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昀牵兰芙坐到桌前,发觉她冰冷一夜如何也捂不暖的手终于泛起温热。
兰芙不想说话,随他的指引坐下,眼睫虽在上下扫动,却难惊动眸底那滩平静的水。
祁明昀舀了一勺鸡蛋羹送到她嘴边,她浅浅张口,含住瓷勺,勉强将食物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嘴里泛着清苦,能尝到的味道很淡,但她却仍能吃出来,这个味道她不喜欢。
是以吞咽了一口,便再也不肯张口。
她速来吃不惯口味清淡的菜,是以也不太爱吃鸡蛋羹,除非是家中没菜下锅,不得已蒸一碗下饭。亦或是病着的时候只能吃些清淡食物,能吃上那么一小碗鸡蛋羹,然而蛋羹里还得放肉末香葱与香菇丁。
眼前的这碗,什么也没放,她口味刁钻,吃出了一股蛋腥味。
祁明昀观她这等反应,便知是不合她胃口,他从前做过鸡蛋羹给她吃,她特意叮嘱过要放那些杂七杂八的食材下去,否则她是不会吃的。
他虽万般不情愿服侍一个得寸进尺的村姑,可那时寄人篱下,怕惹得她不快,只能应下,一一照做。
如今,他为了能看她多吃几口,心甘情愿为她重新再做一碗。
“那你坐这等我,不要闹,我即刻便回来。”
兰芙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耀目的日光中。
祁明昀再端着一碗鸡蛋羹进来时,兰芙果真乖觉静坐,不曾叫嚷哭闹。
他极少见她这般听他的话。
以往与她相对而坐,逼她读书写字,她虽面上顺从,心底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每逢他一转身,他便能察觉到她在松懈懒散,两颗眼珠在毫不老实地盯他,待他回头,她又提笔注目,装模作样。
她清醒康健时,从不肯真正顺从他一丝,只有在神志不清时,才愿意软下那倔强的性子。
是以,他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这碗鸡蛋羹放了肉末、葱花、香菇丁、还剥了几颗虾仁,兰芙闻到与记忆中重合的味道,也愿意张口,三两下便吃完了一碗鸡蛋羹。
祁明昀从太医那得知她患有胃疾。
可他从未听她提起过,他左思右想,猜测是苛待她的那两个月熬出来的,她面上波澜不惊,什么都往肚里忍,就是不愿同他低头。
他那时气火攻心,以为她骨头硬,便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可她一个瘦弱女子,哪里会不疼。
那夜,雨打枝叶,风扣窗扉,她就躺在他身旁,同他道:她每次都很疼。这道声音如今挟风卷回,钻入他四肢百骸,敲得他眼底恍惚,挠得他心头一阵僵涩。
她既不愿低头,他当初又那般折腾她做什么。
真要将她逼死了才好吗?
碎金般的光影洒在她脸庞,她格外娴静地眨眸,如一樽石像,面无一丝神色。
“你真这么倔,是吗?”他望着她,涩然一笑。
直到如今,他依然浅薄地以为她是因为他那般强硬对待她才同他置气,他越逼,她越倔,他越鞭笞,她越不肯屈服。
若是从一开始接她来京时,他对她多几分耐心,软几分心肠,她或许就能同从前那样,愿意待在他身边。
吃完鸡蛋羹,又喂她喝了汤药,他问她可想去庭院中走走,兰芙呆滞不语,直到他复问时,她才摇摇头。
他欲再陪她片刻,等她午后睡着了再去处理事务。
刚沾上凳椅,庄羽走至门前,忽然来报:“主子,霍将军、郑大人与张大人来了。”
听闻此话,他面色微转,本欲今日进宫商议军中编整一事,可那些人许是迟迟未等到他的
身影,便一径来了府上。
他略微摆手,“让他们去书房等我。”
庄羽领命,先行下去招待那些朝官。
祁明昀再与兰芙独处了少顷,发觉她维持静坐的姿态,一言不发,垂眸不知凝视何物,便对她道:“阿芙,你自己坐一会儿,我有些要事,处理完便来陪你。”
兰芙讷然点头。
她没听清耳边的话语,似乎只是习惯了点头这个动作。
祁明昀离去时,吩咐下人未得他应允,不得擅自入她房内。
下令时面色阴沉,话语薄冷,一众下人点头称是,经过窗前,步履轻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祁明昀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派人去清梧院唤墨时过来。
他想,她许会愿意见墨时。
书房茶气氤氲,檀烟缭绕,一场漫长的议事直到午后才略止声息。
原本还未商议全面,望着天边飘来红霞,祁明昀实在坐不住,便明晃晃下了钧令,要他们自己做主,待定下后,联名上一道奏疏便可。
座下几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直接被下人逐出了府。
祁明昀回到僻静的院落,推开虚掩的房门,望见两道身影蹲在一处,正围簇着那只狗啃骨头。
一道是墨时的身影,低矮而圆润。
一道是兰芙的身影,清瘦而单薄。
先入耳的是孩童天真的话语:“阿娘,它小小的,吃鱼骨头会卡到喉咙吗?”
