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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他会有方才那副眼神,是她看错了吗?
“过来,阿芙。”祁明昀仍在唤她。
他当然可以粗暴地将她拽过来,可他压住浑身的躁怒,愿意再等她走向他。如今外界局势明朗,他无需再东躲西藏,一如从前那般委身讨好她。
若她如往常那样乖觉,他仍可以扮成她喜欢的样子,与她延续这段虚假情缘。可若她无动于衷,不肯站到他身旁,他便真会狠狠扯过她,不容她丝毫反抗。
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在他眼中推挤碰撞,一触即发时,兰芙走到他身旁,把锦囊塞回他手中。
她驱散开脑海中的困惑与震栗,觉得定是自己看错了,表哥绝不可能有那般陌生且骇人的眼神。
“你收好了,掉了就没有了。”
祁明昀揽过她窄细的腰.肢,温柔磁厚的声音洒在她耳畔,“对不起阿芙,方才你说要将东西送与旁人,我怕你会离我而去。”
青天白日这般搂搂抱抱实在不妥,兰芙本想推开他,可越推搡却被他扣得越紧。
她听着他的话,心头软成一片,索性就由他这样抱着,深深凝望他,酸涩开口:“我哪里说要离你而去?我同你一样孤身一人,直到你出现,我才活得快意了一些,无需每日都担惊受怕。我不会离开你的,就同你所说,你若回不了京,我们就在这白头到老。”
“若是我要回京,你会跟我回去吗?”祁明昀再次问她。
兰芙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耳语缱绻旖旎:“我跟你回去,你就要风风光光娶我,一辈子只能对我一人好。”
“那是自然。”
祁明昀满口答应,急不可耐地吻上眼前饱满红润的唇。
午后,云景秋光,水绿山阴。
兰芙拿出书往桌上一摆,指尖点指一首长诗,信誓旦旦道:“我想学这首!”
祁明昀略微睨了眼,嘴角浅哂,暗道:字都认不全,还想学这么长的诗。
“为何想先学这首长的?”
“因为……”兰芙垂着脑袋在诗句中逡巡,突然指着一句,看的极为认真,磕磕绊绊读出声,“你看!芙蓉……泣露……香兰笑,这里面居然有我的名字!”
她曾无意间翻到过这首诗,一眼便在几行陌生的字中认出自己的名字,为此把这些一知半解的字句翻来覆去认了好久,才算能变扭断续地读出一句来。
她偏头望着祁明昀,眉眼宛若月牙,眸中明芒泄流而出,率真得令人恍然一怔。
祁明昀眸光顿滞,从小到大,他的身旁都是同他一样只知舔舐刀刃鲜血的恶鬼,他不知这世上为何就有仅仅因为认得几个字便能开心成这副模样的人。
愚昧无知,荒唐得可笑。
可他竟答应了她,“好,那今日就学这首。”
树染秋色,山披落晖,日影从东墙爬上西墙。
兰芙打了个哈欠,这首诗复杂繁琐,都是她不认识的字,太阳都落山了,才能勉勉强强通读一遍。
“收工啦,多谢先生教诲。”她学着书塾里的那些学子,装模作样地给祁明昀鞠了一躬。
明眸皓齿映在昏黄烛光下尤为娇韵生动。
祁明昀乌眸一沉,“学子为感谢先生教诲,多给先生送礼,你当如何谢我?”
兰芙绕到他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轻啄一口:“我的束脩。”
单薄衣襟微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沉溺的馨香又在他身旁擦.蹭。他耐不住暗火撩动,抱着她密密麻麻地亲起来。
这么多日的亲密也只是饮鸩止渴,生生不息的野火一经风吹香添,便烧的更甚。他想听她在他耳边细细哭.吟,想得狂热,想得发疯……
兰芙难掩羞涩,回应他时总是生疏青涩,有一搭没一搭。
他会亲她的眉眼、耳廓、嘴唇……她招架不住如洪水猛.兽般的索取,情.潮带来的颤.栗使她暗暗害怕,触碰到她未知的界限时,她便会挣扎抗拒。
但她十七岁了,也并非不谙人事的女儿家,既然二人情投意合,她往后便会试着敞开束缚。
最后由他胡闹完,身上软成一滩水,掌心麻热难耐,握紧时竟细微打哆嗦。她始料未及,她不让他弄,他竟想出这种羞人的法子,哄着她替他……
缓了片刻,正打算去洗菜烧饭,兰瑶与兰诚竟这时候来了。
兰芙心虚得紧,怕被他们瞧出脸上的红热,是以躲在暗处,偏着身子问他们:“怎么了,你们可曾吃过饭了?”
