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烧成一捧灰的心还要遭受疾风骤雨无情的击打。
这个漫长难捱的深夜,生不如死。
花点的喘息渐渐被雨声淹没,任由兰芙热泪纷扬垂落,它再也睁不开眼。她哭得喉咙痛哑,眼泪都要流尽,紧紧抱着怀中愈发僵硬冰凉的小身躯。
祁明昀破门而入,端来一盆热水为她洗脸,才踏入房中,兰芙便颤抖大叫,整个身子弯得似一张弓。
“阿芙,是我。”他点上了灯,欲去抱缩坐在墙角的人。
她那张脸泪痕遍及,沾了好些泥渍,又印上一道深红的巴掌印,脏皱得不成样子。乌黑的发髻倾泻散乱,淌着淋漓水渍糊在脸颊、耳边、嘴角……
兰芙哭得剧烈咳嗽,一边猛然摇头不让他靠近,一边又低声下气地求他,张口却已难辨声色,嗓音如指甲刮擦木板,尖锐且沙哑:“求求你,放我走罢,我要带它去镇上看伤……救救它,我求你了……”
祁明昀望了一眼那只狗,已经死了,她非要执着地抱着。
他蹲在她身前,指腹滑过她的脸,替她擦去雨水泥渍,“阿芙,这只狗已经死了,你若喜欢狗,我们来日养上一院子好不好?”
死这个字犹如最锐利的刺穿透兰芙的耳膜,她一把推开祁明昀,伏耳贴在花点身上,聆听它的声息,口中发了魔怔般碎碎低吟:“它没死,它没死,求你让我走……”
祁明昀漠然相视,眸光漾出犀利的暗芒。
她宁愿抱着一只死了的畜生也不肯看他一眼。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她到底在闹什么,为什么要推开他,不肯看他。
他眉心隐动,从她手中拎起那只死了的狗,打开窗牖,扔进狂风大作的雨中,按着她的双肩,黑眸死死盯着她:“我说它已经死了,你听不见吗?你跑什么,你不跑它会死吗?”
他无情的话语才是最尖利的刀子,深深扎进兰芙的心,她摇头呢喃,疯了般捂住双耳:“不,不,都是你,都是你!”
强烈的挣扎甩开了挡脸上的发丝,她脸上那道掌印鲜红刺目,明晃晃刻在祁明昀眼底。
他去摸她的脸,问她:“疼吗?”
兰芙打落他的手,虚弱至极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道,死命推开他。
祁明昀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脸上,恍然一怔,怎会不疼?
他都不舍得打她。
吻她时,他最喜欢亲她的脸,她这张脸白皙娴静,眉眼弯弯,嘴角总是挂着深深的笑涡。
怎么能有这样一道丑陋的红痕。
她定是在气有人打了她,才与他这般怄气,不肯看他一眼。
他如同在山穷水尽之时找到一丝补救之法,心头乍然一松,拎着兰芙就往门外走。
兰芙此刻的身心已是绷得如一根濒临断裂的琴弦,哪怕是一丝声响、一个动作,都会刺激得她颤抖发狂。她紧紧扒住门框,抵死不从,指甲刺进木缝中,刮出一道深痕。
祁明昀没这个耐心,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她一如从前的温顺模样,几乎是拖着她大步迈出门槛。
阑风长雨,夜如泼墨,风声如鬼魅嘶嚎。
檐外暗色沉沉,檐下灯火通明。
他拽着兰芙来到屋檐下,踢来一张凳子,强行按着她坐下。
挥手召集四周的暗卫,抬起兰芙的头让她辨认雨中的人。
“阿芙,方才是谁打了你?”
