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柔说出这话后, 在场除裴寂之外的人面色如常。
她们仿佛都默认了此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裴寂不明白,他如今怎么就还算小。
“不宜饮酒?”温崇明笑着望了裴寂依言,而后摆了摆手。
虞人便上前, 要为他收起酒壶酒盏。
盛着果酒的白玉盏抵在唇瓣, 对上沈元柔平静的眼眸, 裴寂就是带着点儿叛逆, 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对上了她的眼眸。
也仅一点。
原谦和皇帝倒是没有注意到,只是沈元柔一直在看着他, 便瞧见他的动作。
简直和绒绒一模一样。
随后,裴寂将手中白玉酒盏递给虞人, 由着她们收起来。
“既然不宜饮酒,那就为他上一盏牛乳吧。”
这是真的将他当做小孩来看待了。
在场三个女人, 不论谁, 都是他的长辈, 年纪与他生母相差无几,在她们的认知里,裴寂的确是孩子。
他同温思凉、原玉的年纪差不多,所以在他们的母亲面前, 再一次被当做孩子来看待。
沈元柔倒没有说他什么。
裴寂方才偷偷喝酒的行为, 在她看来, 和争宠的绒绒没什么分别,要做些什么引起她的注意,要她多多的留意他才好。
裴寂朝上首道:“谢陛下体恤。”
他这幅乖巧的模样, 叫皇帝想到了躺在榻上养伤的皇子。
皇帝面色不变,只是语气肃杀:“思凉不能白白受伤。”
皇帝这才将叫她们二人来此的目的说出口:“虞人那边, 查到上面就断了?”
她看向原谦。
此事自然由刑部负责,但因着前些时有虞人偷盗了沈元柔的东西,她也审讯了部分虞人。
而此事主要交由原谦负责,如今线索从她手里断了。
原谦面露惶恐,痛心疾首地道:“陛下,刑部如何,您是知晓的,只是那背后之人不知如何买通了虞人,事关长皇子,刑部哪里能屈打成招?”
皇帝手上没有原谦的证据。
仅仅猜测,不能代表什么。
事关长皇子,皇帝耐着性子等到今日,刑部却给她这样的答复。
沈元柔道:“月朝那边来了信,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先不论赌约,若非月朝王子纳兰弱昧挑衅在先,温思凉也不会如此。
而月朝皇子的挑衅,是否是有人授意,还不得而知。
月朝到底只是属国,若非有人指使,有人配合,偌大的马场怎会连个虞人都没有,是春猎场上,有官员做了月朝的内鬼。
“她们可是差点要了思凉的命。”皇帝面上浮现怒气。
“陛下,这不妥啊。”原谦劝阻,“这会儿还没有证据,您先别气,气大伤身。”
沈元柔平静地看着她:“陛下,司寇大人说得对,此事不妥,如若没有合理的缘由,便打压、攻打属国,不利于大局。”
“是啊陛下。”原谦摇头叹气,“此事是老臣不妥帖,叫人钻了空子,请陛下责罚。”
“那么,裴寂,”皇帝压下怒气,没有理会原谦,只看向了裴寂,“那日,你可听见月朝王子说了什么?”
裴寂垂着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帝召见他,而后便叫他旁听官员议政。
姜朝的男子不得干政,他有些不安。
可偏偏就被皇帝注意到。
裴寂恭敬地答:“月朝王子不曾说什么,只是震惊我来此……”
因为马场是不会有人的。
是下面人出了纰漏,抑或是觉得他进去也是送死,将他放了进来。
正因为她们不觉得裴寂有这个本事,才叫温思凉捡回了一条命。
皇帝面色不大好,显然是被气得狠了。
但她顺着沈元柔的眸光看去,落在裴寂身上时,缓声道:“裴寂,你去寻思凉吧,恩赏待会叫人给你送去。”
裴寂起身,朝着上首的皇帝拜别,又依次拜过沈元柔与原谦。
朝堂面上平静,私下多纷扰。
那些党羽因着相同的利益,也还算坚固。
但被利益串联起来的党羽,不会坚如磐石,只要她想,寻找到党羽矛盾的地方,再逐一击破,也为解决之法。
皇帝动了怒,在原谦的保证下,这才为她宽限了半日。
原谦离开后,皇帝面色沉了下来。
“陛下,息怒。”沈元柔上前道。
皇帝下意识地问她:“绝舟,你可有什么法子?”
