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将结束,待献禽、庆赏后,便将各州适婚女娘名单列出来。”
她平静地将这些话说出口,便见月痕怔愣。
“不是只需要京城适婚女娘的名单吗,”月痕瞠目结舌,“裴公子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说来,月痕真挺不舍的。
裴公子手艺极好,人又温柔,她怕是再也吃不着这么好吃的糕了。
沈元柔一眼就看穿了她,看着月痕将香炉放置在她手畔,道:“为裴寂寻个上门妻主,你照样能吃到他做的糕。”
“那敢情好,”被主子戳破心思,月痕丝毫不尴尬,乐道,“不然裴公子嫁的远了,您不放心,属下们也不放心。”
沈元柔就抬头看了她一眼:“看来,他待你们很不错。”
她也是后来才知晓,裴寂每次做糕,都会顺带着做些其他样式给当值亲卫。
不过她的永远跟旁人不同,裴寂也算是有心。
沈元柔是大度的主子,倒不会因为这些同亲卫,或者裴寂计较,只是她觉得这小义子收买人心的本事,倒是比她想象的厉害不少。
花影月痕是在她身边数十年的亲卫,如今不单月痕平日会为他美言几句,就连花影也有意无意偏向他。
都叫裴寂给收买了。
月痕认真道:“属下倒是觉得,主子的决策英明极了。”
在其余州府选些不出众的世家,做上门妻主,给她谋个官位,也更好拿捏,裴寂是断然不会受委屈的。
沈元柔这些时日也猜想着,既然查不出裴寂心悦的女娘,是否证明她不是京城人士。
裴寂为了不被她发现,在来京数月,也不曾联络她。
“看看他心悦的女娘,究竟是何英才。”
“主子放心。”
看着月痕下去,沈元柔取下发簪,如墨的乌发散落在肩头。
只是想到裴寂有了心悦的女娘,她便渐渐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算上前世,她接纳裴寂已经许久了,沈元柔悉心教养着,将起初那个扬着湿漉漉的眼眸、害怕又不肯表露的倔强小孩,逐渐褪去了木讷与阴郁。
在这个过程中,沈元柔仿佛已经是半个母亲了。
她关切着裴寂,担心着他,为他隔绝伤害,尽可能给他最好的,为他筹谋着。
如果他要出嫁,沈元柔是会不舍的,她是个极重感情之人。
像对小爹孟氏。
当年她的父亲满心都是母亲,拖着病骨,盼着她来房里,而母亲偏生宠爱着孟氏。孟氏很是自责,总是私下给她塞银子,给她带好吃的,给她的父亲送补药。
一个夫侍,过得比主君还要体面。
有了孟氏的接济,她的日子便好起来,可父亲得知后,怒骂了她,派人将那些东西扔了出去,好似再多看一下就会脏了他的眼。
沈元柔还记得瘦弱的男人咳得没有了力气,却还要责打她的模样。
她第一次顶撞了父亲,为了孟氏。
因为在年幼的沈元柔看来,小爹没有什么过错,他也是为了她们父女的生活,好心接济,在父亲看来却成了施舍。
都是母亲不够关切父亲,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小爹是无辜的。
小爹有孕后,父亲的身子每况愈下,没多久便病死了,她没有父亲了,那日,同窗说她是没有爹养的可怜虫。
小爹却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他说:“我们绝舟有爹爹养,有人疼。”
孟氏为她擦去眼泪,沈元柔在那一刻,便真的将他当做生父来孝敬。
她的父亲心中只有母亲,很少管她,更多的其实是打骂。
在她的印象里,一直都是被孟氏接济着度日,只有小爹来了,她的日子才能好过,但接踵而来的,是父亲无尽的责打。
孟氏不同,他很疼爱她,会把她当做孩子,温声哄她,在母亲责骂时护住她。这让小孩子很难不动容。
即便后来,孟氏将产,大着肚子陪她赏雪摔了一跤,早产生下了妹妹,母亲更厌恶她了,不管孟氏如何求情,她还是被赶了出去。
她的奶公说,孟氏蒙蔽了她,是孟氏害得她被赶出来。
可是,孟氏总是会在危急时刻拉她一把,她被赶出去那日,刚产下妹妹的小爹哑着声求母亲原谅她,所以她没有怀疑孟氏,也不觉得小爹是在蒙蔽她。
在坐稳太师之位后,沈元柔便怀着感恩之心,想要将他接进太师府。
“好孩子,你心里有爹爹,爹爹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但你如今已立门户,爹爹过去也不好,”孟氏慈爱地看着她,“你小妹的尸骨埋在这,爹爹还想守着她。”
她为了感怀孟氏,将他接进府里。
待她好的人,沈元柔会千倍,百倍的偿还。
但她的重情,最后都变成了杀死她的利剑,沈元柔从来没有想过,前世之死,极有可能同她这位温柔慈爱的小爹有关。
沈元柔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过分重情,有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舍不得裴寂出嫁,是不行的。
他还那么年轻,对未来憧憬着,哪里能因为她的舍不得,而留在她身边,这太自私了,她不能限制着裴寂的。
帐外,尚子溪的声音传来:“柔姨……”
“……进来。”沈元柔起身,看着有些狼狈的女娘。
尚子溪扁了扁嘴,瞧着委屈的不行:“柔姨。”
“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沈元柔蹙了蹙眉,问她:“怎么身上这么脏?”