兰瑶眉头紧锁,急出了哭腔:“祖母上石阶时跌了一跤,怕是、怕是不好了,叫我们四家都赶过去呢,说是要分遗产,你们也快些过去!”
兰父兰母不肯跟儿女闹腾,就想图个清静,四个儿子分家出去了后,二老这些年一直住在家中老宅。
老宅是一座窄小的瓦房,除柴房之外,便只有两间简陋空房,因入了冬,连日下雨,陡峭的石阶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何氏年事已高,进屋时不慎踩上青苔滑了一跤,当时便摔得昏厥迷糊,喂了药醒来也不大认得人,得了一会儿清醒,便让老爷子将一大家子都喊来。
兰芙与祁明昀赶到时,老宅灯火通明,一进屋,一大家子都来了,全都挤在老娘床前抽噎。
何氏目光涣散,眼睛微咪成缝,双颊内凹,全凭一口气吊着。
祁明昀默默站在人群后不出声。
“祖母!”兰芙蹲在老人身前,握住老人勉强撑起的手,眼泪啪嗒滴在床榻上。
她还记得幼时跑来老宅玩,祖母会给她扎头发,还能得一块糕点吃。岁月一晃而过,当年精神矍铄的老人如今只能孤苦地躺在床上,眼角缓缓流出清泪。
崔彩云抹了把眼泪,将兰芙挤到一旁,殷勤伏到何氏耳畔:“娘,这下人都来齐了,您要吩咐什么就尽管说罢。”
听到娘摔了一跤,他们家是第一个赶来的,巴巴地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就怕娘要交代遗嘱,谁知娘还硬要撑到兰芙那丫头来才肯开口,难道她一个要嫁出去的孤女,娘还打算留田地给她不成?
何氏甩开崔彩云的手,招来几个孩子坐在身前,看着几个孩子哭得抽抽搭搭,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强撑起身子坐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安慰孩子们别哭。
崔彩云本来叮嘱兰瑶带着弟弟坐在祖母身前,谁知这死丫头光顾着哭了,被挤到了床尾,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她悻悻别过身子,恨铁不成钢。
何氏拉着兰芙的手,说一句话便要断续喘息,“芙娘,你爹去镇上做工,可曾回来了没有?”
兰芙一听便知祖母怕是糊涂了,心宛如被揉成一团,酸涩难耐,紧紧握着老人皱黄的手,热泪滚落鼻梁:“爹派人传话,说是明早就回来了。”
何氏点点头,哀叹一声,混浊的嗓音穿过人群:“老头子,去把我那个箱子找出来。”
孙儿孙女们还在哭,大人们却心眼一动,脸色更显悲恸,脚步却悄然移到床前。
何氏接过箱子,用钥匙开了锁,只取出一沓纸物,又放了一沓回去,重新将钥匙交到弓着背的年迈丈夫手上。
“知道你们都是惦记我这些东西,今儿也到时候该取些出来了,免得我到了下面,你们还要说我老婆子薄情,不体恤你们。”
兰木华忧道:“娘,东西哪有人重要,我们兄弟几个,就盼着您二老好好的。”
田莲香却没说话。
“好了。”何氏似乎没这个耐心听,直接打断他,“我今日取一半出来分了与你们,还有一半留在你们爹手中。我知道你们的性子,若是全拿出来,只怕我走后老头子不好过。”
众人被这番话戳中心窝子,纷纷拭泪掩饰尴尬。
何氏先取出一张田契,交到兰木凡手上,“老三,你媳妇如今去了,家里只剩你一个大男人与两个孩子,这是当初我嫁妆里的一块田,就在村东畈上,如今给了你们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这块田可
是好地方,其余人掐红了手,视线就没离开过那张田契。兰木凡几番推脱,最终掩泪接过,而后拉着兰奇与兰薇兄妹俩跪在床前痛哭。
兰芙一眼都未曾看那些东西,依然握着祖母的手,垂着头跪在她身旁。
她什么都不要,只奢望祖母能平安度过此劫。
祁明昀靠着窗台,冷眼看着这些人做戏,只觉无趣得紧。
“这张东西……”何氏大喘一口气,艰难展开一张地契,“村口的一块地,就在杂物铺的旁边,将来盖房开铺子,或是卖了都是做得的。”
众人双眼放光般盯着这张地契,村口那块地四通八达,宽敞平坦,平日里人来人往,比畈上那块田好多了。
田莲香沉眼,死死扯着衣角。
丈夫腿脚不便做不了重活,儿子又是个命苦的,先天有疾,将来娶媳妇更是难办,早年为了救头一个孩子的命,几乎是倾家荡产。这四兄弟,就数她家日子过得最艰难,娘这会儿再怎么说也不能如此偏心,村口那块地非她家莫属。
何氏才刚展开地契,崔彩云伸手便夺过,“娘,您儿子是个没本事的,这大半年都找不到正经活干,我们家那间屋子,家徒四壁,千疮百孔,夜里睡觉都漏风漏雨。我家这两个又还小,都是张嘴就会吃的,比不上诚哥儿他们能帮家里干活。这块地,您老就留给我们家盖新房罢,那老房子实在是住不得人了啊。”
“拿过来。”何氏知道她的德行,扬起手要回。
崔彩云无动于衷,何氏厉声呵斥:“拿过来!我还没死呢!”