兰芙被他强迫抬起头,黑压压的人群映入眼帘,这些人面容冷肃,腰佩长刀,她吓得慌忙垂头,因想挣扎起身,蹬脱了一只鞋。
祁明昀蹲在她身前,指尖勾起鞋跟替她穿上,就如先前无数次为她穿鞋那般,轻缓且柔和。
见她不作声,他便认为她是害怕才不敢指认,双手抚上她的脸,滑擦过她的眼睑,与她对视,“别怕,告诉我,是谁打了你。”
兰芙抿唇不语,失神的眸子灰暗涣散,触及冷风便浑身颤抖,仍想挣脱他逃开。
祁明昀被她磨去耐心,方才还温和的神色添上一丝阴冷,恐吓她:“你若是不说,我便在你面前一刀杀一个,总能杀到那个人。”
兰芙缩成一团,急促尖叫,终于指了一个人。
“他,是他……”
被指到的那个暗卫抖若筛糠,预料大难临头,扑通跪在雨中,仓皇磕头:“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你的狗也是他踢的?”祁明昀指着此人,再问兰芙。
兰芙看清那人的面容,点头肯定,转身欲走。
祁明昀充耳不闻雨中聒噪的求饶,将她按在凳上,露出森然白齿朝她一笑:“好,你好生看着,我替你出气。”
“打。”
薄冷之声划破长夜。
随即,阵阵拳脚落到那人身上,沉锐哀嚎弥漫雨中。
墨玄司规矩残暴,半刻钟内将人活活打死便是其中酷刑之一,那暗卫在雨地翻滚,很快便见口鼻溢血。
兰芙神思混乱,昏暗灯火之下,眼前的一切晃若鬼影,惨痛刺耳的嚎叫将她本就破碎的心弦再扯得分崩离析。
“啊!”她偏身一带,凳子翻到在地,人也随即跌坠而下,她不管不顾,匍匐着想爬走,却又被祁明昀一把拽起,再次稳稳落到凳子上。
他紧按住她的额角,迫使她的目光看向前方,生狠清晰的话语打在她耳边:“你不是说他打了你,还踢死了你的狗吗?!”
一掌钳住她的下颌,不容她的头胡乱转动:“看啊!我在为你出气,我替你将他的手剁下来好不好?”
“不、不、我不看!我不看!”兰芙的尖叫高亢剧烈。
紧接着,长刀一挥,削下一只鲜血淋漓的腕子扔到石阶上。
通红的血光
溅洒在她眼前,她捂着胸口大叫,直到喉中泛起腥甜,再也喊叫不出来。紧弓着的身子似要抖出浪来,手掌心被掐出血痕,干瘪发紫的唇不住地蠕动:“求求你,求你别让我看,别让我看,害怕、我害怕……”
她胆子小,怕看到血,祁明昀自然知晓,可他偏要让她看着,不容她躲避分毫。
“你怕什么,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他以为只要她消了气,便能心甘情愿地跟他走,薄唇殷切凑到她耳边:“阿芙,你还生气吗?”
兰芙瘫坐在凳子上,喉中只能发出“嗬嗬”声响,像在垂死呜咽。火光幽暗,风声呼啸,雨渐渐淹没人声,一滴水珠垂落在树叶上发出的幽响都令她惊起波澜。
凝固的血液封冻住她全身,宛如有一双手翻搅着她的胃腹,她偏头剧烈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四方侵来的枷锁压断她最后一丝清明,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好似浮在空中,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双双血淋淋的手在撕拽她的身躯,叫嚣着要她偿命。凄厉的惨叫震透她的耳膜,她死命向前跑,躲避身后鬼魅的追逐。
躲入一条深巷,四周僻静无人,唯有瓢泼大雨倾洒。
她本庆幸躲过追逐,正欲喘口气,一只手腕悄然从背后伸出,牢牢掐住她的脖颈。
“啊!”
她巨声尖叫,猛然从床上震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四周天光大亮,鸟雀啁啾,雨已经停了。
“阿芙,你醒了?”祁明昀半步不离守在她身旁,见她醒来,神色透露几分欣喜,丝毫不见那夜的冷冽与凉薄。
“你、你要干嘛?”
兰芙一见到他便裹着被子往床角缩,眸中不见明澈灵动,唯有深不见底的灰暗憔悴。她躺了三日,高烧终于退了,面色也恢复了几丝红润,可嗓音仍沙哑细弱。
“你几日没进食,想必是饿了罢?”祁明昀端起床头一碗温热的菜肉粥,舀起一勺吹凉送至她唇边。
兰芙逐渐从惊恐中抽身,环顾四周,摆设熟悉,她还在家。
那夜之事倒流回脑海,她的思绪逐步清朗,前因后果深刻进心里,眼前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稍有反抗,便会引来他雷霆般的怒意,他会捆着她的手折磨她、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逼她眼睁睁看着人死在眼前……
她已然试过,若想逃离他,强来等闲行不通,眼下之计,唯有先试着顺应他。思及,她攥紧被角的指尖渐渐松散,放缓颤抖的身躯,试探地往外坐,唇瓣凑近他送过来的瓷勺。
祁明昀见她这般乖顺听话,心情大好,嘴角漾起温和的弧度,比起那日的强硬挣扎,他更喜欢她病愈后的温软。
驯服一个蒙昧软弱的乡野村姑,只需要这一点手段。
她还想跑,她无所依靠又能跑去哪,跑到外面她能活得下去吗?不过是一时赌气,又能怄到什么时候,如今还不是乖乖在他身旁。
兰芙闻到粥里的一丝肉腥,不知是想到那夜的血光还是身上的风寒未愈,莫名泛起剧烈恶心,捂着腹部干呕了几口。
“怎么了?”祁明昀眼神一暗。
她绷着背脊,淡淡道:“不想吃肉,闻着想吐。”
她一贯难伺候,祁明昀早已习惯,可若她能同如今这般乖乖应他,不哭不闹,他倒是宁愿多顺从她一两回。
他起身去厨房重新熬了一碗白粥,再配上几碟素菜,兰芙这才艰难地吃了半碗,最后实在吃不下,便不肯张嘴了。
“我答应跟你走。”
在祁明昀收了碗出去时,她蓦然开口。
她知道他带的那些人凶神恶煞,若继续僵持不下,他怕是会强行带她走,倒时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去了上京,身旁守卫重重,便是插翅也难逃。
所幸如今还在家里,在她熟悉的地方,便是她唯一的机会。
祁明昀甫一迈过门槛,仿佛听到不可思议之言,瞬然顿住脚步,转身回到她身旁。他本是念她病着,怕车马颠簸劳顿,欲让她休养几日再带她走,到时无论她情不情愿,都由不得她。
可她如今竟想通了,主动提出要跟他走。
兰芙对上他迫切的目光,从容道:“我从小在此处长大,心中不舍,想多住一两日再走,行吗?”
