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怒如山
剪子落地, 当啷锃响,锋刃薄冷锐利,折射出银白光斑。
凛冽寒光淬入祁明昀眼中, 使那双漆黑幽瞳添上怒不可遏的焰光。
墨时年纪尚小, 性子阴冷孤僻, 对极其厌恶之人通常生出难以纠正的扭曲狠劲。
譬如他不管眼前这个人是否真是他爹, 单想到他将他与阿娘带来这个地方, 不让他与阿娘见面,更是要放火烧死阿娘, 他便想试试这把锋利的剪子能否刺穿他的脑袋。
怎奈年纪尚小, 心智懵懂不全, 他对这个计策抱以足够大的信心,根本未曾想过祁明昀能躲过这一击。
此时见剪刀落地, 门前高大颀长的身影安然无恙,甚至阴冷得要将浓沉暗夜吞噬,才得知计谋失败,同时心底也升起极大的恐慌。
走也走不了,他蹲缩在门后, 紧紧闭着眼, 安静地等待那场飓风猛浪来临。
祁明昀的面容在灯火下冰冷疏离,眸中倒映出的暗芒似要将空茫的夜色鞭绞至粉身碎骨。
朝堂之上, 市井之中,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 他经历过的刺杀暗袭更是不胜枚举,然而最后, 这些想杀他之人,通通都死在他的手上。
他从不喜欢意外状况与被人算计的感觉, 包括想杀他的人是他的儿子,他也毫无例外地起了杀心。
他抬脚再将那扇虚掩着的门踹得震响摇曳,门后博古架上的花瓶瓦罐稀稀拉拉碎了一地,碧纱窗帘被幽风卷起,肆意旋绕急摆,映在地上的暗影张牙舞爪,森然可怖。
从前无论任何人要杀他,他都无需劳神费心,更不屑看他们一眼,只消一并杀了便是,若仍不解气,大不了剥皮抽骨,碎尸万段。
唯独眼前这个仅有五岁,且身上流着他的血的幼童要杀他,他心底腾起一条血脉偾张的火龙,愠怒如风暴呼啸狂舞。
他步步逼近,拎起墨时的衣领往外拖,墨时挣扎哭喊,双腿乱蹬,死死卡在门槛,撞得膝盖接连发出沉重闷响。
这丝抵挡化为封堵在祁明昀心头阻止火气散发的屏障,他双目与耳边皆被愤意与狂躁覆盖,看不见墨时被勒得泛起青紫的脸,也听不到一声接着一声激怆的哭喊,怒火冲破岌岌可危的障碍,手臂狠力一拽,便将人生生摔带过门槛。
墨时尖叫一声,双膝传来粉碎般的震痛,凄厉哭喊响彻院落,惊得嘶鸣秋蝉戛然而止,偏院下人纷纷披衣起身察看。
本以为小主子出了什么事,一行人慌地手忙脚乱,院中即刻掌起了灯,瞬间亮如白昼。近身一看,主子竟也在院中,小主子在他手下嚎啕大哭,似是被主子训诫惩罚。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三缄其口,竟无一人敢上前。
祁明昀将墨时丢在湿冷的庭院中,那张圆白清稚,泪痕斑驳的脸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掐得皮肉红肿,扭曲生痛。
他蹲在墨时身前,只觉那哭声搅得他神思恍惚,心底的火气愈发无法遏制,面色风起云涌,“为什么想杀我?”
他们这一个个,都是不知好歹,罪该万死的蠢货。
他虽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情分,骨肉亲情在他心中浅薄得如一张纸,但却是因为这也是兰芙的孩子。每每想到他们之间有一个血脉在这世上,他才多次迁就眼前这个自作聪明,倔强无礼,且令人喜欢不上
的孩童。
可他居然想杀他。
一个孩子算计弑父,这般倒反天罡。
墨时像是听不见他的话,或者说,他眼里根本没有他,兀自对着孤静夜色哭喊,哭哑了嗓子,便凝着眼瞪他。
这般赤裸空洞的无视惹的祁明昀眉心大跳,怒火翻滚,他令人将墨时捆在庭院中的粗柱上,一截粗糙麻绳如长蛇般紧紧缠着幼小的躯体,任凭柱子上的瘦小身躯如何挣扎,也似遭磐石压身,动弹不得。
祁明昀倒不是真想让他回答他什么,他只是在气,气这个孩子三番两次无视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能掌控朝堂上下,独揽整个南齐大权,就连兰芙那般不劣方头的倔性子,在遭受惩戒与鞭笞后,都能稍微长点记性,尚且乖顺那么一时半会。
可唯独这个孩子,犟种出世,目中无人。
麻绳将墨时的身子缚得紧匝难撼,只露出一只手。
祁明昀提了戒尺而来。
“啪——”地一声,宽长的实木戒尺落在白嫩的手心上,掌心瞬间起了一道深重的红痕,伤痕血点凸显,火辣刺痛。
“说不说?”
