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金钟长鸣,烟轻云静,青铜铃随风震颤。
虔诚一拜,礼毕整好裙衫,欲转身离去。
“檀越留步。”
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僧将一切收入眼底,在兰芙临走前喊住了她,沧厚之声与清越佛音浑然一体。
兰芙后退两步,谦谦作礼:“方丈有礼。”
老僧捻动佛珠,望了一眼在外侯她的年轻男子,淡然作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⑴
兰芙不知此话何意,凝神片刻后仍肃然躬身:“多谢方丈,小女子受教。”
祁明昀将此番情形尽收眼底,指节紧扣,微眯双眸。
故弄玄虚的老秃驴,也敢来管他的事。
他上前隔开二人,冷眸摄出寒意,往那老僧身上一扫,拉着兰芙便走。
一路走到寺外,兰芙觉得他太过无礼,甩开他的手,揉着隐隐生痛的腕子,面上起了浅薄愠色:“你做什么啊,方丈与我说话呢。”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祁明昀反复默念,冷嗤一声,这成元寺的老僧未免太多管闲事,可惜对面是个愚昧的村姑,如此隐晦的提点,她就算是将那几个字拆开啃出洞也不解其中意。
他唬兰芙:“你再与那和尚多言两句,怕是又得添上几百文香火钱。”
“成元寺是国寺,断非那种坑蒙拐骗的偏寺野僧。”兰芙嗔他,又想起适才方丈与她说的那番话,她虽听不懂,可表哥博学多才,许能理解其中意,问他,“表哥,方丈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祁明昀淡淡道:“故弄玄虚之言,不必当真,下山罢。”
下山途中,兰芙闷闷不乐,一路垂眸少言,日光穿过树叶映洒在她脸上,能见她白皙的面容缀上一层薄红。
直到下了山,夜幕笼罩,庙会早已开始,街上明灯照彻,处处张灯结彩,车马往返喧嚣,她才眉开眼笑去看摊子上的新奇玩意儿。
她看中了一盏琉璃兔儿灯,外身是滑稽可爱的白兔,内里只罩着一盏寻常红烛,却因灯光打在凹陷不平的雪白琉璃壁上,折射出闪烁明亮的晶光。
“姑娘,看看罢,喜欢就拎一盏去。”摊主见她有意,更是殷勤陪笑。
哄小孩的把戏,她看得爱不释手,脚底像是黏在摊前,一步也不肯挪动,琉璃灯细碎忽闪,映得她水润的眸子愈发清亮明澈,如缀满揉碎的星光。
祁明昀问她:“喜欢吗?喜欢就买。”
远处,成群结队的孩童拎着兔儿灯走街串巷,语笑阑珊。
兰芙摸了摸白兔的头,犹豫半晌,放回原处,“喜欢,但小孩子才玩,我又不是小孩子。”
今夜人多,她怕被熟人瞧见,取笑她玩小孩子才玩的兔儿灯。
祁明昀料她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想要,实则定还心心念念,他扔下一吊钱,拎着那盏灯送到她身前,“我送你的,必不叫旁人多言。”
恰逢烟花升空,炸出熠熠光芒,暗夜顿时璀璨如昼,人群沸腾欢呼,久久不散。
兰芙心驰神荡,接过他送的兔儿灯,忽觉心间有一团温热的萤火围簇,嫩白的耳垂泛起绯红。
“饿了吗?”祁明昀的余光中,她乐此不疲捧着兔儿灯玩弄,火光照得她面庞明亮,光洁莹玉。
她点点头,发觉还真是有些饿了,“有一点。”
祁明昀道:“上次你同我说的那家馄饨铺开在何处,可想去吃?”
