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泪滑落眼眶,滴在脸上。她如今似乎比从前更爱哭,有时莫名一件小事,便能令她独自失神垂泪。
从前的人与事,她本以为早已彻底忘却了,可近来,它们化作一团团驱不散、赶不跑的身影,不分日夜地倒流回她的脑海,她用了几个月才勉强遮盖住的千疮百孔的心又鲜血淋漓地被扒呈出来。
她的家,那个人。
她强装镇定送走了兰瑶,转过身时,终于抑不住大颗滚落泪珠,手脚被风吹得冰凉,她钻入被褥企图索取一丝温热。
可一想起他便浑身冷抖震颤。
黑暗中,她低语暗骂:“疯子。”
第042章 险得子
国丧已过, 幼帝登基,本该贵为太后的嘉贵妃却因追忆先帝,哀思成疾, 薨逝宫中。
新帝根基未稳, 祁明昀动用墨玄司势力诛杀朝中身怀异心的反贼, 护天子安宁, 保皇位稳固, 是以深得天子信赖与依靠,下诏封摄政之王, 代理朝政。
墨玄司羊狠狼贪, 酷吏遍行, 满朝上下噤若寒蝉,无人不屈于淫威之下。
祁明昀进宫时, 天色已暗了下来,墨色衣摆划开幽深夜色,掠起凛冽冷风。宫人开了殿门,从外至里跪地迎拜,不敢抬眼去窥望传闻中阴鸷冷戾的摄政王的面容。
年仅五岁的天子已无力气握笔, 御案上的新纸被撕得粉碎, 整个身子伏在案上,只知放声哭吟, 清稚的眉心蹙成一团,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笔墨通通扫落在地, 溅了一地乌黑横陈的墨迹。
祁明昀步履轻悠,淡然地碾上那张白纸, 就这样看着万人朝拜的南齐天子此时正在遭受他所经历过的痛楚,血肉深处快慰翕张, 眸中暗光盛放,居高临下睨去一眼,“我让你写字,你却在这躲懒?”
李璘觉得有无数把刀子在剜他的心,他别无他法,只能向最憎恨之人求饶:“难受……好疼,求你给我解药。”
“陛下不是暗中下令羽林军来诛杀我这个乱臣贼子吗?”
薄冷之音自头顶飘来,李璘浑身震颤,此时除了痛,还有惧。
羽林军历朝历代衷心于天子,他痛恨祁明昀,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是以暗中令羽林军统领纪中带人刺杀他,可纪中那边并无动向。
难道早已被他发现了?
祁明噙着冷笑,轻易拎起他的衣领,目光中透着的狠决吞噬殆尽另一双眸子中的纯澈:“我已经扒了纪中的皮,扔去了墨玄司的无影门里喂狼匹,他对陛下这般衷心,陛下可想去看看他?”
李璘纵使生为皇家之子,自幼便习得稳重,但到底也是个只有五岁大的孩童,不消去看,单是亲耳听到这等酷刑便吓得魂飞一半,极力挣扎拍打他的手:“朕不去,朕不去。”
他如何拗得过祁明昀,又被他强行拽起扔在墙角,瘦弱的脊背传来敲髓震骨般的痛,只知哭得泪眼淋漓。
祁明昀望着李璘蜷成一团身躯,非但当作不曾看见他的痛苦挣扎,还敛着衣襟,好整以暇道:“陛下真是狠心,纪统领对您忠心耿耿,待我向他转达陛下方才的金口玉言,想必我割他一块肉他便要对陛下心寒一分。”
李璘难耐痛惧交融,缩到一处肆意哭喊,满宫的宫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声嘶力竭后,一路趴跪到祁明昀脚下,明黄的龙袍沾染脏污,话音一声比一声虚浮无力:“你给我解药,我要疼死了……”
“臣扶持陛下坐稳龙椅,替陛下除尽身边居心叵测之人,陛下却还想着杀我?我若是不护着你,你的骨头早就被那些狼子野心的世家吞干净了!”祁明昀蹲在他身前,如浸寒芒的嗓音带着深沉的威慑,“你日后还敢不敢杀我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待人濒临疼晕过去,祁明昀才令人给他服药,李璘小小的身子缩在榻上,渐渐平息因疼痛带起的痉挛抽搐。
“不疼了便下来写字。”他冷眼催促,毫不怜惜。
因先帝宠爱纵容,李璘身为皇子时顽劣懵懂,祁明昀试问过后发现他几近是一问三不知,更遑论朝政,否则也不会被那些老货欺瞒,总想着来杀他。是以天子的课业由他亲自教授督促,他肃然严苛,从不允他一刻躲懒懈怠,势必要他学完落下的课业。
“日后陛下的课业若是晚了一刻学完,下回这药也会晚一刻送来。”
李璘身子一激,在他身后愤恶瞪视,推开帐前服侍的宫人,捡起遗落的笔墨纸张,蘸墨写字。
暮春时节,江南微雨连天,雨丝如剪不断的愁绪,洒在人心底便勾起无限浓愁。倒春寒过去,春气回暖,新虫嘶鸣声穿透轻薄窗纱,宣告着夏日悄然来临。
兰芙肚子又大了一圈,脱了厚重寒衣,换上单薄春装,便也开始渐渐显怀,这段时日害喜倒不及前两月那般严重,反而吃的越发多。
因行动不便,常常站一会儿便腰酸背痛,她如今早已不去绣坊了,白日呆在家绣花读诗,翻遍书册写下了许多名字,有男孩名也有女孩名,预备着等孩子出生用。
她的孩子,不言而喻,自是随她姓。
