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恬静沉眠,他再也听不到令人聒噪的哭喊。
她就只有闭上那双眼时才会安静消停。
正值正午,艳阳当庭,葱郁枝叶光影斑驳,影绰亮芒钻进窗棂,打在兰芙浅薄的眼皮上,她明净的脸庞又褪回苍白之色。
祁明昀这才恍然意识,她已经昏过去两个时辰了。
起身时瞥了一眼她被绑起来翻过头顶的手,白皮子上跃然是几道鲜红印记,即便昏睡过去,这个姿势看在眼中也极其不安适。
想替她解开,忽而又回想到她方才那番胆大包天的言语,他眉宇一沉,还是恨不得掐死她。
他从未见过这般愚昧无知,倔强难驯的女人,他也不知为何,对她便格外手软几分。若能再用一丝力,她便再也睁不开眼烦他、违背他的话、与他作对。
左右死不了,让她吃点教训,下次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太医正在府上用膳,本以为人醒后已无大碍,这几日昼夜不歇诊治,也终于能松下心神用一顿膳,可筷子都还没拿稳,几乎是被祁明昀带来的人拎出去的。
“进去看看她怎么了?”
被推搡到房内,太医撞见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床榻虽放了帏帐下来笼罩,但仅隔着一层薄纱,清楚可见帐中的女子双手被反捆过头顶,一条锦绳缠绕手腕,系得牢固结实。
“这……”他最是清楚这位贵人的身子,他费劲心力救回来的人,病体尚且虚弱不堪,怎能这般粗鲁行事。
祁明昀望见他支支吾吾,面露难色,冷冷道:“就这样看。”
“王爷,臣要替贵人号脉,可否解了这绳结?”
“我说,就这样看。”祁明昀话语掷地有声,不容商榷。
太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暗道,也不知该说这女子是可怜还是有福气。
若说可怜,她长相算得上平平无奇,听府上下人传就是个从山里来的村姑,可那些名贵药材,昂贵补品,流水般地往身上用,可见平日在府上也是锦衣玉食。
若说有福气,好好一个人竟被折磨成这幅模样,莫说一条腿,差点便断送了性命,好不容易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又要如此这般捆了她的手,折磨她的病躯。
跟在这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身旁,真是祸福相依啊。
兰芙发觉眼皮浸着一团温热,继而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热点子化散在眼眶四周。
风撩檐铃,枝叶簌簌,她捕捉到了日光带来的暖意,浓密乌黑的长睫轻微颤动,接着,先是两只手腕因翻转束缚造成的扭痛率先侵入她混沌的神思。
她正欲熏然睁眼,便听闻一道老迈的话音响起:“王爷,并无大碍,只是贵人身子尚且虚乏,因事激愤难抑,急火攻心,一时昏过去了。”
“那她的腿呢,定然能治愈是吗?”
“右腿自愈良好,臣会再给她开药,连服用一个月,再好生将养,便可下地行走,行动如初。”
兰芙心头一紧,幸亏纱帐朦暗,令外头看不真切,她悄然闭眼,装作未醒之态。
她还可以走,腿伤能治愈。
能下地行走,行动自如这句话在心底反复回荡成波澜。
祁明昀骗她有什么意思,可听他方才问询太医的那番语气,他难不成是想她的腿能治愈的?
他要杀她,又在救她。
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太医不知何时早已退出去,兰芙虚搭着眼皮,陷入重重思绪的漩涡,丝毫未察觉自己那两片长睫都颤出细密的影。
“既然醒了就睁眼。”祁明昀居高临下注视她。
他理所应当地将她拙劣的伪装定为又是在想什么花招。
兰芙被他瞧出端倪,索性睁开眼,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手要断了。”
病愈后,任凭再清冷的腔调,尾音总带着一丝她独有的怜弱。
祁明昀不予理会,接过婢女送来的汤药,赶了人下去。
他令兰芙靠在床头,却仍未解下束缚她手腕的锦绳。
兰芙眼看是等不到他替她解开,索性缄默不语,眼底添满平静,又充斥进几分倔强的怨恨,凝眸瞪他。
“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将你绑到外头去。”
倔强与愤怒将她的眼眸撑得乌亮,可他在她那双眼中总能洞悉到他不可预料、无法掌控的精细微光。这丝光如同长了脚,每次悄然撬开他的掌心,意图从指缝溜走。
兰芙无可奈何,眼珠一转,宁愿看向窗台上停留的燕雀也不曾再看他一眼。
祁明昀莫名不悦,掰转她的下颌,白瓷汤勺舀起褐黄的汤药送到她嘴边。
兰芙被他强令转头,清苦浓烈的药味逼近鼻尖,氤氲热气顺着她的脸庞覆盖而上,眼底染上一层柔和水雾。
“张嘴。”
兰芙观他此刻并无坏心,便不想引得他又发疯动怒,下颌微开,张了半张口,待瓷勺迫不及待要塞进去时,她却是像想到什么,又闭上了嘴。
祁明昀正想将瓷勺往她嘴里送,却不及她突然闭口。他手中顿滞,坚硬瓷勺恰好抵上她一排白齿,撞出清细声响。
他误以为她又是故意同他撂脸,吃了痛转头便忘了,一丝阴郁爬上眉宇,正想将她的手再捆牢些。
兰芙眼底被热雾搅起的湿润还未散去,知晓明晃晃的号令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话音消了几分强硬,带着轻微央求:“能先解开再喝吗?”
