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稳当脆响,铜壶中插上两只箭。
在一派欢呼助威声中,三支、四支、五支……
最后一箭入壶时,桥心桥畔掌声如雷,轰鸣不断,兰芙嘴角微扬,眉眼如天幕弯月,盛满清澈冷晖。
老板满脸笑颜上前,没想到这位姑娘竟投得一手好壶,将玉兔花灯捧到她跟前:“姑娘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今年的彩头,便归姑娘了。”
兰芙接过通身微凉的玉兔花灯,脸庞漾着绚光,只略略看了一眼,别开视线,扯了扯方才离彩头失之交臂的姑娘的衣角,笑涡浅浅:“送给你。”
那姑娘也长了一双极美的杏眸,此时欣喜若狂,笑漪清浅,挽过兰芙的手亲昵道谢。
投壶赛结束,随着一声鼓响,人流一哄而散,不知谁高唤一声柳月亭有灯谜会,桥心的东西南北四条长廊顷刻人迹蜿蜒如墨,摩肩接踵。
兰芙抬眸观望,嘲哳人声交缠心间,周遭一团乱麻,可越乱,似乎越好。
她静垂的睫羽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指尖紧缩,忽觉,今夜是个好时机。
祁明昀隔着她的衣襟,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缝中都溢出软肉。
“为何不要那盏灯?”他威冷的声色铺洒在她头顶。
她赢了那盏玉兔花灯,却只潦草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转手赠人,是因为想起了从前他赠她的那盏兔儿灯吗?
她已然砸了那盏灯,如今又不要这盏灯,她果真,就有这般厌他?连一丝能令她想起他的影子的事物,她通通都要付之一炬,弃如敝履。
兰芙被他拽得手腕生痛,指尖与掌心传来一片胀麻。
她没这个心思同他扯这些陈年旧事,默默观望四周道路与人流,兀自盘算起心中的计策,为彻底打消他莫名其妙的怒意,随口提了一句:“我只是觉得方才那盏灯不好看,不如当年你送我的那盏,恰巧有人喜欢,便赠予她了。”
祁明昀听到这番话,几近涌出的愠色才缓缓退却,这才察觉抓起的是她那只被烫伤的手,手骨一松,放她自如。
“我们能去柳月亭看灯谜会吗?”待他面色清淡缓和,兰芙扯了扯他的袍角。
方才桥心那些人皆往柳月亭而去,那处此刻定是游人如织,她要寻的便是人多之处。
祁明昀望着她那只扯紧他衣摆的手,欣然答应:“好。”
柳月亭便在桥心以南,亭中灯火通明,红绸翻浪,光亮更甚月色三分。
从府上出来兰芙便一直在观望,祁明昀今日不曾带那些暗卫跟随,若非他途中紧紧牵住她的手,与她形影不离,她这一日,本是能寻到许多时机逃走的。
她步履沉重,虽面色表露出极大意兴,心中却如压了块巨石,望着腕上搭着的宽大手掌,眸中暗了一圈。
柳月亭常年举办灯谜会,与投壶规则相似,连猜中十个灯谜者,便可赢得本次的彩头。
兰芙心不在此,甚至一眼未瞥老板手中的彩头。
前面已有五人败下阵来,满面憾色。
兰芙拉着祁明昀上前,指着今日的彩头,一盏五瓣的海棠花灯,“猜灯谜我不会,你能帮我拿下那盏灯吗?”