“想的,就在隔壁那条街,我带你去!”兰芙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收了兔儿灯,欢喜地贴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穿过人群。
可到了那家馄饨铺前,竟门户大闭,店内无人,今夜庙会,老板许是携家人上街游玩了。
兰芙不免有些沮丧,只能与他去了隔壁那家面馆,两人各要了一碗面。这家滋味差了些,吃起来索然无味,她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恰逢对面卖糖葫芦的摊主突然吆喝,引来大片孩子驻足。
她看得眼热,对碗里的面顿无食欲,早上出门出的急,忘记系上荷包,所幸祁明昀带了钱,成元寺的香火钱连同一路上的吃喝都是他断后付钱。
她时不时抬眸瞟他,想去买糖葫芦,望他给点钱。
“去买罢。”祁明昀对上她的眼神便洞悉她心底的打算,给了她几文钱随她去了。
兰芙回来时,左手捧着兔儿灯,右手拿着糖葫芦,灯影斜照,地上映着一团娇矮圆溜的影子。
“该回家了罢?”她见祁明昀吃完了面,已起身从店内走出来,索性靠在柱子上等他,小口吃着糖葫芦。
祁明昀却道:“今晚不回家。”
兰芙一疑,随后又思及贪玩至此,夜色已深,镇上没有车架回村,两人冒夜走几十里山路总归不安全,也只能在镇上想法子捱一晚,明早再回去。
祁明昀领着她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今日庙会,店中客多,正堂人满为患。
“二位,吃饭还是住店?”圆脸伙计上前,笑脸询问。
祁明昀递上钱:“要一间上房。”
“好嘞。”伙计瞧他们郎才女貌,如胶似漆般拉着手,许是已然婚配的夫妻,十分熟稔地道了句,“二
位客官,夜里要水可尽管吩咐一声。”
兰芙轻扯祁明昀的衣角,脸已通红,细声细语:“能不能多要一间?”
祁明昀睨了眼她紧握的那盏琉璃灯,嗓音微扬,掺了几分沉哑:“我带的钱都给你买这盏灯了,不剩多余的钱了。”
兰芙在心底暗自嘟囔:兔儿灯哪有这么贵,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不安好心。
最后如祁明昀所愿,只要了一间房。
寻店家要了热水净了手脸,兰芙仍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埋头吃着糖葫芦,糖霜融化后,里头的山楂苦涩干硬,实在不算好吃。可她难抵祁明昀直勾勾的注视,始终兀自低头,味同嚼蜡般轻啃。
祁明昀已铺好干净的被褥,见她磨磨蹭蹭,扬声:“你今晚睡那?”
“我才不睡这,要睡也是你睡这!”兰芙不知被他挑起了心底哪根弦,莫名的臊痒挠得她心头燥热,宛如她手中那只乖巧的兔子被惹得发了性子。
朱红的唇沾上一丝甜腻,她用舌尖去反复舔舐,弄得那张唇愈发靡红娇艳。
“阿芙。”
祁明昀暗眸盯着她,缓缓走向窗边,一股窜起的火围得她无路可退。
兰芙听他这般语气,身子都酥软了下来,腿也化成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团浓重的阴影朝她扑下。
唇被人里外亲吻吮吸。
她的身子经风吹的微凉,祁明昀肆意品着馨甜,揉着怀中的甘霖不放。楼下的喧嚣不掩一丝透过纱窗,窗边的摇椅不知/廉耻地在摇。
兰芙呼吸厚重,如溺在水里,他的肩膀便是颠簸风浪中的唯一支柱,她紧紧抓住,沉,也要与他一起沉。
摇椅发出的“吱嘎”声响不知疲倦,愈演愈烈,在经历几次巨大浪潮的拍打后,不负顽抗,木腿从中间裂开。
兰芙颤抖急呼,要掉下去的那一刻,被一双大手揽住腰肢,放到沉稳的床榻上。
她眼角蕴泪,榻了的摇椅倒映出虚影,重重刺入她眼帘。
他居然生生缠着她,把摇椅给折腾塌了……
她顿感天旋地转,意识翻江倒海。
等到夜半,街上人迹散去,嘲哳渐息,才恍恍惚惚听见他去叫水,她本羞得想阻止,可没有一丝力气。
第二日醒来,穿好衣裳,她连瞧都不敢瞧那张断裂的摇椅。
都怪他要与她胡闹,要让店家知道房中的摇椅是那样才塌的,她都没脸从这间客栈走出去。
“别怕。”祁明昀见她扭捏不肯走,左搂右抱温声哄了好一会儿,“你先出去,我去同店家解释,就说是椅子腿木料不结实,许是被虫蛀了,一坐就塌了,再不济赔些钱就是了。”
兰芙气恼瞪他,脸像只红透待采的果子,他哪里是没钱,分明又是故意欺负她,等回家就把他的钱通通收上来,一分也不留给他。
留祁明昀一人同店家解释,她捧着兔儿灯做贼似的走出客栈。
第031章 知真相
从客栈回来, 兰芙一连几日都在生他的气,夜里睡觉将门锁得死死的,从不让他近身。祁明昀旷了几日, 宛如一头无处觅食、饥肠辘辘的狼, 只能虎视眈眈在她身旁游荡瞻望。