沈元柔坐于残棋前,落下一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指尖一下下点在棋盘上,“陛下,凡事都同个‘利’字脱不开关系。”
“陛下还记得与臣一起,清理蛇鼠蛀虫那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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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思凉还睡着。
裴寂坐于远处的桌案前,上头摆着那张“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画。
即便沈元柔方才制止了原谦,裴寂还是不舒服极了。
说当时没有任何触动是假的。
沈元柔好像永远都在保护他,唯有站在沈元柔的身边,裴寂才觉得安全,才能暂时放下警惕,可是,沈元柔不会一直保护他。
她会娶心悦的男子为主君,再同他生女育儿,白头偕老。
“公子,天色晚了。”曲水出言提醒。
裴寂微怔,而后侧眸看向帷帐外,果然如曲水所言,天色晚了,一片墨色。
裴寂打起精神,问:“……义母呢?”
曲水:“家主还没有出来。”
那就是还在商议政事。
裴寂眸光下意识落在那副丑画上,随后别开了眼眸,轻声道:“再等等,等义母出来。”
已经很晚了,皇帝传召他的时候是申时。
此刻是戌时,温思凉还睡着。
心中存着事,裴寂没有半分饥饿的感觉,只听到曲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
裴寂淡淡地望向他:“……回去了,给你烤小兔子吃。”
“公子真好。”曲水喜笑颜开。
曲水去外头望风,而帐内的极深处,是温思凉匀称的呼吸声,还有他贴身仆从守着,此刻是一片沉寂。
裴寂垂眸看着自己的指骨。
上面的颜料被沈元柔擦得干净。
她温热的指腹持着湿帕,细心地擦过他的眼尾,面颊,为他擦去颜色,属于沈元柔的香气是那样令人迷醉,而指腹的触感仿佛仍在。
裴寂微微屏住呼吸。
她捧起了他的脸,那双眼眸就这样看着他。
柔黑的眼瞳里,只有他的身影。
可他居然躲开了,思及此,裴寂懊恼地趴在了桌案上。
“怎么能这样啊……”裴寂将脸埋在臂弯里,很小声地道。
他怎么这么胆小,若他对上沈元柔的眼睛,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
裴寂后悔极了。
因着小日子要持续三日,裴寂困乏得厉害,就着这个姿势抵抗困意。
“原主君、原主君。”
仆从阻拦吴真棠,不让他再前进。
吴真棠生得恍若谪仙,如今被人拦住,神色淡然地瞭了仆从一眼,晃了人的神儿:“为何不让我进?”
“这,”仆从也犯了难,“太师大人歇下了,您毕竟是外男,进去也不方便。”
“外男?”
裴寂悄悄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在听到吴真棠的声音后,裴寂当即警惕起来。
吴真棠是原谦的主君,作为嫁为人夫,已为人父的男子,如今私自来见当朝太师,怎么说都是不合理的。
“是么,那太师大人的义子呢?”吴真棠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裴寂打理着鬓发,争取做到连头发丝儿都一丝不苟。
在最后极快地检查完自己的着装,确认没有不妥后,裴寂端庄地走了出去。
他不清楚吴真棠找他做什么,但裴寂莫名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吴真棠手持着一盏灯笼,他仍旧穿着一袭天水碧青竹褙子,将他整个人衬得那样清冷出尘。
暖黄的火光透过外罩的薄纱,朦朦胧胧罩在吴真棠的面上。
“原主君,”裴寂朝他俯身行了一礼,“可是有什么事?”
吴真棠屏退了下人,同他面对面坐下。
他面无表情道:“我以为,你会知晓我此行的目的。”
裴寂眉头轻不可察地蹙了蹙,还是将新泡好的茶倒好,放置在他的面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原主君,我们好像不熟。”
“不熟?”吴真棠凝着他,冷笑一声,“真的不熟吗,你怕是没少了解过我。”
裴寂很不喜欢他的态度。
看着吴真棠推开面前的茶盏,裴寂抬眼对上了他:“您这又是什么话?”
“裴寂,我以为你是聪明人的,”吴真棠微微凑近他,“一定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聪明人?”
裴寂喉结仓促地滚了一下。
他的声音宛如循循善诱的恶鬼:“心悦自己的义母,你觉得,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你面临着什么样的结果?”
“原主君,我不明白您为何突然同问说这些,”裴寂维持着冷静的表象,“我们不熟,也因为您是原玉的父亲,故而我对您恭敬,但这不代表您能抹黑我的名声。”
他义正言辞地指出吴真棠的问题,对方却倏尔笑了:“名声?”
“小裴公子,如果你还在乎名声,就该离她远点,明白吗?”
