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一旦查到她们的住所,定会询问东家她们走后去了何处,方才她是故意说幽州的,如此一来,等她们去了其他地方,至少还能过上一段安生日子。
姜憬拔开热水壶的瓶塞,送到她嘴边:“你喝点热水,再吃两块热点心垫垫,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可别着凉了。”
兰芙微微扫过小腹,她倒忘了如今还怀着身孕,这孩子前段时日极力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等她发觉之后,便又一直乖乖的,再也不闹腾了。
“没想到还是个懂事的呢,也不闹我。”她调侃低笑,喝了口热水后递给姜憬,“你也喝点吃点,被我一惊一乍吓得,连口面都没吃上,又要跟着我奔波。”
“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如今跟你绑在一条船上,我若不跟你走,那些凶神恶煞之人指不定将我抓了去。”
兰芙微微沉眸,若她真躲不过那一日,也一定不能让身边之人受到伤害。
空中坠下清零雪花,半晌不过,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扬而至,周遭无声无息,山河顷刻清白荒芜,这是今岁江南的第一场雪。
她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掌心旋即融化,往年都是在家与爹娘围着火炉喝热场过冬,今年却在各地辗转漂泊,真乃世事无常。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男人头戴毡帽,话音和蔼,问她们去何处,若是顺路可以捎她们一程。
“您要去何处?”兰芙掰了一块热乎乎的芝麻糖糕给他。
一位孩童眨着乌黑的眸子从车上钻出来,男人道是他的小儿子,于是孩子也得了一块糕点,还兀自做主邀请她们上车。
男人无奈笑道:“去安州送一批药材,途中路过徐州与幽州,可有二位要去的地方?”
兰芙笃定道:“我们就去安州,麻烦您捎我们一程,我们照价付您车钱。”
天下之大,又何愁没有容身之所,无论去何处,都有不同的滋味,过的却是相同的日子。
赶了五日路,终于到了安州。
安州同样地属江南,难抵大雪弥漫,一路风雪不止,在她们抵达安州城的晌午,雪止风停,天空有隐隐放晴之势。
安州民风淳朴,地广富庶,来自五湖四海的生意人遍地可寻,城中连墙接栋,鳞次栉比。
车马在一家名为济景堂的医馆
前停下,来接药材的是一位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
周姓男人带着小儿子下车,掸去满身风尘,熟络寒暄:“高大夫怎么亲自来了,这批药材有些重,何不寻你那学徒来搬?”
年轻男子一袭白衣长袍,举手投足尽显儒雅清和,谦谦一笑:“这几日看诊,我那徒儿随我穿梭风雪,回来便病了,方才喝了药歇下,如何也不忍扰他,我来搬也是一样的。”
一阵风撩开车帘,兰芙好奇地探头张望,边问:“周叔,是到了吗?”
白衣男子被这声清越话音一惊,偏首抬眸,与一双灵动清亮的眼眸四目相对。
只这一眼,他愣在原地,宛如与别离许久的眉眼再度重逢,早已冰冷僵硬的心经温风拂过,再次醒转跳动起来。
兰芙不禁有些窘迫,匆匆移开视线,见马车一直不走,猜也是到了,便拉着姜憬下了车,从荷包中拿出车钱欲塞给周叔。
周叔不肯接,指着对面的年轻男子道:“我这一趟的车钱高大夫原是付过了的,且这马车也是济景堂的,我怎好僭越收你们的钱,姑娘若执意要谢,便将银子给高晏高大夫,看他可肯收下。”
兰芙心领神会,经一路的相处深知周叔为人良善,不肯收她们的钱,便故意搬出他的东家做靶子。可如今他的东家站在眼前,牵扯到人情世故,无论对方收与不收,她给是总归要给的。
听周叔喊他高大夫,她缓缓走上前,边界分明,与他隔开几步,微扬嘴角:“高大夫,我们从青州遇到周叔,与他一路来了安州,多谢你的车马,这些钱当做车费,万望收下。”
眼前的女子容貌清秀淡雅,许是眉眼之故,娴静中又透着一股灵韵,鼻尖与面颊如点了绯墨般红润,话音娓娓,不疾不徐。
高晏神色微晃,有些瞠了目,为何她与那道影子重合得这般像,这便是缘吗?