第034章 露破绽
祁明昀自然从她。
这一日, 兰芙不再抗拒他的接近,他在她旁边时,她都垂眸不语, 静默呆滞。
橙黄的光影打在这间静谧小院中, 即便他们还如一对寻常布衣, 悠闲地生活在这青山背后的小村落, 可破碎的幻影再也无法拼凑缝合。
那夜的雨, 早已深深浸在她的骨血中,冷得她牙关颤抖。
她所有的明媚与悸动、天真与纯粹, 都死在了那夜。
她强忍着极大的不适与他共处一间, 她没有办法与他虚与委蛇, 也不可能会屈服他,跟着他走。
祁明昀如往常一样给她夹菜, 可她一口未动,任碗里的菜堆成小山。
“我夹给你的菜,你不吃?”
他温和的眼眸如含随时起落的江水,稍有一个不顺他意的石子投进去,便能引得平静退去, 阴恻翻涌。
兰芙睨了他一眼, 心底那股寒凉又冒上背脊。
他们曾无数次在此间温存,读书写字、吃饭谈笑、亲吻欢爱, 可如今温影成了断壁残垣,一双狰狞可怖的手无情地戳破这张网。
她每回忆一丝, 心头就绞痛一分。
“我只是、不舒服,吃不下。”
这声回应无精打采, 她是真的腹中不适。
祁明昀听来,却觉得她在同自己撂脸子, 他端起她身前的碗,兰芙以为他要做什么,浑身一激,吓得连筷子都铿声落地。
“你怕我?”他狐疑凝望她,愕然道,“你为什么怕我?”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那张娇憨的脸分明会垂眼望着他笑。
兰芙面露诧异望,苍白的唇细细抖动:“你对我做过什么?”
“我对你做什么了?”
祁明昀如蛇蝎般的眸子在她身上徘徊,“你说有人打你,踢死了你的狗,我已经把他杀了,还让你亲眼看着他死,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在他看来,他没杀她,反而愿对她施以这般大的耐心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一介村姑,还敢对他颐指气使不成?
兰芙眼底泛起朦胧虚影,他对她做过的事,他只字不提,在他眼里,她愚昧软弱,是个可随意捏在手心、不必顾忌感受的玩物。
为了心中的计策,她忍着巨大的痛楚,不想与他争执,因为她已经见识过一个疯子的可怕。
她移开竹凳,转身便走。
却被一把拽回,重重摔回竹凳上。
“把我夹给你的菜吃完。”阴郁之声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她厚声淡漠反抗:“吃不下。”
这声冰冷的拒绝令祁明昀越发躁怒,他深邃的眸子逼近她,瓷勺紧抵着她紧闭的唇:“张嘴。”
“我是真的不舒服。”
祁明昀不多深想,认为她拙劣的说辞不过是反抗他的借口,愈发用力将瓷勺抵紧她牙关,“你哭什么,吃!”
兰芙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抬手打落那碗饭菜,眉眼中泛起倔强的狠劲:“我都说了我不舒服,吃不下,你到底想怎么样?”
瓦片炸开的尖锐声响刺激得祁明昀微眯起眼,暴怒化为虫蚁啃噬着他的思绪。
“阿芙,你还在生气是吗?”他嘴角弯起深冷的笑弧,语罢,眼底沁出怒潮,“你若是不吃,我便再杀几个人给你看看,什么时候气消了,自然就会吃了,对不对?”
“不要、我吃。”兰芙猛然激起身子,那夜的血光在她脑海反复回转,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