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高晏替一位家中贫寒的老者诊病,老者付不起诊金,便送了一筐自家做的石头饼道谢,他一人吃不完,便送了几张过来。恰好她那日犯懒不想做饭,便蒸了几张饼吃,谁料墨时听说是他送的,一口也不吃,生生饿了一整晚。
她也不知为何,这孩子像是与高晏有仇似的。
兰芙擦拭干净手,坐到他身旁,掌心覆在他窄小的双肩上,迫使那双空洞深邃的眸子看向自己:“外头是暑天,你该先留人进来坐坐,再来叫醒阿娘的。”
墨时面不改色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来,更不想他打扰阿娘睡觉。”
兰芙知他性子倔得如犟种托生,一时哽住话语。
墨时两岁后便不常哭闹,比一般的孩子都好带,心思灵活聪敏,但举止却与旁人大相径庭,自己时常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自是希望他乖顺懂礼,可有些事无论她如何教,他总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做错事时,便同如今这般直勾勾望着她,不肯退让。
她面容染上几分愠色:“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能这般无礼。”
墨时见阿娘生气,撑着床沿,短腿着地,跑到桌前将那一筐子花绳抱过来,筐子太大,他瘦小的身躯抱不下,朱红的花绳如同洒米般掉了满地。
“阿娘,我错了,绳结我都替你打完了,你晚上不用挑灯做针线了。”绳结漂亮流利,个个密匝匝地堆放完好,竟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出来的。
墨时自知惹阿娘生气了,便会即刻开口道歉,顺带着做些活来邀功请赏,哄得阿娘气恼全消。
只有兰芙知道,他下回又是故态复萌,一如从前。
可她也毫无他法,面对只有五岁的孩子,她也只能次次用言语教导,望他能予以纠正。
墨时抱着筐子,垂下白嫩圆脸,神情委屈低落,她实在不忍心训斥,今日之事只好作罢。
“过来。”她切了一半西瓜,朝他招了招手,“去吃罢。”
墨时跑到她身前,踮起脚尖乖乖伸手接过,坐在适合他身形的小竹凳上埋着脑袋安静吃起来。
吃了块西瓜,他安安静静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先生教过一遍的字他不需要兰芙教第二遍,自己便能写出来,虽手腕力道浅,字迹潦草轻薄,但能看出笔画流畅工整。
兰芙百无聊赖,靠在床头翻话本啃干果,不消片刻,又犯困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落日熔金,斜阳晚照,光影爬上西墙。
她见墨时还在写字,便让他将课业收起来歇息,眼下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她拿出早上买的糕点,与墨时一人一块分着吃先垫垫肚子。
床头叠放着一件淡蓝色衣裳,是前日姜憬拿过来说做活时不慎刮上木钉,衣裳被抽出了一团丝还破了个洞,让她帮忙补一簇花纹盖住。
她前日拿到后即刻便上手补好了,这两日忘了给她送回去。
墨时有些饿了,将一块糕点吃了个精光,嘴角还沾着油润澄黄的点心屑,兰芙拧了帕子替他擦了个脸,对他道:“墨时,替阿娘把这件衣裳给小憬姨送过去,回来阿娘给你做饭吃。”
墨时点点头,抱着衣裳出去了。
他走后,兰芙拿了五百文钱,欲去济景堂将这月的房租交了。如今已是月中了,她都快忘了这事,趁着当下有空,赶忙给他送过去。
高晏等闲不会催她,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
这五年她除了姜憬与兰芙,便只认识他这一个朋友,这些年他也帮了自己不少,就说当初生墨时的时候,若没有他,她如今恐怕只剩黄土一抔了。
每每忆起那些往事,她便由心感激他的援助,自然不想再平白欠他什么。她如今能靠自己的刺绣手艺过日子,虽不算富足,可手头也并非异常拮据,房钱定是要如月给他的。
济景堂这几年名声鹊起,不单单是靠高晏妙手回春的医术,更与他和蔼温厚的性子跟踏实良善的为人有关。这么多年,遇上穷苦百姓来济景堂看病,他照旧分文不取,因而在十里八方收获一片好名声。
高晏的徒儿福元乃济景堂的活宝,是众人口中口无遮拦的顽劣泼皮,正站在药柜前握着药杵捣药草。
老远便望到兰芙来了,起了逗趣心思,朝门口扬声喊了一句:“师娘来了!”
幸亏这个时辰济景堂人不多,没被旁人听了去。
兰芙被他这一喊,非但未起一丝赧然,反而秀眉一拧,泛起薄怒:“你叫谁呢你!”
福元仍不肯作罢,以为她是故作矜持,又拔高声色:“徒儿叫您师娘啊。”
“师娘是罢?”兰芙拽过他的领子,揪着他的耳朵将人领出来,“来,再叫一声我听听,我叫你师父来扒了你的皮!”
