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心肠歹毒。
好歹是一家人,她想不明白,任银朱为何就要这般害她。
祁明昀眸如深潭,幽光涌动。
胡永续照了他的话做,二十板子下去,那个女人只会生不如死,日后不可能站的起来。
她既三番五次找死,那他便成全她。
“我在你身边,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他静静端详眼前女子因心寒而娴静的脸。
她可真是单纯蒙昧,不曾见过这世间的人心险恶,这点九牛一毛便令她深深惧怕。而他这个去过地狱火海,靠舐鲜血活命的厉鬼,早就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心。
他如今觉得,她该完全属于他。
他若不护着她,她怕早连骨头都被人啃了。
此时纯澈浪漫的兰芙,不会知道面前的男子编织了一张温柔地令人沉溺,清醒后却给人致命一击的巨网,他早在预谋斩断她能依靠的一切,让她只能在他面前,展现笑与泪。
她春心懵懂,心思单纯,只会觉得眼前这个踏实可靠的男子,是她的如意郎君。
就如此刻,她的心在经历霜寒侵蚀后,撞上了一方温热的归所,涩然一笑,心旌荡漾:“谢谢你。”
温柔舒适的沼泽深不可测,她在不断往下陷,却浑然不觉,丝毫不知。
霜降过后,眨眼便要立冬了,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这日一早,村里惊出了大事。
却道崔家在镇上卖酒,家底算得上殷实,可崔裕是个不老实的,她媳妇年氏早发现他不对劲,打听到他前些日子在首饰铺打了对银耳坠,问他送给了何人,他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年氏性子豪爽泼辣,当即便喊来娘家五个兄弟将人打了个半死,崔裕在逼问之下才说出他与任银朱的那点龌龊事。
年氏早看那个狐狸精不爽,也听过村里传的她与自家男人的风言风语,立马就拎着崔裕去找那淫.妇对峙。
任银朱被打了二十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养伤,伤口却不见好转,只能趴在床上度日,这下被年氏拽着头发骂,疼得连声都呼不出来。
她偷男人这点破事不出片刻便人尽皆知,传遍了村头村尾。
兰木凡平日里虽懦弱不敢言,被任银朱压地死死的,可如今出了这等丑事,还被人上门骂奸,他一张老脸挂不住,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当晚便把任银朱送回了娘家。
任家老娘去岁病死了,如今是兄长当家,兄嫂二人都恨毒了任银朱。
只因她当年做小姑子时,趁着有一日阿娘与哥哥不在家,使唤嫂嫂三伏天去地里割猪草,正午的毒辣烈日晒得人中暑昏倒,就这样流掉了一个孩子。
任大哥回来后拿起棍子说要打死她,可老娘疼爱这个小女儿,拼命维护,最后轻轻揭过了这桩事。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做了丑事被夫家送回来,兄嫂不待见她,嫂嫂更是让她躺到西边的柴房,每日只送一碗粥水去。没过几日,伤口便溃烂流脓,什么也吃不下,吊着一口气只进不出。
兰奇与兰薇听说阿娘不好了,想偷偷溜去舅舅家看她。兰木凡气她心术不正,将好好的两个孩子教坏了,于是立了根粗棍在门前,扬言谁要是敢去看那个不知廉耻的妇人,便打断谁的腿。
兰芙听到任银朱的死讯时,正与祁明昀在吃午饭,是兰瑶过来提了一嘴,说三婶昨晚上去了。
她虽厌恶此人,此刻却提不起神采,心底五味杂陈,也只能暗叹一句:恶有恶报,害人终害己。
饭后,祁明昀答应教她读新诗。
兰芙如今已认得不少字,一首简单的小诗都能自己先读上一两句。
她从前最渴望能识字,可人读书识字也有不同的目的,有人是想考取功名当大官,有人则是想炫耀才学看不起人,可她只是为了能认识店家账簿上记着的字,不再受他们的骗,白白让他们占便宜。
祁明昀还未开始教,她已双腿悬空坐在高竹凳上朗朗读起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⑴
“随风……”
这个字不认识,有点难。
“潜。”祁明昀道。
兰芙点点头,执起毛笔轻轻圈上这个字,又继续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祁明昀教她一句,她便读的清澈响亮,明眸定在书本上,看得目不转睛。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清越之声洋洋洒洒入耳,祁明昀望着将头埋在书本后聚精会神的女子,眼前泛起虚影。
这个教她认几个字便高兴成这样的女子,何为总是容易满足于低入尘埃之事。或许,等她日后见过更多,便不会再拘泥于这青山背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一首诗读完,花点在外头狂吠不已,通报有生人来。
兰芙合上书,听花点叫得这般急,即刻跃下竹凳出去。
院中,鬓发花白的男人捧着一沓厚重账册,被一只狗逼得不敢迈出步子。男人背微佝偻,面容敦肃,身上的衣裳料子算不上贵重,但也是寻常庄户人家穿不起的。
“花点,去。”兰芙驱赶仍在狂吠的花点去一边玩,注视着眼前这位样貌生疏的男人,“老伯,请问您找谁啊?”