似是意识到自己失礼,他收回在她身上逡巡的目光,徐徐颔首,清朗道:“某姓高,名高晏,乃济景堂的大夫。青州与安州迢递百里,既能遇见,便是缘分,望姑娘收回钱财,高某不会收。”
“高大夫为人良善热心,医术高明不说,替穷苦百姓看病常常分文不取,今日等闲是不会收姑娘的钱。”周叔接了腔,“姑娘初到安州,不若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歇一歇满身的乏累。”
高晏执意不收,兰芙只好作罢,再次道谢后,与姜憬一同离开了济景堂。
二人只昨夜在路边的铺子里吃了碗汤粉,为了赶路,今早到此时都还未进东西,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初来乍到,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住处,加之满身疲乏侵袭,眼下只想吃饱喝足,睡上一个好觉,只能先寻一间客栈住一晚。
安州生意人多,客栈遍地都是,兰芙与姜憬择花了眼,正堂里高朋满座的客栈装潢贵气,派头十足,她们还没安定下来,自是不能先挥霍了钱财,最后还是商议去那间宽敞朴素的风客来。
从外头望去,店内坐着一行嬉笑谈天的人,瞧那散漫随意的姿态,不像是客人,倒像是店里的伙计。
正堂内,一群人在玩叶子牌,身穿藕荷色粗布厚衫的女子一条腿撂在长凳上,气恼地将叶子牌往桌上一洒,望着对面的男子,语气懒懒道:“玩得挺脏啊。”
这局的胜者是个浓眉圆眼的男子,晃神间,袖口已被藕荷色衣衫的女子猛然扯动,里头藏着的几张新牌掉了出来。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男子察觉到周遭虎视眈眈的眼神,窘切地指着那女子:“我这都、都是跟她学的!”
“放你娘的屁!”女子细眉一蹙,拍案而起,急忙堵他的口,“许京云,你胆子肥了啊,大伙的钱你都敢骗,禄子,去后厨取刀来剁他的手!”
“诶,好嘞!”名唤禄子的厨子忿然作色,佯装要去后厨取刀。
许京云唉声求饶:“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好了好了。”拨着算盘的掌柜是位年轻女子,见这伙泼皮又不消停,啼笑皆非斥他们,“我这新锻的桌子都要给你们拆了,还不快干活去!”
掌柜一声呵斥,这群人顿时作鸟兽散,擦桌的擦桌,摆凳的摆凳。
藕荷色衣衫的女子干的是迎客跑堂的活,远远瞧见门外走来两位姑娘,立即低头弯腰,熟稔地换上一副殷勤的笑容:“二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兰芙莫名觉得这声音极为耳熟,阒然抬眸,顺着她的衣裳往脸上瞧,看清脸后,赫然震惊:“兰瑶?!”
兰瑶在此处人生地不熟,除了客栈的掌柜与伙计,几乎无人知道她的名字。
今日竟被客人明晃晃喊出名字,她瞳孔中倏然闪过一丝讶异,错愕与眼前两人相望,瞪圆双眸,激动的喊叫破开茫然:“你、你们怎么到安州来了?!”
第040章 逞口舌
兰瑶做东, 请兰芙与姜憬在风客来吃了一顿饭,一晚上的房钱也是她出。
想当初她被逼无奈,差点寻了短见, 是兰芙费力将她救了上来, 还给了她盘缠送她离开。
她来到安州, 遇到了风客来的老板柳如, 那时风客来刚开张, 柳如见她机灵聪慧,便留下她在店里干跑堂。所幸店里的伙计都是良善亲和之人, 她如今有吃有喝, 还赚了些钱, 日子过得安逸顺遂。
在安州遇上兰芙她们,她先是骇然震惊, 而后坐在客房中听兰芙提及前因后果,饮了一口茶,将茶盏重重拍到桌上,细眉拧成一团:“好个混账东西,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人, 你是不知道, 我在你家的最后一晚,趁你转身不曾察觉, 他时不时地就瞪我。那眼神活脱脱像要吃人的狼,我在路上的那两晚做了好多被狼叼走的噩梦。”
“什么高高在上的贵人, 当初若不是你救他,他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你如今怀着身子到处奔波,他却躺在高屋大殿享清福, 我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越说,兰芙眸中越起黯淡。
