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憬越听越荒唐,阿芙分明心烦意乱,兰瑶还尽说这些无稽之谈,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揪过她捂她的嘴:“你说的是什么浑话,你说得天花乱坠,你怎的不去嫁他?”
“人家钟意的又不是我。”兰瑶梗着脖子反唇相讥,“我倒是想嫁啊,他若对我有意,我还用得着整日去给人家端茶倒水,当牛做马啊?我今晚就让他下聘,明日便操办婚事。”
“你没皮没脸!”
兰芙垂着头,眼睫如轻灵羽翼般扫过眼眶,借着月下清晖,若有所思,兰瑶这些听似荒唐之言却也强拗出了几分道理。
是啊,真心若用错了人还不如喂给狗。
她重新静静审视自己的心,她似乎并不抗拒高晏,但她没有力气与勇气去重拾在那个雨夜被反复浇淋与折磨的懵懂炽热的心。
若换做从前,她尚能昂扬澎湃,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可自从生下墨时,无数个日月,她独自养育教导他,她已尽她自己所能令这个孩子走上正轨,有那么几个片刻,她是能真正感受到一丝疲惫的。
她居然有那么丝毫动摇。
可这样做,对高晏而言,实在不公平。
没有一个人愿意要一具行尸走肉,他要的许是真心罢,可她已经很难找到了。
“别捏我的脸!”
耳边回荡着孩童稚声稚气的话语,墨时板着小脸,打落兰瑶的手。
“捏捏怎么了,过来再让我捏一下!”兰瑶追着他跑,撸起衣袖,摆出势必要抓住他的架势,“嘿你还敢瞪我,这么丁点大脾气倒是不小,你再瞪一个试试!”
喧闹嬉戏化作石子投入兰芙暗波攒动的眼帘,顷刻打散开那层空茫灰蒙。墨时他不喜欢高晏,她是没有办法能教他对待旁的生人那般礼貌言语的。
如此一桩姻缘,最终或许会令三个人郁郁不欢,又能算是良缘吗。
炎炎暑退,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日子最是过得快,九月已过,便入中秋。
经上次之后,高晏见了兰芙,再也未提那事。兰芙也并未刻意与他疏远,二人还如从前那般如朋似友,相处自然。
福元粗心大意,贪玩恶劳,高晏让他进山采草药,他竟胡乱敷衍。草药多生长在峭壁,他不敢冒险深入,便摘了些随处可见的杂草掺杂在筐里以次充好,幸亏他未曾擅自碾碎入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高晏知晓后,大发雷霆,狠责训斥,说他粗枝大叶,顽劣难驯,再不适合学医,一早便将他逐出了济景堂。
草药赶着入药,他寻了个大早,背筐进山,打算亲自去采。
兰芙送墨时去书塾上学,回来时路过济景堂,得知高晏要进山采药,她一早便听说南边那座山秋日有许多汁水丰沛的野瓜果,今日没有绣活做,左右闷在家中也是无事,她也寻了一只背筐,跟着他一道进山。
山脚溪涧交错,乱石铺路,白雾霜霭笼络空谷,万道秋色穿透稀疏枝叶,光影如碎金般勾陈平铺水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瑟瑟枫荻叩入眼底,耳边风静虫吟,兰芙仿若透过那道金黄之影,看到了告别已久的旧人旧事。
“此处,很像我家附近的松云山。”
那年,碧云飘悠,黄叶落地,她们一群人上松云山。
那时她十七岁,唯有一腔纯澈无知,天真懵懂得令人心惊。
犹记在斑驳光影下,她随手摘过一枝木芙蓉别在耳畔,得他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
她能忘了所有事,却独独忘不了这句。
她真的记了好多年。
高晏主动替她背筐,被她拒绝,他便走在前头开路,令她跟紧他,时不时放缓脚步回头望她,看她是否跟得上。
他的背影修长清瘦,兰芙心底晃过的那道身影高大挺直,二者截然不同。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跟上他的脚步。
到了山腰,前方深山幽林,树木遮天蔽日,听闻山顶有几座大户人家新建的墓地,他们便不打算再往前走。
恰巧前方谷壁上长着几簇紫花绿叶的草药,高晏嘱咐她在上面等他,自己攀着树藤下去采药。
兰芙看得胆战心惊,紧紧站在悬崖边拽着藤条不放,“你千万当心。”
高晏宽慰她:“放心,下面有宽石垫脚,不会有事。”
尽管如此,兰芙仍惴惴不安,紧拽
着藤条,粗糙树皮将手都磨红了一片,等到人安然无恙上来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采完草药,高晏陪着她去摘野柿子,柿子饱满澄黄,皮薄圆润,一看便甘甜可口。那些高长在枝头,她够不到的,他便替她摘。光影打在她面颊,她的脸还是经日光一晒便白里透红,鼻尖愈发红润灵巧,清姿动人。
他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缓缓向她靠近。
兰芙立马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心底还未生起想法,脚步便情不自禁地往外挪。
高晏看在眼里,眸光黯淡,主动与她隔开一隙。
山腰落日,雁背斜阳,果子与草药俱是采了满满一筐。
正当二人准备下山时,前方杂乱深长的草木被人拨开一道口子,几个膘肥体壮的大汉钻了出来。
这些人手持斧头铁铲,棍棒柴刀,背上背着的麻袋中似有金银敲击,发出清冽震耳的声响,俨然是一群专挖人棺椁坟墓的盗墓贼。
南齐素有明令,盗墓是犯法的,被抓到重则斩首示众。
这伙人面面相觑,干这等营生撞上人自是害怕,身形肥硕的头领踹了身旁尖嘴猴腮的男子一脚:“六子,你不是说外面没人吗?你她娘的瞎了,这一男一女不是人?”