“兰娘子,兰娘子,别别别,疼疼……”福元疼的龇牙咧嘴,再也不敢耍嘴皮子,连连告饶。
高晏听到动静,以为是福元又在淘气,放了手头的活在与哪个孩子玩闹,沉着脸出来:“福元,我要的药草呢?”
他一袭白衣走出来,面对顽劣不省心的徒儿,眉宇肃然沉怒,正欲出言训斥,倏然见到兰芙站在眼前,神色又恢复清淡温和:“芙娘,你怎么来了。”
“你这徒儿实在无礼!”兰芙揪着福元的耳朵不放,一副兴师问罪之态,“他老远见到我便喊什么师娘,我今日替你教训教训他!”
福元斜着身子大喊:“师父救我,徒儿并非无缘无故喊出这句,您不是对兰娘子也——”
“住口。”高晏真是生了怒,一贯清冽的眉眼黯淡几分,“你即刻去后院洗药草,洗不完不准吃饭。”
他既发了话,兰芙只得悻悻放开手,并未深思福元那句未说完的话。
等到堂内只剩高晏与兰芙两人,高晏才收敛神色,缓缓开口:“芙娘,你来找我做什么?”
“你晌午不是来找过我了吗?”
高晏云淡风轻答:“做了些消暑药膳,想给你们送些过去,墨时说你们都不想喝我的药膳,可是上次的太苦了?”
兰芙听他这么一讲便全然明了,他带着东西来,墨时将人拒之门外,他自然又拿着东西打道回府。
“晌午那时我睡了会儿,不知你来了,墨时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她并非有意驳了他的好意让人难堪,语速急躁起来,企图弥补心底的愧意,“上次风寒喝了你的药膳不消一日便好了,我还想给你钱呢,怎会嫌弃。说到消暑,我这几日是有些虚浮恹恹,食欲也不大好,你那药膳还有吗,我向你讨一碗喝。”
她如今仍是圆脸细眉,清姿灵动不减当年,眉眼之间添上一丝娇韵,更衬得她容貌昳丽。
高晏看得恍惚,急忙掩饰眼神:“还有,你觉着有用便好。”
兰芙自然是讨了一碗来喝,药膳虽有淡淡清幽的药草味,但不苦不涩,放凉后入口略微甘甜,薄荷草的清凉润得喉咙与肺腑舒畅清透,浑身的暑热荡然无存。
她喝完后,觉得神思清敞了不少,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解下荷包取出房钱给他,道完谢后转身便说要走了。
“芙娘。”
在她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高晏用话语留住那道纤瘦的背影。
“怎么了?”兰芙转身望着他。
清润话语朗朗响起,终于诉尽五年来的思苦:“你交了五年的房钱给我,我如今也收累了,今后能不能不交了?”
兰芙顿生诧异,明亮的目光顷刻低敛,转念一想,这五年来他帮她太多,可他也实在没有义务对她这般。
她强装镇定一笑:“好,明日我去找房子,定早日搬出去,将房子空出来。”
“我是说……”从五年前初见她那刻起,高晏便难抵她清妍婉约的笑颜,他头脑胀热,将心底之言全说了出来:“就算墨时不喜欢我,我也会待他好的,芙娘,今后能让我来照顾你吗?”
兰芙就算再愚钝也听出了他是何意,她没想到,这么多年,高晏竟有此意。
她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尖逡巡,她虽对高晏并无男女之意,但一个男人在她耳边柔和地倾倒思慕之情,难免让她心有不自在,耳根开始密密麻麻泛起痒意,心跳得没有一丝规律。
她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男子醇厚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畔,她整个人虚浮茫然,脑海震颤轰鸣,眼底不自觉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与话音。
许多个夜晚,在狭窄的瓦房里,幽暗的烛光下,她与一道炽热的身子水乳/交融,如影随形,每被拨/开一寸,她便抖着牙关颤栗难耐。水深火热时,一道低沉之音缭绕在她耳畔,哄她说喜欢她、爱她,她就这样被折磨欺负得神智昏蒙,心乱如麻。
到最后,她脑中满团乱绪,怕联想到他的面容,不敢去细想一丝。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拒绝高晏,踉跄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墨时已经回来了,他独自坐在床上翻书,虽看不懂,却入迷至极。
兰芙心不在焉地做好了饭,菜摆上桌,喊墨时上桌吃饭。
二人似是各有心事,默默低头吃饭,谁也不吭声。
吃到一半,墨时忽然抬起头,幽黑的眸子锐利明亮,毫无征兆地问出一句:“阿娘,你方才去哪了?”