这个姿势极其难受,她的手真的要断了。
这句细声嘀咕引得祁明昀看了她一眼,她侧靠在床头,身子微屈,半边伏在软枕上,似是极度难耐不适,细长的浅眉微蹙,眸中的湿润像是永远不会干似的。
她近乎溢出的泪珠一点一滴穿透他的心,似是丰沛酸涩的青梅汁,回味苦涩淡甜,五味杂陈。
他的心被涩得微皱一角,神情不减冷峻,两指钳过她的脸:
“先喝了再解。”
第059章 不能做
兰芙无言辩驳, 浅浅张口。
温热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舌根苦得发麻,她眉头拧蹙成团, 强吞了一口, 药液从喉咙流淌至肺腑, 后劲涌上一股浓烈清苦。
她从未喝过这般苦涩难咽的药, 祁明昀手中的瓷勺还欲往她嘴里送, 她偏开头,再也不肯张口, 连嗓音都酸麻发涩。
“咳咳……太苦了。”
祁明昀忽而想起她素来爱吃甜腻的东西, 沾不得一丝苦味儿, 以往喝药时还得娇声娇气地含一颗果脯糖豆,才肯慢吞吞地同蜗牛一般咽下一口药汁。
这碗药看起来比平常的药更为黑褐深浓, 若是不给她强灌下去,她等闲是不会主
动张口的。
他搁下药碗,欲将她的脑袋掰过来。
兰芙的余光瞥见一缕浮动的鸦青衣角,她并不知他忍耐到极致,已欲直接扣紧她的下颌将药灌下去。
汤药散发出的苦味侵入她鼻中, 她本能偏头转向里侧:“不喝。”
嗓音湿润微哑, 带着几分难以撼动的傲气。
帷帐间的白丝纱孔将光影透析得细碎黯淡,她那张恬静的病颜经光影映照, 肌肤便由骨子里透出一层极淡的绯粉,凑近能见脸庞无数细小浅白的茸毛。
这副样子尚且娴静温顺, 他是再不想听到她哭闹叫喊了。
于是阒然顿住了手,笼罩帷帐的一团浓黑身影散去。
兰芙察觉他放下药碗出去了, 却不知他欲去做什么,怕他又是去取什么东西来想法子折磨她, 正仰着脖子朝窗外探望时,忽闻脚步声逼近。
她迅速移回视线,收敛神情,维持他离开时靠向里侧的姿态。
祁明昀回来时,带了一罐裹着黏腻糖渍的蜜饯果脯与一盘晶莹剔透的梅花糕。
兰芙似乎听到瓷罐与碗碟的清泠碰撞声,好奇驱逐她用余光斜睨,却猝不及防对上他早已看过来的目光。
“转过来。”他道。
兰芙心头骇然一跳,眼帘闪烁开合,因双手被缚,转身极其艰难,几乎同乌龟翻身般缓慢吞吐。
转过身,忽见一只精致的白瓷罐推到身前,里面装满了沾染浅黄糖渍的饱满蜜饯,她还不明状况,便听见一句沉令:“自己拿着。”
她沉沉望向他,被捆缚的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解开。
祁明昀见她不闹腾,便解了她手上的绳结,将瓷罐往她身前推,这般黏腻的东西,免得脏了他的手。
束缚手腕的锦绳一松,兰芙揉动了几下僵麻的小臂,淡淡抿唇,微微抬眼,伸手接过瓷罐后,又去暗窥他的神色。观他面色平淡,毫无风雨来临之意,才缓缓捻起一颗糖渍桃干送入口中。
嘴里进了些甜物,药汁送入口便顿然消褪了几分苦味,她勉强能蹙眉屏息,缓缓吞咽。
直到桃干嚼到最后也泛起一丝麻涩,她吃出了口感不同,停止咀嚼,抬眸望他:“这是没熟透的桃晒的桃干,吃着酸涩发苦,有杏干吗,杏干好吃。”
“你哪那么多废话?”祁明昀抛下药勺,在碗底掷出薄冽声响。
她已吃了半罐,这碗药却连一半都没喂下去,说起来,还有一笔账没同她清算,她却还敢如此得寸进尺。
他又不吃这种黏腻之物,哪里知晓熟了没熟,是涩是甜。
院外花草成荫,僻静无声,下人自窗前匆匆走过,步履轻缓,不敢惊出一丝声响。
瓷瓦撞击的清冷之声扣入耳中,兰芙身躯一震,生怕他又发了疯怔,再次将自己捆起来,紧紧捧着蜜饯罐,默不作声。