接着,四五个人警惕环顾四周,确定周围除了这对男女外再无旁人,上前将他们紧围在中间。
叫六子的小喽啰摸着屁股,讪讪垂下头:“大哥,我们躲了几日都没见人,谁知今日就撞上这对孤男寡女。”
这伙人粗狂奔放,凶神恶煞,一看便是穷凶极恶之徒,兰芙吓得手脚冰凉,丢下背筐,直往高晏身后躲。
高晏将她护在身后,面容肃厚,字句清冷深重:“你们做这等犯法的营生,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头领嗤笑:“杀了你们,往深山老林一扔,今儿便没人发现我们,官府去哪里抓我们?”
大汉瞥见女子飞扬的衣角,目光顺着衣裙往上逡巡,窥见一张迤逦清秀的芙蓉面,搓掌狞笑:“你媳妇生得倒是俏,让她陪哥几个玩玩,我便放了你们,如何?”
“无耻之尤!”高晏牙关扣动,额间青筋鼓起,攥紧拳迅捷挥到那人脸上。
大汉踉跄后退,直起身子时捂了一手的鼻血,似是被这一拳彻底激怒,恶狠号令:“给我杀了他们,手脚快点!”
这群盗墓贼没学过真功夫,全靠手持几样真家伙才敢豪横野蛮,高晏夺过其中一人手上的棍棒,连击退三人。
兰芙绕到树后,瞥见山脚下有一行四五人的健硕樵夫,连忙捡了一颗石子扔进山脚下的池塘,池塘激起水花,引得下面五人纷纷抬头。
她趁机挥着手臂放声呼喊:“救命啊,有盗墓贼!有盗墓贼!”
官府早有明令,生擒盗墓贼赏银五两,那几位樵夫即刻解了柴拿着斧头上山。
“臭娘们!”六子见她胡乱叫唤,偏头暗骂一声,拿起柴刀如恶狼般朝她而去。
兰芙情急之下,只得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柿子朝人砸过去,六子捂着眼大叫一声,没等反应过来,无数只坚硬如石头般的柿子劈头盖脸落下来,人已是鼻青脸肿。
“小心!”
她瞧见一人举着斧子绕到高晏身后,吓得心凉半截,尖锐叫喊。
高晏察觉到身后袭来的阴风,奈何闪躲慢了一步,被斧子砍中背脊,几道深长血口子狰狞可怖,青白衣袍瞬间染上大片血红,他撑着棍棒单膝跪地,眉头紧蹙,嘴唇苍白如纸。
等到山下终于上来了一行男人,他眼帘开合,望了兰芙一眼,彻底昏了过去。
夜半三更,医馆灯火通明,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出来。
兰芙心急如焚地在门外来回踱步,一双冰冷生寒的手搓不出一丝热意,淡淡清辉洒落阶前,秋风凄凉习习,人心底的忧愁与惧怕被无限放大。
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伤成这样的,一定不能有事。
直到天边泛白,霞光斩露,才止住了血,护住了命,兰芙悬了一夜不敢松懈分毫的心总算能得以喘息。
她日日都来看高晏,病疼折磨得他消瘦了许多,那铁斧得是多大的力,生生往背脊上砍,万幸没伤到椎骨,调理几个月还能行动自如。
好生将养了一个月,他已能趴在榻上简单活动手脚,可面色仍青白无神,浅薄虚弱。
医馆新来的伙计毛手毛脚,喂他喝药时将汤药洒在枕间,差点没烫着人。
兰芙看在眼里,主动接过药碗,“我来罢。”
伙计下去后,她找来布巾擦干枕间褐黄的汤药,不尴不尬地坐在床头,舀了一勺药吹凉送到他嘴边。
高晏犹豫一阵,望见兰芙举得久了,还朝他微微颔首,他苍白的嘴唇才碰上汤勺。
“你的伤口这几日还在流血吗?”喂完药,兰芙眉间不减忧色,认识他五年,他沉稳端方,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如今还是初次这般虚弱地躺在这里,她心头晦涩汹涌。
这是这么多日来兰芙初次主动给他喂药,高晏嗓音染上几分局促与激荡:“已结痂了,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况且你也是为了护着我才这样的。”
“芙娘,我没什么用,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借今日之机,他还是想试探道出上回无功而返之事,“我不敢说以后能将你护得如何踏实,但我会尽我这条命。”
兰芙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张不真切的网上翻覆,脚底飘然恍惚,也并未打断他,继续望着那张苍白的唇开合。
“你那日拒绝我,我想了许久,可我依然心悦你,你能答应让我陪在你身边吗?”