“被母亲赶出来了,”沈元柔抹了把脸,方才还勉强算得上干净的脸,此刻彻底花了,“柔姨,您收留我一晚吧。”
她毕竟是女子,去尚风朗的帐里过夜不合适,可去友人那又觉得丢面,被人知晓,她跟母亲吵一架被赶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思来想去,还是沈元柔收留她,更说得过去一些。
“你身上太脏了。”沈元柔审视着她,声调平平地评判。
尚子溪捂着胳膊,一脸受伤地看着她:“柔姨,您心疼心疼我吧,我好歹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沈元柔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好端端的,怎么又惹你母亲生气了?”
看来这回挨打挨得厉害。
“此事说来话长……”尚子溪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您要是今晚留我,我就将刚才发生的一五一十讲给您听。”
“天色晚了,”沈元柔淡漠地收回目光,“我没想听。”
尚子溪唇角下弯到了一定弧度,整个人瞧着悲伤得不成样子:“我的好柔姨,您就发发慈悲收留我吧,否则我今夜当真要睡外头了,外头那么凉,我定会生病的……”
沈元柔坐在书案前,持着一本书册,没有抬眼,问:“既然不想露宿,何不同你母亲道个歉?”
尚子溪憋红了脸:“……我不。”
“那就睡外头。”
“柔姨,”尚子溪跺了跺脚,她又急又气,可真的对上沈元柔的眼眸时,她又泄了气,开始扮可怜,“这回真不怪我,好柔姨,我睡地上成不成,肯定不弄脏您的榻,您就当收留了一只小狗吧……”
沈元柔沉默了一瞬,有些嫌弃地将帕子丢给她:“把自己擦干净。”
尚子溪喜笑颜开,接过帕子,麻溜地去收拾自己了。
彼时,裴寂蜷缩紧了身子。
像是回到了最初始的状态,仿佛只有这样,那股难耐的感觉才能散去些。
“义母,义母……”
他低低地唤着。
好热,好疼,想要被她……抱抱。
贞洁锁还在发威,兴许是要惩罚他今日饮酒,此刻将所有难以承受的痛苦都强加在他身上。
“义母……”裴寂紧紧咬住下唇。
不成,不成的。
两人有义母子关系在身,如此行事,兴许惹人非议,而沈元柔今日派人去原谦那,又是否是因为吴真棠呢,裴寂不敢赌。
他想起了痴女怨男的故事,想起了被家中长辈棒打鸳鸯,从此孤独于尘世守望着爱人。
沈元柔是否又是如此?
她有这样的身份、地位、重权,只要她想,就能找到最好的公子做夫郎。
可她没有。
裴寂不会忘记,她神色淡然地说出,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她是喜欢过吴真棠的吧,毕竟他可是优秀的京城才子,他们两人明明是那么般配的。
帷帐内是少年低而急促的喘.息声,裴寂将下唇咬出了殷红的血珠,血色将他的唇瓣染得艳丽非常,他用这样的方式阻止自己,将难耐的、令人羞耻的声音吞下。
“好疼啊……”
泪珠宛如断了线的珍珠,连串的浸湿了软枕。
身子也痛,心里更痛。
裴寂不知道,如果沈元柔有心悦的男子了,他又该如何。
裴寂艰难地睁开眼睛,胸前的衣襟也被攥出了褶皱:“为什么,总是把我当做孩子,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他痛得呓语,却也不肯叫曲水告知沈元柔。
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丑,很丢人。
可是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裴寂的眼睫在潮湿下,贴合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沈元柔喜欢他。
“嗯……”
裴寂终是没能按捺住,一声难耐的低吟从唇瓣泄了出去。
曲水被惊动,迷蒙地揉了揉眼,趿着鞋履而来:“公子,你不舒服了吗?”