“您是在教训我吗,”裴寂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没有半分退让,“为母父、师长的教诲,后辈当然会听。”
吴真棠当然没有资格教训他。
他同裴寂没有半点关系,同沈元柔也没什么关系。
他是被吴真棠的外表蒙蔽了,他生得宛如谪仙,裴寂就当真觉得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
“我的教训,你迟早要听的。”
吴真棠凑的他很近,裴寂清楚地看清他眸底的汹涌、疯狂。
裴寂忽而觉得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什么?”
而吴真棠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唇角带着浅淡的笑:“原玉,应该唤做是沈玉,那是沈元柔的孩子啊。”
“怎么能叫原玉呢,”他语气很是温和,却听得裴寂汗毛倒立,“她不会是你的,你们之间,也不可能。”
“听明白了吗。”
“觊觎自己义母的小贱蹄子……”
原玉,沈玉……
裴寂猛然睁开了眼睛。
像是溺水的人方浮上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心跳得很快。
入夜了,天儿还有些干冷,长皇子帷帐的帘子自始至终不曾落下来,为的是散药味,裴寂正好坐于这处。
曲水担心他着凉,正要为他盖上一层鹤氅,却被裴寂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
裴寂可看到他面上的惊恐,压低声音问到:“公子,怎么了?”
裴寂急急地吸了一口气,待看清眼前的景色后,才反应过来是场梦。
曲水关切地问:“是被魇住了吗?”
这真是场噩梦。
比魇住还要吓人。
“……是。”裴寂有些疲乏地撑着额角。
小日子的时候,男子总是乏力的,一般未出阁的男子都要待在自己的院落中,闭门不出,而嫁人的男子,则有妻主帮着纾解。
浑身无力,是断然不能出门的,若是遇到登徒女,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清白也毁了。
他抬起有些沉的眼帘,望向极远的苍穹。
裴寂:“义母呢,还没有商议完政事吗?”
曲水肚子叫了几遭,此刻只觉得被人狠狠拧干,饿得过了劲儿。
很晚了,沈元柔还没有回来。
曲水摇头:“没有。”
裴寂望着对面那盏凉透的茶水,突然就不想等了。
“曲水,我们回去。”
曲水有些诧异:“不等了?”
“不等了。”
他们等了一个下午,如今亥时一刻。
曲水依着他,俯视着裴寂穿上鹤氅。
长皇子的帷帐离他们的有一段距离,曲水为他打着灯笼,两人吹着温和微冷的夜风朝前走着。
“曲水,”裴寂拢了拢衣襟,望着极亮的一颗星,问,“你觉得,什么样的男子才能站在义母的身边?”
点点金色的萤火被两人惊动,四散飞起,将周遭的草地点亮。
虽不知晓他为何这样问,曲水还是认真地想了想,道:“至少,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公子吧,家室、门第都能匹配。”
“样貌与品行自然是极好的,未来的主君应当是很端庄的人吧,应当是很体贴温和的公子……”
“主要家主也喜欢,毕竟依着家主的身份,应该用不考虑联姻了。”
沈元柔现如今的官位,不必再以娶重臣之子这样的方式,来巩固自己在朝的地位。
她的地位,如今无人可撼动。
倘若沈元柔当真要娶一个世家子做主君,兴许会引来朝堂、皇帝的忌惮。
毕竟沈元柔如今的地位,若是再有强有力的夫家,很容易便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但她们除了忌惮,也不能如何。
就算是皇帝想要做些什么,沈元柔如今桃李天下,门生众多,若是给不出合适的理由,只怕天下人不答应。
“你说得对。”裴寂觉得自己好了一些。
未来的主君,自然要端庄体贴,样貌和品行都不能差。
想要做沈元柔的主君,怎么能差呢,自然要是人中龙凤啊。
曲水见他眉目不再凝重,问:“公子究竟梦到什么啦?”
那可是个噩梦,裴寂不愿再想起的噩梦。
吴真棠怎么会那样凶,一点也不持重,义母是不会喜欢他的。
“没什么。”裴寂不打算再提起。
真是一个荒唐的噩梦。
原玉就是原谦的儿子,同义母有什么关系呢。
“……你也听过原主君和义母的事吗?”终究是没能忍住,裴寂转头看着他问。
曲水点了点头,很小声地道:“这事不能说的。”
“连我也不能告诉吗?”裴寂皱了皱眉头,小声同他讲道理,“你悄声些,旁人不知道的,我也会守口如瓶。”
曲水很有原则地摇头,认真看着他:“公子说过,”
“不能妄议主子,不论在哪儿都要谨慎些,更何况事关家主,我们只是仆从,私下说这些,被听去就完啦。”
裴寂静默了一瞬:“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