男人眼尾咪成一条缝,翻着手中圈点朱墨的账簿,“姑娘,我姓黄,黄毅,在镇上开饭庄。一路打听许久才找到此处,此处可是兰木生家?”
兰芙与祁明昀对视,眼底游掠过一丝不解:“正是,不知您找我爹做什么?”
难道是爹从前生意上的故旧?
“你爹可在家?我这手头上有些旧账,隔了好些年头了,直至今年不做生意了才翻出来,想着把账销了,好回老家颐养天年喽。
”
“我爹……”兰芙断续缄默,难以开口,唇瓣缓缓喏动,“我爹过世了。”
“啊?”黄毅显然有些吃惊,扶额幽叹,“六年前,你爹与你大伯来镇上刘家做木工,常常到我开的饭庄来吃饭,我还记得他哩,他为人古道热心,和善坦率,还帮我搬过几坛子酒,卸过几车菜——”
他越说,兰芙将头垂得越深,似是想到了故去的爹娘,一团阴影紧聚在地上不动。
祁明昀冷冷打断那人的话,“你方才说销账,销什么账?”
黄毅从前与兰木生相熟,知晓他只有个女儿,眼前这男子看着分明比他女儿大,方才从屋里出来就紧挨着她女儿,莫非是他女婿?
那正好,都是他家里人。
他翻出折好褶皱的那页账簿,递到祁明昀与兰芙面前,“二位瞧好了,也正是六年前,兰家二兄弟来我店中吃了三日的饭,说是东家还没发工钱,走时便在我这赊了一笔账,一共是二百文钱,你们看,这有手印与落款,字迹你二位对对,可是没错?”
兰芙接过那本陈旧的老账册,仔细看了眼笔迹,道:“是我爹与我大伯的笔迹没错。”
他二人不识字,只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几笔连不成一画,她从前在族谱上看见过爹与大伯的笔迹,与这账簿上的如出一辙。
“那就无误了。”黄毅沉沉摇头,“虽说你爹命苦,早早就去了,但这账册当年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你二位看,这二百文钱……要不就替他结了罢。”
兰芙似有不解之处,欲问些什么,但却始终未开口。
祁明昀却直截了当,替她说:“你既说是当年二人共同花销,也是一同赊的账,为何却找我们一家还?”
黄毅料他这女婿不好讲话,迅速翻看账簿,直到翻到一行额外墨迹,露给他们看,道:“当年是你爹前脚先走,你大伯在那家干了一下午活后才走,走时特地与店中一位伙计说了,说今日赊的账都算作你爹的,日后找他一人还便可。你们瞧这行字,当时伙计告知我,我还记了一笔,若是不好办,左右你大伯家也不远,你们二人陪我去一趟,我们一同问清楚当年这笔账,你们两家再商议,是两家各出一百文,还是你家还两百文。”
“不用了。”兰芙声色清淡,面露不虞,娴静的脸上起了几分肃然,“两百文我又不是还不起,你稍等片刻,我去屋里取钱。”
这些陈年旧账去找大伯商议,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又要叫她如何说?有些事,只能梗在心里,却是不好直接说出口的。
黄毅走后,兰芙意兴阑珊,坐在竹凳上分明是入了神。
这桩六年前的账,像块长在心里的疙瘩,挠一下便隐隐涨起来一分,虽不在意,却还是不太安分地硌人皮肉。
二人共同花销,大伯怎会说把账记在爹头上?