祁明昀覆上她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手,心中一万个乐意,竟破天荒上台,参与这种往常他看都不屑看一眼的庸俗风物。
灯谜这种把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连答上十个,老板双手将海棠花灯奉上。
他瞧了一眼,便将花灯递给她,“给你,拿好了。”
兰芙捧着花灯,神色表露得异常喜爱,将五瓣莹润光滑的白玉花瓣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灯谜会散去,可柳心亭两侧因摆了祈福放灯的摊贩,人迹仍在,她拎着那盏灯随意找了一处石凳坐下,揉了揉双膝,面色恹倦:“我想歇息片刻。”
“若是累了便回府罢。”
祁明昀并未随她坐下,而是立在她身旁催促。湖畔的夜风凛冽呼啸,饶是厚衣也抵御不住严寒侵蚀,他望着她
沉颓的面色,怕她这副身子经不住冷。
“那你下回还能带我出府玩吗?”她似是极为不舍,视线仍在碧波荡漾的湖心流转。
她眉眼舒柔,温顺听话,他愿由她的性子,顺着她几步也无妨。
“莫要惹得我乱心,日后自是可商量。”
兰芙讷讷点头,朝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遥遥一指,“想吃一根糖葫芦就跟你回去。”
摊贩不远,几步之遥,她却道走不动,指使他去买。
祁明昀就当她是耍性子,答应去替她买一根。
他的身影很快被各异衣袂淹没,几道乱影将他掩盖。
柳月亭背后是一径崎岖石阶,顺着石阶下去便是一条横穿过湖的石子小道,小道虽狭隘,但因通往湖心,此刻许多百姓穿梭在这条道上赏景游湖。
她自认,这如长龙般蜿蜒盘旋的人流中,容她一粒尘埃般的微影,绰绰有余。
祁明昀转身后,她扶着木栏直接跳到石阶上,石阶昏暗潮湿,她脚下一崴,却不敢懈怠,顺着石阶大步跨下。
跑入湖心小道,身躯被人群淹没,她与旁人挨身擦肩,为不引起惊慌与注意,她不敢跑,只能拢紧兜风的外袄,一路疾行,
她不知穿过这条道将通向何处,可看起来是离他越来越远。
只要远,这便够了,拉出一段距离,足以让她彻底跑出他的视线。
激荡与恐惧如朵朵浪花在心头炸开,四肢百骸的血液沸腾跳动,灌入口中的冷风将嗓子抽的刺痛发干。
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每跳一下,她的脚步便加快一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道路尽头挂着的红灯笼近在咫尺,如迎接她的明亮天光,她紧扣牙关,一步迈上岸。
刚踏入岸旁,黑色衣角便随风卷入她眼底,她浑身颤麻,脊背发凉,下意识顺着袍角的鹤纹抬眸,望见几张预料之中的阴厉脸庞。
她两腿发软,牙关忐忑哆嗦,当即调转脚步,意图挤入人群,拔腿往回跑。
怎奈被一只手拽住漂浮的裙摆,紧接着,头皮传来熟悉的剧痛,一道狠力扯着她的头发,将她重重往回带。
“怎么才走过来?我在这头等你这般久,糖葫芦都化了。”
第078章 溺水中
桥畔灯影幽暗, 祁明昀的脸晦明不定,话音深冷慑人,似在昏沉四下炸出的簇簇火花, 燎得人肌肤灼痛。
兰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又撞入虎口, 霎时手脚冰凉, 面色煞白如纸, 心提到嗓子眼。
糖葫芦落到冰冷地面, 红硬糖霜摔得支离破碎……
她被扔进车内,额头蹭破了皮, 撞出了血, 那道朝她逼近的凛冽目光中似有万千狰狞遒劲的怒意盘旋, 带着要将她扒皮抽骨狠劲。
祁明昀全然被怒火掌控心神,甚至不在意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看不到她淤红的脸、青紫的脖颈、颤抖的身躯、也听不清她高亢的尖叫,明锐的哭喊……
他凭强势的本能,在惩戒又一次企图从他身旁逃走的她。
她装乖卖好的把戏五年前就在他身上用过一回,是以她的狡猾故技,甜言蜜语, 他至今刻骨铭心。他虽爱看她那副乖觉的样子, 却不得不提防这个狡黠的女子。
实则从府上出来时,他便带了暗卫隐蔽跟随, 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就是在故意试她。
他想看她是否熄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念头, 若她不跑,心甘情愿留在他身旁, 那便最好,他日后可以待她好一些。
可事实摆在他眼前, 她仍在他身上重施故技,妄图凭两条腿从他身边逃离,要她老实安分,除非她死了,再也睁不开眼,站不起身。
他故意隐在熙攘人群,见她扔下那盏海棠花灯,转身奔逃的那一刻,他心头隐隐涩痛,那簇堆积多时的火也终于窜出旺红的苗头。
“唔……”兰芙布满泪痕的脸抵在冰冷的车壁,浑身的痛意仿若拆骨,眼前的墨色衣角每朝她压下一次,她便好似被扒了一次皮肉,渐渐地,连急剧的喘息也变为微弱呜咽。
无情的鞭笞与撞击令她如陷水深火热,生不如死。
她真期盼他能多用那么一分力道,让她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再也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
他如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挟着阴风,噙着冷笑,一刀一刀凌迟她破败的身躯。
“你是不是在想,跑过那条长道就会离我越来越远?”祁明昀敛袍端坐,如同拖拽一只濒死的弱兽般狠狠拽扯她的发丝,将那具失力之身摔在地上,转而又拖起,贴在她耳畔,字字剜她心肠,“早在你上了桥,我的人便将四周堵死,如何,自投罗网好玩吗?”