墨时仰头哭叫,尖锐的喊声划破乌沉夜空。
不肯说,还是哭。
耳旁的哭喊在祁明昀耳中早已静若无声,他今日偏要听他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
戒尺扬起,又一记狠击掌心。
墨时手掌颤抖,哭声断续凄惨,涕泪口涎顺着嘴角往下流。
“说不说?”
墨时难耐疼痛,终于扯嗓高喊:“就是要杀你,你欺负我和阿娘,你要烧死阿娘,我就拿剪子划破你的脑袋!坏人,坏人!”
墨时到底只有五岁,看人只顺自己的喜恶,说出的话不夹带一丝揉饰,却果断狠毒,直戳人心。
终于开了口,这番话语却如助焰燃烧的东风,祁明昀涩然冷笑,他明知这个小犟种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还偏要逼他说,如今说出来了,却比他听过的任何言语都要犀利几分。
虽隔着院落,兰芙却睡得并不安稳,总有一道浅音扰她安眠,嘲哳声不绝于耳,她迷蒙睁开眼,终于听到是墨时的哭声高昂凄厉。
除了墨时出生的那年,那么一丁点大抱在怀里没日没夜地哭,后来的几年,鲜少听他哭成这样。
她艰难翻身坐在床沿,却惹来右腿沉眠的剧痛逐一复醒,可尖厉的哭喊似敲在她心头的沉锥,敲得她心急如焚,手足无措,初次主动唤来下人:“来人,快来人!”
夜如泼墨,灯火开道,湿露许是来不及沾上女子迅疾的衣角,只得纷纷垂落在院中的枯瘦枝桠间。
兰芙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清梧院时,墨时仍被绑在庭院的柱子上,瘦小的身躯在层层麻绳的缠绕下只能露出脖颈和头。
阴翳树下立着一道一言不发的浓暗身影,顺着微光往上看,祁明昀眉眼疏冷,神情漠然,眼底还簇拥着一团未熄的火。
眼前之景倒映眼中,酸涩痛楚便如流水般滑过兰芙心间,她昂首质问:“你在做什么?!”
此刻,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爱与怜恤悉数压下对祁明昀的惶遽与畏忌,让她初次敢这般厉声质问他。
“谁让你来的?”祁明昀哐当一声扔下戒尺,冷眼望向她。
兰芙怒气填胸:“我若不来,你要打死他吗?”
“阿娘,阿娘,好疼……”墨时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微弱,涣散的眼瞳在兰芙的身影撞入视线后才勉强打起几分神采。
兰芙鼻尖一酸,仿佛被尖针刺目,眼眶淌出圈圈热意,费力去解那绑得生硬的绳结,婢女见主子未曾发话,仍是搀着她上前。
“不哭,阿娘来了……”
祁明昀冷眼相看,讥讽道:“这等罔顾人伦的逆子,我今日便是打死了他,也乃顺应纲常,天经地义。”
兰芙怔神之际,他冷冷挥袖,一把银光闪烁的锋利剪刀扔到她脚下,她吓的双肩抖缩,不明所以。
祁明昀指着这把剪刀,又睨了眼墨时,最终望向兰芙,“他想用此物来杀我,我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此刻恐怕早已顺了他的意了。”
兰芙倏然大惊,将墨时滚烫的身子搂在怀里,剪刀锋利的冷光在她眼底挥之不去。
她贯知祁明昀此人心性之狠毒,怕引得他那来去无踪的疯症上身,为此特意教过墨时即便不喜欢他,也尽量莫与他起争执。
可墨时也是个倔性子,怕是从来都没听进去过,不知从何时起便在谋划今日之事。
她几番跃跃欲试,都尚且不敢这般做,一个孩子设的拙劣之局,又怎能伤及他半分,是以果真引来了今夜的无端浪涛。
他们二人撞上,又岂能盼着有一方能服软。
她抱着墨时,忽而望见他手心一道带血的长痕映入眼帘,不禁心头紧揪,眸色黯淡哀戚,“他不懂事,你又怎能下此毒手,你难道真想打死他吗?!”