裴寂没有应声,曲水只当他是吃了荤腥,不好消化,自顾自地提了盏灯,睁着惺忪睡眼,为他取出助消化的药丸来。
“公子,吃了药就能……”待看清裴寂苍白如纸的面色,和鬓边汗湿后,睡意登时消散,“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他试图扶起裴寂,让他靠着引枕,可裴寂的脸色实在难看,曲水一时间也不敢妄动:“我,我为公子请医师……”
他语无伦次,却很快找到重点,转头就要跑出去。
“不许,不许去。”
裴寂艰涩地出言制止曲水。
他难得说话如此强硬。
这样会惊动沈元柔的,他不想让沈元柔再为他费心了。
这几日他的心宛若油烹,裴寂不停地猜测着,当年的沈元柔待吴真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可每次得出的答案都叫他心惊。
裴寂清楚的明白,就算没有吴真棠,也会有别人。
可正是因为他有着清晰的认知,才导致他此刻这般痛苦。
裴寂知晓这是一段不可能,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义母义子,传出去是丑事一桩,沈元柔是一国太师,坐于这样的高位,她不该沾上这样的污名,而他所谓的喜欢,没准会为她造成困扰。
她其实还是喜欢吴真棠的吧,若非如此,怎会如此关照原玉,若非如此,又怎会……
曲水端来一盏温水,为他润唇:“公子,这,您今日没有喝药吗?”
曲水年纪轻,还没有经历过小日子,只是根据裴寂的反应判断出来,他知晓,小日子时要喝很多苦药的。
“……没事的,你去休息吧。”裴寂任由曲水为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他不想在曲水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真的不请医师吗?”曲水担忧地看着他。
饶是被温暖的烛光照亮,他的脸色也是那样过分苍白,怎么也不像是没有事的模样。
裴寂的语气不容置喙:“去吧。”
“是。”
曲水离去前,回头望了榻上被痛苦折磨的裴寂一眼。
这是他头一次听裴寂如此说话,倒像是,稳坐高台的主子。
裴寂极力忍耐着贞洁锁带来的痛楚,他甚至分出神去想,干脆不要喜欢沈元柔了。
她原本可以不收留他的,毕竟沈元柔与他的母亲,已经多年不曾联络,为何还要接纳他,她明明不喜欢孩子的。
裴寂攥着被角,细细地嗅。
已经没有她的味道了。
沈元柔发了善心,而此刻他沉溺于义母的温柔,无法自拔,当初被接纳时所产生的,要报恩的想法,在此刻显得格外可笑。
以义子的身份,爱上自己的义母,他会是沈元柔的黑点。
“这是恩将仇报。”裴寂脱力地,用气声告诉自己。
他爱上了不能爱的人。
不可以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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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春猎结束,准备启程回京,裴寂都没有再找过她。
沈元柔接过花影递来的锦盒,那是玉匠打磨好的玉佩。
她没有看玉佩的心思,看着花影月痕将东西收拾起来,问:“裴寂呢?”
他这几日实在是反常。
沈元柔早早就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可这孩子是个倔的,寻常日日都来给她送点什么东西,她还没有哪日不曾见着裴寂,偏生这两日忙,沈元柔也没能空出时间看看他。
“属下不知。”花影将东西放好。
月痕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儿道:“是啊,这几日没注意到裴公子,公子好像没来过呢。”
沈元柔侧眸,看向裴寂的帷帐。
他的小日子应当是过了,这些时日她派人去查孟氏,又顾着京城,一时间便忽略了裴寂,也不知裴寂是不是为此生气了。
月痕将新的消息告知她:“主子,老太君去了听云楼。”
听云楼是京城的茶馆,不过却不是达官显贵常去的地方。
若是放在先前,沈元柔也只会觉得,孟氏是舍不得花钱,心里不安,而不会想到,他极有可能是去茶楼见什么人。
她们要启程回京了。
“去寻裴寂。”沈元柔撂下这句话,起身去了李代无的帷帐。
李代无的主君来猎场了。
寻常在她面前大大咧咧、相当豪迈的宣武将军,此刻关切地看着自己夫郎,眸中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含情脉脉,果真小别胜新婚。
沈元柔顿在那处,原打算过会儿再来,谁道李代无高声唤:“绝舟,怎么了?”
沈元柔回头,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对林主君微微颔首,仿佛方才不曾看到两人卿卿我我那一幕:“定安呢,不在你这儿吗?”
听闻是要找二女儿,李代无扬了扬下颏:“喏,方叫我使唤去搬东西了,这会估计跟下人装车呢。”
李家的后辈们在李代无的教养下,可谓是能文能武,文不成武不就的,林主君就棍棒伺候,棍棒底下出孝子,如今孩子一个比一个争气。
譬如李定安,虽同为朝堂命官,在李代无面前,只要母亲发话,她就同下人一起搬东西,给母父腾出亲密的地方。
沈元柔由衷地道:“定安是个好孩子,你与林主君教女有方。”
倒不是觉得打孩子是多么好的事,她也不会指派裴寂去搬东西,那孩子皮肉娇嫩,磕一下、碰一下,没准就委屈地要她抱一下,眼泪想必也是流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