兰芙心神涣散,瞳孔失去焦点,层层坍塌巨影向她倾轧,断裂残垣堆叠在她胸口,她迫切张口呼吸,却好似送不出来气。
他阴寒凛冽的五官在她眼中泛起一片阴翳,她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紧紧蜷缩在车角,背脊浅浅抽搐。
马车颠簸了一路,她紧阖眼皮,身上只剩一件单薄里衫,起初浑身抽动得厉害,而后,随着寒意侵袭,声息越发低弱。
马滑霜浓,更深露重,一路灯火稀疏。
“下车。”
马车停在府邸,祁明昀喊她,却发觉她缩在一处并无动静。
她的不为所动令他心头那根引芯再次被点燃,他才狠狠罚了她,认定她眼下定又是在同他撂脸。她不记痛也不死心,身上的骨头仿佛永远也敲不碎,反而越敲越硬,硬得让人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他一手便拽得她那瘦弱如纸的身躯痉挛颤抖,将人拖下车,肩骨磕上石阶,撞出清沉巨响。
兰芙如在混沌之中被人斩断肌骨,口中溢不出痛呼,寸断的心神被束缚又搭错,她宛如撞见鬼魅,漫无目的地濒死喊叫。
“啊——”尖叫中夹杂着几声凌乱的呼吸,“啊!”
凄厉之声划破长夜,惊得一树寒鸦扑翅高飞,也如锋利指甲在祁明昀心头划出几道长痕,他眉心抽痛,眼瞳幽沉如墨,将她惊惧的喊叫当做她不甘不屈,在肆意同他叫嚣。
他手背青筋隐动,将人从府门拖至院内,一路上的点滴湿泞是她眼尾淌出的泪。
府上的下人听到女子凄惶的惨叫,身躯一僵,头也不敢抬,迈着步履匆匆退避。
兰芙脚下无力,顺着他的推搡拖拽才勉强碎步挪移,她额前的碎发被湿汗浸透,无数只锋利刀片将喉咙割得鲜血淋漓,口腔满是腥甜黏腻,叫声也一声比一声弱。
祁明昀碰不得她,他稍稍沾上她的身,她便狂颤成浪,发了疯般满口痴喊。
一团躁火堵在他心间,他被搅得额角胀痛,头疾悄然复发,迫切想让她闭嘴。
前院中央有一口青铜水缸,水面如境,不皱波澜,月光投下的素晖照得水面幽暗深沉。
他拎起她的衣领,将她的头按入水缸,水面即刻剧烈激荡,扬起一片巨浪,聒噪声终于消散,除了她拼死挣扎带出的水浪声,再无旁的声音。
兰芙吸了满肺腑的冷水,口鼻沉窒灼痛,如被铁锁绞住胸口,拽着她死死沉入缸底,求生的本能令她双手撑住缸沿,欲艰难起身。
祁明昀又将她往下按了几分,冷水淹没过她的脖颈,乌黑发丝飘散在水面。
“还敢不敢叫了?你觉得委屈,在同我置气?”他盯着水中的暗影,眼底滚过灼灼烈火,“我是不是早同你说过,让你死了那份心思?”
他当然知道,她被水淹没口鼻,吐不出一个字,就算让她站在自己眼前,他温言软语问她,她也不可能会说一句“不敢了”“不跑了”“我错了”。
他只是在为那团火找一个能溜出去的缝,仿佛凌/虐与折磨她,便能让他躁怒的心平复。
兰芙撑在缸沿的双手瘫软坠下,水中浪花渐小,仿若她本该就是水中之物,该与这冰冷刺骨的水彻底相融。
祁明昀这才发觉,被他擒住的那截脖颈,冰凉如铁,摸不到一丝温意
。
他眉心一跳,将人拖了起来……
兰芙求死不得,又被一双手拉回满是苦难的世间。
她都不知自己躺了几日,再次睁开眼时,周遭是一方陌生灰暗的逼仄窄间。不同与她从前住的那间耳房,那里虽阴冷破败,但有炭炉桌案,床榻窗台,此处只有一张窄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欲侧仰起身,胸膛忽然逼起一阵刺痛,她蹙眉猛然咳嗽,无形的刀子仍埋在她胸腔绞弄,喉中又是一阵铁锈味的甜腻。
高远的天窗投进一丝微光,照得她灰暗的眸子浅浅闪动,恢复一丝生气。她眼眶一涩,那双有着丑陋疤痕的手垂下床沿。
她竟还没死。
天窗高得她窥不见外头的景物,唯有一丝微白的光照入,只知是白日,却分不清是什么时辰。那扇紧闭的门不留一丝缝隙,她只微微瞥了一眼,便知门定然是被锁死了的。
他费尽心思,又想用这种法子让她屈服。
一丝风声挤入天窗,刮入她耳畔,她将整个身子往单薄的被衾中缩了缩。蓦然,那夜他暴虐狠厉的脸浮现脑海,心头沉眠的痛意即刻苏醒,执起一双双棒槌欲将她敲得粉身碎骨,皮肉尽裂。
冷,好冷……
冰冷的水浸没过她全身,封住她的口鼻咽喉,冻得她四肢百骸血液凝固,将她带入愈发深沉的缸底。缸底的水如长出手般,拉她沉坠,而她身后的手,不留余力地推她入无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