饭后积食,她会去济景堂外到家中的一条宽道散步消食,晚上姜憬与兰瑶偶尔会过来,每回一来便变着花样给她带糕点吃。
就这般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某一日她盯着铜镜瞧了又瞧,掐起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好像圆润了一些,担心身段胖了穿不起好看的衣裳,于是刻意克制馋瘾。
可姜憬与兰瑶晚上来时又给她带了一大包她最爱啃的盐渍蚕豆,兰芙哪里还记得要克制馋虫,伸手抓了一把便兀自埋头啃得咯吱作响。
“我都觉得我这胎是个男孩,这般会闹腾,上个月夜里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吃完了一包蚕豆,她摸着高隆的小腹,嘴里幽嗔道。
话音刚落,腹部突然痉挛抽动,微弱的痛感继而蔓延,且持续不退,兰芙倒吸一口凉气,油生不妙,意识到月份已经足了,眉头一拧,慌张惊呼:“我、我不会是要生了罢?”
总盼望着早点把孩子生下来,能少受点折腾,可到了真正要生时,心底缭绕着深深的恐惧。
常听人说妇人生孩子犹如鬼门关走一趟,她怕是忍不了这等痛楚,紧紧抓着衣角喘气低呼。
姜憬找了稳婆来时,兰芙已躺在床榻上,疼得嘴唇清白,额头的汗珠如雨点子般落下,掌心被自己掐出几道红痕,不住放声嘶喊。
兰瑶拿干帕子为她擦汗,听得胆战心惊,吓出了哭腔。
兰芙身子弱,使不上力气,自然要比旁人生产多遭些罪,已湿透的发丝糊在面颊上,唇色惨白如纸,颈窝被汗水浸透,淋漓一片,喘气声一声比一声弱,稳婆一瞧,忙道是不好,已出了许多血,孩子还不见头。
“我不会要死了罢……”兰芙极力呛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眼前的一切如白影虚无渺茫,剧痛生生撕扯着浑身,似乎不抽干她的血肉不肯罢休。
那个死混蛋倒是快活安逸,留她一个人受这等罪。
“你别瞎说。”姜憬唇瓣轻喃,被她一句话灌了满心冰凉彻骨。
她与兰芙自小一同长大,二人情同姐妹,兰芙有爹娘疼爱,性子坚韧要强,何曾受过这等苦。她死死握紧她的手,热泪纷涌垂落,只盼她能平安度过这一遭。
“快,快去找大夫来施针,尚且还能救!”稳婆接生多年,经验丰富,一直见不到胎儿的头便知是胎位不正,再这样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需得在穴位施针方可令胎儿顺位,恢复正常生产。
兰瑶脚下踉跄摇晃,疾步跑出门:“我去,我去!”
刻不容缓之际,自然是去最近的济景堂找大夫,彼时高晏正在写方子,见兰瑶风风火火闯进来,先是搁下笔一惊,听闻是兰芙生产不顺急需施针时,面色大变,提了药箱便随她赶去。
兰芙被喂了一碗米粥,虚软无力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丝力气,可腹下粉身碎骨般的震痛又令她想痛呼出声。
“娘子,你千万
且忍忍,省着点力气。”
兰芙一听,只能咬牙强忍,姜憬的手腕被她掐得泛起红皱。
高晏医术高明,为许多生产时胎位不正的妇人扎过针,当进来时看见兰芙这副虚弱之样,密密麻麻的涩意袭来心头,知道耽误不得,即刻取出针包为她施针。
兰芙吃了些东西下肚,此刻人还算清醒,亲眼见一根长针欲刺进她皮肉,手臂一抖,竟还下意识恳求:“轻点轻点……”
“别说话。”高晏一贯温和的面容此刻冷峻肃然,淡唇抿成一条线。
施完针后,他悄然退了出去,并未回医馆,而是在门外踱步等候。穴位通畅,郁气消散,按理来说胎位已顺,可她本就身子弱,怕是得多受许多罪,惟愿她平安无恙。
几针下去,兰芙瞬然觉得堵在心间的紊乱气息通散顺畅,缓过几口气来,耳边又隐约传来稳婆叫她使劲的声音。她一手攥着姜憬的手,一手捏紧拳心,掌心湿濡滑腻,全是沁出的热汗。
整整五个时辰,从初日高照到天边已泛起红霞,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响起,兰芙如释重负,迷迷糊糊中只听见稳婆说是个男孩。
如今还看不清样貌,只见眼前的婴孩通身绯红,身子还不及她半截手臂长,浑身皮肉皱巴巴的,实在不算好看,眼睛也还睁不开,只知张口嚎啕哭啼。
她疲乏至极,浅浅看了一眼,便累的昏睡过去。
墨时,是她早早便拟好的几个名字中最为满意的一个。
这日,她坐在床沿,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容,那细嫩的皮肤深红褪散一半,还泛着淡淡红粉,双眼紧眯成一条细密的缝,小小的身子裹在被褥中,像一团球。
被窝中的小人呼吸绵柔,哭得时候闹得人抓心挠肝,不哭的时候倒是乖巧安静。
她只觉深深的新奇,伸出指尖极轻地点了点眼前只有她食指大的鼻子,如坠上一片轻盈的羽毛,笑着与他打商量:“你跟我姓,就叫兰墨时好不好?”