他倒是一时快活潇洒,她十月怀胎生下墨时,独自拉扯五年,才把他从幼弱的婴孩养成如今活蹦乱跳的人。
五年,又岂是一碗水,一碗饭能养大的。
那道狰狞伤痕,比打在她身上还疼。
若是从前,她还以为祁明昀这个人尚存一点亲情善念,不会伤害与自己血浓于水的骨肉。那么此刻,她已对他彻底死了心,任何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他不放在心上的草芥。
祁明昀从不在意缥缈亲情,在意的是究竟有多少他在意之人躲在他背后算计着要如何让他死,他盯着兰芙,摄人的目光寸寸紧逼:“他不懂事,那是你胆大包天教他这样做的?”
兰芙揩去眼泪,眼底掠过一丝闪烁,抿紧的唇开了一条缝:“我没有。”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黯淡清辉别枝而过,惊落几片纷扬残叶,凄冷寒风夹杂稀疏雨点裹挟身侧。
“我何时准你解他下来了?”祁明昀火气未散,“来人,绑上去。”
几个奴仆躬身上前,兰芙不知从何处生起的力道,将挡在身前的人一把推开。
下人面露难色,视线在兰芙与祁明昀身上来回逡巡,不敢妄动。
兰芙没料到他竟还不肯罢休,一团暗火已是忍耐极致,瞪目怒视他:“他为什么想杀你,你不知道吗?你狂妄自大,自私自利,你没有做到半分当爹的职责,你打他就不是天经地义!像你这种冷酷无情,忘恩负义之人,无人会真心实意对你,你合该此生孤独终老!”
祁明昀一腔怒涛咆哮躁动,浑身燃起的猛火促使他伸手狠狠甩拂,鸦青袖摆浮动,一记沉重的耳光落在兰芙脸上。
兰芙脑中轰鸣,心腔一窒,被打得跌坐在地。
不知为何,好似有无数只刀子搅着心肠,疼得她泪如奔泉喷涌,墨青瓷砖顷刻被泪水打湿一片。
“我对你们还不够好?玉盘珍羞,荣华富贵通通捧到你们眼前,是你们一个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祁明昀拎走扑在兰芙怀中哭泣的墨时,撩袍蹲在她身前,揪起她散落的发丝,按住她的双额,迫使那双泛起混浊涟漪的眸子看向他,口中深沉呢喃,“阿芙,从始至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第062章 折她根
兰芙从不能理解他口中的好。
他剥夺她的身心, 斩断她的手足,将她困在金殿玉阙,如同豢养一只猫狗一般, 心情好时便逗弄玩乐, 浅施几分恩惠, 心情不好时, 便强迫掠夺她身, 随意践踏鞭笞。
他觉得只要锦衣华服端坐马车上,穿金戴银高立楼阁间, 就是在对她好。他自以为这些东西贵重无价, 可她却不屑一顾, 甚至不想多看一眼。
那几年艰苦的日子,在一方寒舍吃糠咽菜都比在这高屋大殿饭来张口过得快意。哪怕她跟他来到上京, 见过雕栏玉砌,宝马香车,见过膏粱锦绣,达官贵人,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
世间终生百态, 什么人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 有冕旒龙纹的君王,就有俯首跪拜的臣子, 有生于朱门绣户的王侯将相,就有活在田野山林的布衣百姓。
众人安枕各榻, 在自己的天地间生存,正因每个人头上顶着的一片天截然不同, 故而任何人都不该拿自己的天地去束缚旁人。
她在黄土山村中长大,她的毕生之愿也很简单, 即便过尽千帆,尝遍冷暖,她也还是一如从前,一顿饱饭,一个承诺,便能让她欢欣雀跃。
他不懂她,她也看不透他,自然而然接受不了他所谓的好。
“从来都没人这么对我……”腿上的伤痛不及心底的寒凉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她凝起苍混的眼眸,一字一顿,“你果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她要那些耀眼夺目的金银珠宝做什么,这些东西再多,终归冰冷无情,华而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