借着一日晌午去园子里摘菜的机会总算将她哄得眉开眼笑。
兰芙捧着菜篮子回望他, 明亮柔和的暖阳打在她娴静白皙的脸畔, 依稀可见一层细小柔软的绒毛。
她的脸上挂了些肉, 肌肤也甚是细腻,莹润里透着淡淡薄粉, 光洁无暇。从侧面看微微鼓起一团肉, 尤显娇俏可爱, 祁明昀每回都要抱着她密密麻麻亲好几次。
虽是消了些气,但她仍不堪回想那夜的荒唐, 一边蹲下摘辣椒,一边幽怨地碎碎数落他:“仗着力气比我大,总是变着法子欺负我。镇上那么多熟人,若是被人知道了,不过笑话你几句, 我哪里还有脸出门。”
她早知他在这种事上甚是坏心眼。
上回江家嫂子来家里借两颗蒜头下锅炒菜, 祁明昀硬是要将她抵在门上胡闹,逼着她说出家里没蒜, 要赶人家走,她半天才颤着声呛出几个字, 所幸没被人察觉出什么。
这回是新仇旧账一同与他算,晾了他好几日, 她心里倒痛快了不少。
“对不起阿芙,是我心急, 下回定当克制。”
祁明昀每回认错极快,可每当箭在弦上时,又是故态复萌,死性不改,顾不上她面皮薄,事后会生他的气,仍怎么称心怎么来。
可怜兰芙向来良善心软,加之又沉溺在他鬼话连篇的温柔乡,只消多加哄几日便肯原谅他,直到下回被拆吃入腹了才反应过来又受了他的骗。
祁明昀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人哄得称心如意,郁气顿消,可惜无机会小意温存,晌午后,兰芙临时要陪姜憬去镇上买药。
这回不是给姜憬的爹抓药,而是给姜憬自己买药。
“你爹打的吗?”
路上,兰芙轻抬起姜憬的手臂,掀开衣袖一看,只见成片青紫交加。有棍棒留下的深重伤痕,也有藤条留下的道道红印,旧伤未愈,又再添新伤。
少女原本清丽的脸庞瘦削露骨,细长的手臂间伤痕累累,随意一块皮肉都布满狰狞伤疤。
自从姜慧怀着身孕跑了,朱家来姜家一通乱砸之后,姜家的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拮据。姜父正事不干,整日怨天尤人,满腹牢骚,常常吃醉了酒就打女儿出气。
边打还边骂他生了两个赔钱货,害得他全家都跟着倒大霉,这辈子是别想转运了。
姜憬这次没有哭,挨得打多了,眼泪似乎都哭干了,到如今再也淌不下来了。
兰芙每回见她,她都要比上次神思迟钝。这次已是不哭也不笑,仿若一具木偶人,原本漂亮的眸子灰暗无光,空幽地洞悉着四周。
“你跟我去上京罢。”她胸膛起伏,喉间一阵涩痛翻涌。
姜憬怔怔摇头,这世间人各有命,她知道阿芙要过自己的日子,且她帮自己的已经够多了,又怎能再麻烦她,跟着她上京。
她失神的眸中重新聚起亮芒,声色厚重坚毅:“等下回再找借口来镇上,我就把姐姐留给我的镯子当了,换些银子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去了。”
那种日子她过够了,今日这席话,她日思夜想了好久才说出口。
“无非是在家里捱过年底,爹娘便要给我说亲了,若是嫁了个如朱立东那般的男人,一辈子都毁了。为何女子就要受这个苦,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再受他们的打骂了。”
兰芙听着心如刀绞,默默拭泪,暗叹,这世间的女子真是苦。姜憬若能逃离苦海,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她吸了吸鼻子,凑到她耳边:“小憬,你知道兰瑶去哪了吗?”
自兰瑶走后,姜憬一直被关在家中,她总找不到机会见她,是以兰瑶走了的事,姜憬这时还浑然不知。
姜憬心尖一颤,提及兰瑶,她们也算是从小旧识,虽性子不对付玩不到一处,但不也免替她忧思唏嘘。
“我听闻她是逃婚,也不知去了何处。可听我娘她们说……人许是沉在村里哪条河底,到眼下还没被发现。”
“她们胡说!”兰芙厉言。
那些妇人一辈子也就是如此了,她们以为女子就该低眉顺眼,勤恳踏实,到了年纪顺应家中安排嫁人生子,若是不听话、一朝赌气离家出走便是死路一条。
故而才会这般传言。
她们不信女子也有勇毅之心,能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又不低人一等,凭什么要在家中忍受白眼打骂,去侍奉一个不知怀着何种心思的男人。
女子照样能走出自己的路。
“她去了安州,初七那日我亲自送她走的。她临走时说若有一口饭吃就再也不回来,到如今也有半个月了,我猜她定是安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