第043章 像极他
大雨瓢泼, 淅沥不绝,眼前如覆浓墨,窥不见一丝光影。
兰芙身处无边黑暗, 鞋袜裙摆淌满泥水, 只知一路向前跑。
后方似有悚然可怖之物逼近, 她不敢松懈顿足, 在暗无天日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
脚底踩空, 摔入泥潭,不疼, 可惧怕愈发如虫蚁般悄然攀上她心头, 寸寸吞噬她的骨肉。
“阿芙, 你想跑到哪里去?”
阴沉之声化为一张巨网,从四面朝她笼罩倾落。
她再想爬起, 却被他牢牢缚住双手,眼前忽而是昏昏漾漾的光影,忽而又晃过他冷戾阴翳的脸。
他捧着一只木盒,慢悠悠在她面前打开,木盒中血泊如河, 赫然盛放着一只筋骨寸断且血肉模糊的手。
“不要!”她眉头紧蹙, 弹坐起身,大口喘气, 汗珠浸湿里衣,贴在背上黏腻不堪。
窗外明亮光盈, 石榴花艳红似火,孤零黄雀被风一惊, 扑着翅膀从窗台栖上枝头。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她恍然清醒, 如今正值仲夏时节,来安州已有五年了。
真是奇怪,她已经好多年没梦到他了。
自从墨时出生,她便彻底忘了他,往事也如烟云般在她心底销声匿迹,五年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来安州的这五年,她过得平淡惬意,顺心舒畅。
今日怎会突然梦到他。
她坐起身缓了片刻,将那噩梦带来的阴霾抚平压下,眼底逐渐注入清明,这才感觉身侧袭来阵阵清爽凉风。
一双清凌纯澈的眼直勾勾望着她,软嫩的手心捏着一把蒲扇,坐在床前替她扇风,清稚的话语响起:“阿娘,你做噩梦了吗?”
兰芙回过神来,牵起墨时白乎乎的手腕,望向他那双圆眸时,蓦然一怔。
方才的梦,让她忆起那个人幽黑深暗的眸子,以至于她在墨时的眼中竟能窥到几分如出一辙之影,孩童的眉眼虽清澈明亮,但同样透着深邃的幽光。
自墨时出生,她从未将他与那个人联想到一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发觉,墨时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
“阿娘,你梦到什么了,是我惹阿娘生气了吗?”墨时很聪明,见阿娘望着自己久久不语,即刻如做错了事般钻到兰芙怀中,温顺地贴着她。
孩童的温软之声令兰芙的心软成一团,她搂着墨时,佯装肃声:“梦到……我带你去买糕点,尝了糕点却没带够银子,人家把我们赶出来,还放狗来咬我们。”
墨时听后,趴在她怀中咯吱咯吱地笑。
窗外暑热难耐,蝉鸣不绝,母子两依偎了片刻,兰芙起身出门,门外袭来一阵热浪,她忽然瞥见院门是开着的,心底骤生疑惑,兀自抱起在井水中镇着的西瓜进来。
白皙清瘦的小臂浸过冷泉,进了屋,不忘问一句:“墨时,方才是谁来过了?”
墨时晃着两条腿静静坐在床榻上,仿若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兰芙便知道方才是谁来过了。
定是高晏来过,碰巧自己在里头午睡,墨时这孩子又不待见他,他不尴不尬,恐打扰了她们母子清歇,便先行离去。
墨时自幼性子冷淡,常爱独处,不喜与同龄孩子玩闹,有时能独自坐上几个时辰,只有在自己身边时会黏人绽笑,与旁人相处从来都是寡言少语。
他对姜憬与兰瑶尚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可不知为何,尤为不待见高晏。高晏同他说话,他埋着脑袋一声不吭,给他们母子送药膳与点心,墨时也从来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