她如今经历过这许多,沾了满身雨雪风霜,旧人旧事就如一抔灰土让它过去罢,逞口舌之快的后话说起来不过是徒增自己的伤感罢了。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姜憬察觉到兰芙垂着眉眼,哀愁愈浓,伸手扯了扯兰瑶的衣角,打着哑语示意她莫要再提这些事。
兰瑶心领神会,即刻打着哈哈掩过,解了身上的荷包塞给兰芙:“我如今赚了钱了,这是你当初借给我的盘缠,我数好了的,一并还你。”
“赶紧收回去。”兰芙不肯收,“我们今日吃你的住你的,算下来也不便宜,更何况安州你比我们熟,我们想在这安定下来,有些事还得仰仗你相助呢。”
她们不可能一直住在客栈,先捱过今夜,等到明日便去四处找房舍租,再在当地找些营生赚钱,这些事便要依靠兰瑶。
短短不到一月,翻越几地青山绿水,她真的累了,希望安州,无人来扰她。
那个人,性子如疯子一般执拗偏执,可瞧他那呼风唤雨的架势,一朝回了京,美酒佳人应是常伴左右,她一介村姑,实在与他天壤之别。
左思右想,他不过是气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或许再过些时日,他念头一消,便能彻底忘了她。
她的一生,都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只望能平安度日,喜乐安宁便足够了。
兰瑶养的白皙精神了许多,面上也蓄了一些肉,不再是那个形销骨立,只剩两只眼睛泛着精光,怯懦爱哭的少女。
听了兰芙的话,她嘿嘿一笑:“那日后可好,我们能在一起了!北街有个租铺,里面有许多人将空闲房舍挂出去租,明日我带你们去看。”
冬夜凛冽,到了三更寒风呼呼狂作,房中添了炭火,倒不觉得冷。兰芙脱了鞋坐在
被褥中认了几个字,困倦上涌,才解了外衣吹灯躺下。
客房的床宽大舒适,又是一夜好梦。
祁明昀睡得不好,毒解了之后,竟患上了头疾。
前半夜看了许多折子,终于一丝浅困袭来,才堪堪眯了半个时辰,又头痛欲裂醒来,令人进来点灯。
点灯的不是庄羽,而是一位腰细如柳、杏眼桃腮的婢女。
婢女露出一截皓腕,点上灯后,扭着腰肢缓缓走向床边,身子一弯,跪到祁明昀脚边,垂眸细声:“主子,若是头疼,奴婢来帮您按按罢?”
烛光昏漾恍惚,忽如而来的一阵异香扰得祁明昀心神杂乱,脑海中如弹动丝弦,头愈发疼的厉害,眼前的脸晃出几层缥缈的虚影,让他看不真切。
眼前这张脸,玲珑圆面、杏眸细眉、声如黄莺般灵动婉转。
像极了她。
“你叫什么?”他捏起她的下颌,沉道。
婢女难掩欣喜,眸中漾开一片水色,衣襟半敞,靡靡暗香浮动散开,颤道:“回主子,奴婢芙儿。”
听到这个字,他呼吸一浊,目光幽暗,眼前满是入他梦的虚影。
“哪个芙?”
婢女忸怩作态,在他浓重的凝视下红着脸道:“芙蓉泣露香兰笑的芙。”
“你看!芙蓉……泣露……香兰笑,这里面居然有我的名字!”
他浑然一震,记忆中那清越明媚之声再一次回荡在他耳畔,余音久久不散。她的样子,熟悉到他一闭眼便钻入他梦中,日夜极度狂热的描摹回想,让他早已将那张脸刻进心间。
他心神暂定,分辨出两张脸截然不同。
她那张脸纯澈娴静、娇憨清丽,他不知亲过多少次。
而眼前这张脸,造作庸俗、丑态百出,他多看一眼便觉得恶嫌。
怎么可能是她。
“胆子倒是不小。”他掐起那只欲贴上他衣襟的腕子,生生折断,犹能听见骨节清脆的碰撞之声。
“啊……主子饶命!”婢女叫的鬼哭狼嚎,匍匐求饶,全然不见方才那副蓄意勾引的狐媚之态。
“我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他的嗓音阴鸷冰冷,杀气弥漫。
那个字,她也配叫?
“奴婢、奴婢青荷!主子饶命!”
砰砰磕头声不绝于耳。
“谁让你来的?”
若无人指使,她怎会有这般大的胆子敢进他房中,又怎会知道那个字。
青荷吓得泣不成声,顿时什么都招了:“是严大人,他说主子您有位心爱的女子名字里带芙字,跟奴婢说若想飞上枝头改命,可斗胆一试,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饶命!”
心爱的女子。
这五个字钻入耳中,祁昀明反复诉念揣摩。
严展狼子野心,竟想拿个早已不在的女人来挟制迷惑他,却岿然不知,心爱这二字对他来说荒唐得可笑,就算如今兰芙站在他身边,都不及那方通天玉阶重要。
她算什么东西。
青荷见主子怔神,竟误以为他要放过自己,不等她磕头谢恩,头顶冷冷飘来一句:“拖下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