元柔那边,原谦并不担心。
她既然能做到这个位置,又吩咐原月做那些事,便是有把握的。
沈元柔的动向与计划,有时并不能躲过她的眼睛。
“小若。”原谦唤。
女孩儿依言上前:“家主。”
原谦招了招手,女孩上前为她揉肩:“太师府那位,最近如何了?”
小若便知晓她问得是沈元柔的小爹:“那位最近倒没有什么动静,不过春猎即将结束,待沈太师回到府上,那位想必会联络您。”
“希望他能给我些有用的东西。”原谦闭着眸子,哼道。
烛火摇晃。
月痕为沈元柔息了几盏烛火,将京城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无巨细整理好交给她。
见沈元柔持着一本卷宗,却迟迟不翻页,月痕上前为她斟上一盏茶。
“月痕,你瞧着,裴寂同寻常有些不同吗?”
月痕怔愣一瞬,不知她何出此言:“没有啊,裴公子一切如常,主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沈元柔捏着书页,没有看她:“是吗。”
她总觉得裴寂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寻常他也会想要她抱抱,可今日裴寂扯住她的尾指,在她眼神扫过去时,仓促又恐惧地望着她的一瞬,沈元柔便觉得,这孩子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这是孩子对长辈的依恋吗?
“是啊,”月痕点头,为她修剪手畔的灯芯,“裴公子不一直都是温和谦恭,知礼守礼,您怎么突然这样问?”
沈元柔没有回答她。
裴寂的确最是守礼,但这与他的想法并不冲突。
就像裴寂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可那日居然不顾自己的生死,闯入马场救下长皇子。
想起裴寂不顾自己的安危,翻身跃上西域烈马的那一瞬间,沈元柔的心跳还是不自觉加快。
第34章 开始舍不得他
少年眸中的坚毅, 无畏,那样炽热,像熊熊烈火,在沈元柔看不见的地方燃烧。
她对仍那日之事心有余悸。
马场上的的裴寂, 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后来, 裴寂好像便有些不同了。
可如果裴寂只是依赖她, 便不该恐惧地看着她的, 他在恐惧什么呢?
沈元柔缓缓摩挲着指根那枚温润的玉戒。
月痕顺着她的话想着,而后道:“属下愚钝,不曾察觉到什么, 只是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敬重主子。”
裴寂是教养极好的孩子,他如何会生出那样的心思呢?
他的敬重做不得假, 这孩子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
这样的猜测,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沈元柔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寂没有接触过什么女性长辈, 兴许, 他是不知晓如何同女性长辈相处。
毕竟裴君英忙于生意,不能时常关注着他。
那个年纪的孩子,就是白纸一张,如今来了京城, 许是见着同窗都是如此, 时间久了, 便也效仿开来。
沈元柔裁开一封新的密函:“你说的是,兴许是我误会裴寂了。”
月痕置篆,缓缓填入香粉, 没有想明白沈元柔误会什么了,但总归她和裴公子好好的, 便也放了心:“老太君这几天照旧。”
听月痕提及孟氏,沈元柔淡然道:“将他看紧了。”
“是。”
这京城谁人不知,沈元柔对她这位小爹是格外敬重。
原本就没有亲缘关系,沈元柔还曾被赶出家门,也不在府上长起,后面跟着祖母到了徐州,甚至沦为乞丐,照理说,应当恨着沈家人。
可她们主子前几个月听闻这位小爹被旁支欺负,便要将他接到府上。
要知晓,这小爹可是有名的刻薄。
但主子的决定她们不好置喙,主子一直都对他很是敬重,孟氏起初不愿来府上,沈元柔便派人给他送东西,宛若他的亲女。
直至那日冒着小雨,她亲自将裴寂接回来的那个清晨,沈元柔待孟氏便不同了。
沈元柔双手交叉着,放置在桌案上,眸光落在不远处的玉料上:“那枚红玉,快做好了吗?”
“主子放心,李玉匠可是老师傅了,今日给了属下准话,后日就送到您手上。”月痕笑道。
“主子那日,吩咐属下去查小越大人同裴公子说了什么,您后来没再提起此事。”月痕倒豆子般,“小越大人提起您当年之事。”
她详细地为沈元柔叙述着当时所发生之事。
“后来裴公子便不高兴了。”
沈元柔听她说着,仿佛就能看到裴寂带了薄怒的脸。
因着动怒,裴寂光洁瓷白的面颊上透着薄粉,却因着极好的礼仪不肯发作,他的眼尾也会微微泛红,那片肌肤格外的薄,也总能代表裴寂的情绪。
他生气起来格外生动,透着属于年轻的朝气与蓬勃。
“小越大人同他道过歉了,只是,裴公子好像不打算原谅她。”
月痕见她合上卷宗,只当沈元柔要吩咐她,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谁知沈元柔居然道:“的确过分。”
“裴寂那孩子脾气很好的,能叫他动怒,可见她的确过分。”
月痕便点头附和道:“是过分,居然妄议尊长,裴公子说的半点也无错。”
“嗯,”沈元柔褪下外层的鹤氅,交由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