房中乍然沉静,只剩两道呼吸声交融,一道绵长深沉,一道断续浅弱。
祁明昀望见她缩紧双肩,反复抿咬嘴唇,眼底满是警惕之色,令憔悴的病颜再添几分苍白。
不知为何,见她这副样子,他心底的气焰不知不觉便发散不上来,他端起那盘同样甜腻的糕点移到她身前。
厚重繁复的鸦青袖摆卷起一片沉浓阴影打在兰芙身上,她下意识绷紧身子,眼底的惊惧之色倾泄而出,身心由内而外密匝匝竖起一排御敌的刺毛。
可半晌后,那道能掀起疾风骤雨的狠力并未侵扰她的防御,她才试探着放出屏凝已久的呼吸。
祁明昀看出了她的惧怕。
他本是最厌恶她这番神情,他认为自己不算薄待了她,可她为何总畏惧他、拒绝他、逃离他。
若在她活蹦乱跳之时,他早便让她吃几分教训,可她如今虚弱不堪,自己又能怎么样她,将人拖出去吗?
若是她死了怎么办?
真想她死吗?
若是想,他便不会救她,早将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念她如今尚病愈,他夺她手中瓷罐的动作轻缓了几分:“不吃蜜饯便吃这个。”
兰芙顺着他的话徐徐凝眸,望见那盘上回吃过的粉糯玲珑,薄皮晶莹如玉的梅花糕。
这种糕点她爱吃,祁明昀自然也看出来了,是以特意命人备了一盘。
最后亏得有这盘糕点,她才喝完那碗药。
喝完药,祁明昀扶她躺了下去,他捱着她,这回她倒是出奇地没有推搡闹腾,任他替她垫好软枕,扯平被衾。
“我还能走,是吗?”她平静注视他,眸底如无风湖面。
祁明昀未予答复。
她便紧抓他的衣摆,反复询问:“是吗?”
细弱之音如同蚊蝇在耳边低吟,祁明昀不厌其烦:“是。养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还有什么意思。”
兰芙早知他的话这般无情,许是早已预料,心底未再添上怨恨。
她右手掌心覆着一圈纱布,收紧拳心时虽已感受不到灼疼,却隐隐还有几分胀绷感。
她知晓她这只手烧灼剧烈,掌心被烧脱了一层皮肉,几近是血肉模糊。望见这只手,眼前又闪过一片焮天铄地的烈焰,复醒的痛意化为一张足以笼罩她全身的荆棘,在她四肢百骸扎刺撕扯,蓦然间,她又遍体生寒。
祁明昀凝望她的右手,也恍惚怔神。
他将她从火海抱出来时,她浑身是血,气若游丝。许是察觉到他的靠近,一双垂软无力,鲜血淋漓的手竟还倔强地推搡他。
那一瞬,他心底堆叠的愤怒临界爆发,恨不得索性就将她扔进火里,可沸腾激荡的思绪中总有一道负隅反抗之力惹得他心软气散。
她能倔到底,可他却没办法真杀了她。
于是他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不能捧出她的心来矫正,便只能束缚鞭笞她的身。她知道痛,会哭会喊,总会收敛几分心思,安分几日。
她身躯上的伤疤尚能涂药恢复,可右手掌心的这道伤痕,因烧伤过重,灼尽皮肉,往后只能留下一道浅红的伤疤,再也无法消褪。
可她没问,他也没说。
放下帷帐,令她好生将养,不准再闹,他今日务必得进宫一趟了。
他以往从不准她单独见墨时的时辰过长,是因为那个只有五岁的孩童心性异于常人,譬如刚见面便送了他一刀,他怕他会给兰芙想些鬼点子。
而如今她下不了地,自是无需担心那些诡计。
是以他临走时,破天荒放了墨时进来陪她。
墨时一进来便抱着阿娘哭,趴在床沿搂着她的脖子,白嫩的脸蛋上布满泪痕,泪珠子啪嗒啪嗒滴在兰芙脸上。
自从她们母子二人被祁明昀强行掳来,兰芙也有几日未这般好好瞧他了,祁明昀到底不曾苛待他,他衣裳穿戴整齐,脸上也不见消瘦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