“你在想什么?”祁明昀走到她身旁。
兰芙如今全身心信任他,对他毫无防备与遮掩,随口道出了心头堵塞的困惑:“我在想,为何大伯当年会那般说。”
她只是在想,许是那笔账年岁太久远,不知是中间人搞错了哪句话,又或许是爹当年因为何事,执意自己揽下这笔账。
祁明昀趁她低头的片刻,沉起眸子,郁色遍及。
他不道是伙计记错了账,也不道是兰木生为人仗义,看似平淡之言却蓄意挑起兰芙心里那根刺:“当年大舅家贫苦潦倒,许是哪里有难处呢。再说,人心隔肚,旁人心里想什么,外人又怎能知道。”
立了冬,身上衣裳越发厚了起来,兰芙喜欢漂亮之物,嫌去年那身淡粉麻布外衫素淡,便在衣摆和袖口绣了几朵花。
她的绣工是村里同龄女子中最为出色的,祁明昀教她读书识字之余,偏爱捣鼓绣一些新奇的花样玩。
前两日去街上买了两块花布,一块靛青色,一块玫粉色,一早便想绣两只香囊,她与表哥一人一只,挂在身上能为厚重的棉衣增添几分色彩。
祁明昀独自坐在房中,拿起兰芙为他带回来的密信,再一次确认不曾被人拆开过,才缓缓打开。
信上说,老皇帝身体江河日下,吴王的人马年关前便会攻入上京,宫中尚且年长的两位皇子已被控制,只待除掉陈照,将此人留在永州的势力连根拔起,便会有人来接他重返京城,重振墨玄司。
祁明昀看完信,取火折子点燃烛台,将蜷缩的信角覆于光焰之上,顷刻间只剩墨白飞灰。
他铺开新纸,提笔将墨玄司各处能动用的势力全部划出,又提及吴王好色淫逸,文武不通,虽占大义,但只许他功败垂成,需派人蛰伏身侧,必要时杀之。而嘉贵妃所出五皇子,仅五岁小儿,留之勿动。
他既大难不死,那么回京之时,必要叫这岌岌可危的南齐朝堂改天换日。
十二年,十二年的暗无天日,十二年的茹毛饮血,他该庆幸,他没有死在哪次毒发时。
一次次的鞭棍与利刃加身,他每每生不如死地熬过来,都是脱胎换骨。
南齐皇室不把他们当人,只待他们如卑贱低下的走狗,那他便要叫李家那些窝囊废睁大眼睛好生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报这血海深仇。
“表哥,快来看!”女子欢欣雀跃,清亮之声惊飞停栖在窗台上的麻雀。
他迅速用封蜡封上信,起身开门。
至于那个只知绣花识字的愚昧女子,就算日后她得知了他的身份,不管她愿不愿,不论用何种方法,他都会带她走。
他想编织一方无形牢笼,将她困锁其间,她想听多少甜言蜜语他都可以喂给她,只要她像如今这般听话乖顺。
“好看吗,给你的。”
兰芙一见他出来,小心翼翼拎起一只只有拳头大小的靛青色香囊给他瞧。
香囊精致繁琐,翠竹花纹清冷淡雅,别致脱俗,底部挂着一团流苏穗子。用的不过是寻常粗麻线,可在她手上穿花纳锦后,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走远了瞧,与那些富家子弟身上挂的奢贵物件并无二样。
原来她埋头躲着绣了几日,还藏着掖着不肯给他看,竟是在绣这玩意。
他接过看了又看,收拢在掌心中,暗嗤道:还算看得过去。
“好看,谢谢阿芙。”
兰芙眉眼一弯,两颗笑涡深嵌在面颊,又拎起一只玫粉色香囊,粉色的这只绣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花苞明艳玲珑,娇嫩可爱,“这只是我的,你的那只不许弄丢了,比我这个还要绣得久呢。”
祁明昀眼底噙着戏谑,明知故问:“与你手上的这只可是一对?我听闻,只有夫妻才会佩戴成双入对的挂件。”
他喜爱至极看那张灵动明艳的脸染上绯红,只在他一人面前,展露给他看。
兰芙被他说的羞臊垂头,一把夺回香囊,“你不要就罢了,我也可以给旁人,说不定还能赚到银子。”
房中顿时沉默,隐匿的静浪掀起如镜波澜。
祁明昀紧紧盯着她那张薄粉翻涌的脸,周遭倏然立起铜墙铁壁,浓沉的目光将她吞噬侵压:“你想给旁人?旁人会亲你、会抱你、会与你在人前缠绵吗?”
她居然敢在他面前提旁人。
“你再说这些,我不理你了!”兰芙被他盯得有些后背生凉,不自觉往窗口退了一步。
她一向温柔端方的表哥好像变了一副模样。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眼神,如剜人肌骨的利刃般阴冷幽深,匆匆一眼,好似浑身都浸在寒潭中。
他那番话,也不似从前戏弄调侃的语态,而是带着陌生的凛冽与莫名的震慑。
她非但没有如往常般耳根生烫,反而从脚底攀上一股寒凉。
祁明昀望见她握着锦囊的手在抖,察觉自己方才疏忽了揉饰那层会令她畏惧的神情,眯眸不过须臾,睁眼时面容又披上了往日的柔意,缓缓朝她招手,露齿轻唤:“来,阿芙,过来。”
兰芙与他对视,只见他黑眸中沉锐的犀利烟消云散,满是疏朗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