“你无需多喜欢我,只要你不厌我,不恨我,能允许我伴你身侧,替你分担喜乐忧愁,我便心满意足。”
“你能否,不要拒绝我。”
飘然渐渐化为轰鸣钻进她的耳畔与脑海,他虚浮的话音字字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锲而不舍地撞叩她的心头。
她后退一步抵御,他便往前一步追逐。
她厌他吗?不厌,恨他吗?不恨,他们之间亲厚随和,若要谈厌恨,简直荒谬至极。
人活着世上,都是过日子罢了。
既如此,答应,又有何妨呢。
她平静地点头,内心的尘埃终于落地。
听闻高晏为了救阿娘受了重伤,墨时对他的态度总算缓和了些许,他愿意跟着兰芙去济景堂,不过只是坐在外头等阿娘出来。
一日晚上,兰芙不想瞒着墨时,便与他说了她与高晏的事。
墨时听后不开心,晚饭也不曾上桌吃,独自坐在小竹凳上,将头埋在膝间。
兰芙担心他会胡思乱想做出怪异之举,于是端了饭菜过去,放在支起的小圆桌上,她知道墨时能听懂许多事,便坐在他身边,平静同他道:“你爹不是个好人,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我带着你去过青州,本以为能在那里安顿下来,可他又找了过来,我只能带着你冒着风雪,千里迢迢来到安州,无处落脚时,是高晏叔叔接济我们,给了我们住所,你出生时也是他救了我一命。”
“阿娘是个不太有用的人,只会些刺绣,我日夜不停地绣,就是为了能让我们娘俩有饱饭吃。你这般乖巧懂事,阿娘从不后悔生下你,但阿娘有时也有那么一点点累,也有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墨时,阿娘一直在你身边,你只需要好好长大,此事无你无关,你不需要生气或是高兴,这是我的事,我来做决定。”
墨时聪慧敏锐,兰芙说得这些话,他全都听得懂,晶亮清澈的眸子闪着泪光,伸出小手搂着兰芙的脖颈不放。
上京的天风清月朗,参天高楼耸入云端,带来波涛如怒的汹涌。
五年间,祁明昀每到夜里便犯头疾,今日子时过半,宫中灯火通明,他揉了揉额穴,令内侍去传殿外候着的六部尚书进殿。
庄羽
这些年凭借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意,颇得祁明昀器重。
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气派的宫墙,亦步亦趋地跟在主子身后探头乱瞟,低声问:“主子预备何时回府?奴才去备马车。”
祁明昀一袭玄色锦服,凛冽的黑影映在地上,即刻吞噬一片亮光,伸出指腹揉了半刻生痛的额头,挥手示意他下去:“你去罢,我今晚不回府了。”
“是。”
安州知府被人谋害在自家府邸,留下一封绝笔信,信上所诉安州节度使崔永光暗中招兵买马,广纳贤士充当幕僚,有谋反之异心,遂请朝廷明正典刑。
谋反之案非同小可,祁明昀连夜召集六部尚书议事,六位朝臣进来后,伏身跪拜,低头面面相觑。
祁明昀把持幼帝,在南齐朝堂只手遮天,权倾朝野。满朝上下皆知幼帝不理朝政,乃是皇室虚幌,摄政王才乃南齐朝廷的把控者,故而见他所行之礼,等同于见帝王之礼。
“我让你们来,你们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指了指兵部尚书吕赫,冷嗤道:“吕赫,你将庶女嫁给崔永光当侧室,崔永光谋反是真是假,你定然一清二楚,对罢?”
吕赫对上那道阴鸷目光,衣衫湿濡,吓得连连磕头:“王爷明鉴,臣那小女半年前便因难产而亡,崔永光贼子远在安州,他身怀何心,臣实在是不知啊。”
祁明昀把玩着腰间的靛青色香囊,忽而盯着吕赫,神色浓沉诡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