“赶紧还给娘,娘自有定夺。”兰木严揪过她,生怕到手的东西被这蠢婆娘搞砸了。
崔彩云不情愿地扔下,田莲香表面沉痛,内心却暗喜。
“来,芙娘。”何氏抚过兰芙的头顶。
兰芙还以为祖母是要同她说话,吸着鼻子站起身坐到塌上。
下一刻,一张纸便塞到她手上。
她双眸微睁,急忙松手,摇头时垂泪纷纷:“祖母,我不要,我不要。”
从进屋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田莲香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终于是捱不住,“娘,芙娘一个女儿家,她要这地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兰芙怔住,满眼诧然地望着田莲香,顾不上祖母又将东西塞回她手中。
田莲香却不曾发觉兰芙这道目光,犹豫许久,从喉中呛出涩哑的一句:“娘,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您还不如……多疼疼旁人。”
“你说这些做什么!”兰木华恨不得捂她的嘴。
“娘不疼你,宁愿去疼一个外人,也不疼我们家!”田莲香急红了眼,心中委屈至极,一番话无所遮拦便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来。
兰芙只觉有一双手在掐她的喉咙,窒息得发不出声,身上的皮肉被人撕下一半,再浇上一盆冷水,痛过之后,冻得她满心俱寒。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外人。
兰木华眼看气氛僵凝,拉着田莲香走出房中。
兰芙神出天际,直到祖母在同她说话,她才怔怔点头。
何氏扬声,似乎要全屋子乃至外面的人都听到:“芙娘还没出嫁,她就还是我们家的人,你们有手有脚,能替你们的儿女挣。可她什么都没有,她没有爹也没有娘,你们也拿她当外人,这块地就是我老婆子给她的嫁妆,你们都别想打主意!你们说我偏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年我摔断了手,卧床一个月,你们嫌我累赘,互相推脱,是老四他媳妇日日来给我送饭洗衣,照顾我到痊愈。这块地我就是要给芙娘,我看谁敢有意见?!”
兰芙捏着那张纸,心却飘到了别处,心头哽着一口气,难受得咽不下去。
兰木严仍不死心,可见娘态度强硬,便也不敢再硬碰,只得软下几分声色,“娘,您要给芙娘我们不敢有意见,可她一个女儿家拿着地契又怎能保管的好,不如我们大人先替她收着,等她出嫁,再还给她。”
“不可。”
一道声凉如水的话语飘出。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祁明昀慢悠悠走出来,乌黑的眸子冷若寒霜,“既是外祖母留给阿芙的,那便是她的东西,她自当保管得好,无需旁人插手。”
兰芙望着他走过来,涣散的眼瞳才渐渐聚起神采。
兰木严倒是忘了这小子,上前指着他,咬牙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一个外人瞎搅和什么?”
崔彩云狠狠瞪他,也跟着附和:“哪有你说话的份?”
祁明昀不疾不徐,声色却不容置喙:“我娘也姓兰,我自有资格说句公道话。我流落至此,蒙表妹不弃,愿施舍一方屋檐,她于我之恩,我此生难忘。今日,我应当为她争,诸位若不服,我们自可上公堂决断。”
“你!”兰木严愤恨横眉,“我看你们孤男寡女,是早已龌龊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苟且已久,你自当替她说话。”
“你住口!”兰父终于厚着脸发话,真是白生了这群没良心的白眼狼,竟为了几张地契争成这个样子,不惜一家人大打出手,大放厥词。
心怀鬼胎的众人被兰父一震,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我确实心悦阿芙表妹,却也容不得二舅这般诋毁。”祁明昀已是极力压抑内心沁出的暴怒,若非兰芙在场,他怕是会直接掐断这些人的脖子。
何氏经他们这么一闹,岌岌可危的意念被源源不断的心寒覆盖,耷拉着眼皮虚弱喘息,竭力唤来祁明昀。
祁明昀挨着兰芙坐下,神色淡淡,瞧不出一丝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