一灯如豆,夜晚静谧无风。
她竟能在孩童的清稚之言中听出一丝沉厉,如暗夜中初展头角的微小锋芒,衬得她耳畔回荡的余音愈发清晰响亮。
一瞬间,早已被她掐熄焰芯的质问、威胁、强迫,纷纷顺着这声极其相似的言语往上窜动复燃,深嵌骨髓中的恐惧拨动皮层的血肉,有隐隐迸发而出之势。
她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怔了许久。
直到墨时再问了一句相同的话。
她才忍不住敲了敲他的碗:“我自有事,快吃你的。”
墨时是听她的话的,将话语哽回喉中,往嘴里塞着饭菜。
饭后,兰芙照常去洗碗,墨时还不及灶台高,她让他去外头玩,可墨时非要紧挨在她身侧,拿起干布巾帮她擦碗。
兰芙自从济景堂回来,便被一桩桩事搅得心神不宁,打了皂水的碗滑腻不堪,手心一个松落,白瓷碗砸到地上,瓦片溅得到处都是。
墨时弯下腰,捡起脚边一块锋利见光的瓦片,兰芙刚想制止,利边却划破他窄小的掌心,一道大口子已然汩汩渗血。
口子很深,流了一巴掌血,墨时一声未吭,也不喊疼,只是轻微皱了皱眉,随后细细盯着掌心的殷红黏腻。趁着兰芙去拿纱布的空子,竟还把掌心翻覆过来,让血滴洒在地上,溅出晃眼刺目的血花。
兰芙出来时,见地上满是斑驳鲜红,立马蹲下身按平他的掌心,拿纱布覆上为他止血,又揽过他在怀中安抚。
“疼不疼?下次不能用手捡瓦片知道吗,若是再划得深了些,可是会流很多血的。”
墨时依偎在她怀里,指着地上的血渍,眼底不减天真无邪:“可是它流出来的颜色很好看。”
兰芙圆眸一震,虽搂紧了怀中矮小的身子,但手臂僵麻无力,凉意攀上背脊与头皮,心像在颠簸的巨浪上晃,震颤不已。
墨时越长大她才越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神、话语与行径,当真是一步步像极了他。
第044章 答应他
三伏天热气缭绕, 白日酷暑难耐,到了夜里才淌起一丝凉意。
明月高悬墨空,飞星冉冉, 流萤扑烁乱坠, 一簇晶亮落到小团扇上, 兰芙悄然屏息, 欲伸手去拢, 奈何萤虫顽皮,从她指缝中倾泻流走。
她气恼拍扇, 眸光回转, 回应身旁的话语:“可不是, 我们相识五年,我当他是朋友, 可他今日突然与我说这些话,我都不知该如何答他,只能先行溜走。”
微风夏夜,三位女子坐在院中纳凉漫话,诉说着满腹心事。
“阿芙, 你当真是对他无意吗?”姜憬忧疾开口。
相识五年, 高晏此人知根知底,家底样貌品行都是极好的, 况且阿芙这几年独自拉扯墨时,受的苦累她是看在眼里的。
墨时如今才五岁, 漫长的日子还没熬完,若阿芙也对高晏存那么一丝心意, 她自然是希望他们二人能修成正果,走到一起的。
兰芙暗下神色, 满天明亮繁星如何也缀不到那双圆眸中,她兀自把玩木扇柄,心底如扯松一团线,胡乱交织纠缠到一处,乱得理不出头绪。
她对高晏,应当是无意的罢。
她浅浅知晓对一个人动心是何种感觉,喜欢与他黏在一处,心旌无时无刻都在摇,羞赧带来的并非是逃避拒绝,而是青涩又难以启齿的默肯。
可这种感觉,早已枯萎在了五年前,她没将它带过来,让它永远扼闭在那满是黄土青山的乡野村庄。
这五年来,那股懵懂摇曳之感熄灭消散,再也没有重新填上她心头,儿女情长于她而言缥缈如絮,人生苦短,她只想自由健康、平安喜乐。
院中树影婆娑,时而骤暗时而通明,落下竹叶几片,外人不知,只待有心人细数。
风吹几片落几片,心觉几片言几片。
她还是认定心无情愫,镇定摇头:“我是真的把他当朋友。”
兰瑶埋头啃了满掌心的杏仁壳,她只求吃喝玩乐,其他事于她而言,根本无需费心。就如同她不懂,一个高晏而已,为何就愁得兰芙蹙眉苦脸。
真情又值几个钱,世间所求,不就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吗。
她伸腰起身,将杏仁壳潇洒一抛,白壳瞬间如雨点子般铺陈满地:“高晏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如今表露心声,必然不是一时兴起,虚情假意。你看啊,他年轻俊朗又医术高明,家中还有祖产田地,为人品性也是有目共睹。你若嫁与他就是享清福,日日吃了睡睡了吃,还能买几个奴仆伺候着。真心能顶几碟子菜啊,能对你与孩子好不就行了,况且你有墨时了,日后也无需考虑生儿育女的苦楚。若换做是我,他若真在意你情我愿,就算我对他无意,我也要哄他说今生今世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