墨时刚过来,便察觉到阿娘不对劲,已是极力拣着她会起兴致的话来问。譬如他知道阿娘喜欢这只狗,便也跟随着她的姿态,蹲下来看它吃骨头。
兰芙用掌心反复揉摸月桂雪白的绒毛,又捏了捏它耷拉下来的薄耳朵,淡淡回应:“不会的。”
平日她同墨时说话,腔调总是亲昵温和,如今她虽不抗拒墨时的亲近,话语却疏冷陌生了几分。
或许她病得很重,连墨时的脸在她眼底也变得模糊恍惚,亦或许她还没到认不清自己亲生儿子的地步。
她只是被心中巨石压碎了神采,不想说话,仅此而已。
她如今心绪迟钝,视线倾注到一只狗身上便如何也移不开,不曾发觉身后的推门声,是墨时率先发现了祁明昀。
他捏紧稚嫩拳心,死死瞪视他。
不必说,他已将阿娘变成这个样子悉数归结到那个人身上。
“跟我出来。”
祁明昀无视他的眼神,指节叩了叩门框,先行转身。
墨时跟着他来到一处僻静的廊亭,冷声问:“你把我阿娘怎么了?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祁明昀转身,冷不防与他那双幽黑的眸子对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一口一个他的阿娘,兰芙五年的细腻心思都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留给他的,只有短短几个月而已。
而唯一留给他的柔情,也如转瞬即逝的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你还想不想去文渊殿读书?”他问。
“不想。”墨时几乎是斩钉截铁,果断相拒。
他不想去那种地方,烦闷无趣,一点意思也无。
“那这些日子便不去了。”
祁明昀难得的松口惊得墨时眼底一亮。
他欲再问,却被一道低沉之音截断:“这段时日在府上好生陪陪你阿娘,她病了,会好的。”
第082章 讨好她
兰芙蹲在月桂身前, 顺着它柔软的毛发揉了许久。
窗外日光黯淡,树影稀疏,临近的阴翳吞噬一线明亮, 庭院内外燃起一排烛火, 可她仿佛毫不在意日升月落。
一团身影纹丝不动, 如同僵在那处, 唯有指尖在月桂的肚皮上抚动。
她不愿去想那些伤神的人与事, 可她一眼便知眼前这只狗乖巧可爱,她摸它时, 它会伸出粉嫩舌尖舔她的掌心, 在她身下翻滚撒娇。
不知为何, 望着这只狗,心头被强行遗忘的那道疤痕在隐隐挠动, 那道旧疤,似乎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但她不愿去想,强硬排斥奔涌的回忆,可心中也并不好受,眼泪无法抑制地滚落脸庞, 滴在手腕的纱布上。
她蹲得双腿僵麻, 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空洞的眼波静得宛如一面光滑的镜。
祁明昀牵了她起身, 她仍抱着那只狗不放,他如今事事都顺着她, 便也容她抱着。
他在冷凳上垫了只金丝软枕,让她坐在上面, 凝望她绯红的眼尾,猜干涸的泪水浸在脸颊上会令她不适, 便接过下人递上的热巾,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替她擦拭脸庞。
兰芙并无什么反应,月桂在她怀中乱拱,她也只是有节律地轻拍它,苍白的双颊被升腾热气敷得红润。
她沉重的眼帘一开一合,便又见桌上摆了各样的碗碟,是又有人进来布膳了。
今日是难得三个人同在一桌用膳。
墨时从祁明昀口中得知,阿娘今日不大想同他说话,并不是他犯了错,惹了阿娘生气,而是因为阿娘这次病得很重。
他尤为懂事地从兰芙怀中抱走那只狗,趴在她耳边轻声对她道该用晚膳了。
午膳时祁明昀不在跟前,布膳的婢女为了将狗抱走劝她用膳,才弯下身沾上几根绒毛,便惹来兰芙的剧烈喊叫,甚至拿起茶盏摔她。
兰芙如今极为珍视这只狗,不准任何人抱它。
可墨时抱走它时,她并未反抗,甚至主动松开手。
祁明昀牵过她的双手浸在铜盆中,又拿起柔软绸缎擦拭她指缝的水渍,挽袖盛了碗鲜美的白玉鱼羹。
舀了半勺汤欲送到她嘴边,便被兰芙夺过碗。
他指尖还残余一丝灼热。
见她似乎是想自己吃,便也由了她。
兰芙缄默无言,低头送汤入口。
身旁的父子俩面面相觑,念兰芙如今病着,怕又激起她的心绪,也不曾当着她的面给彼此甩脸。
墨时暗暗移开视线,双瞳中的犀利却丝毫不曾软下,撑着桌沿蹬下凳,踮起脚尖盛了碗鱼羹,低头呼啦啦喝着。
这是祁明昀初次与他同桌用膳,他从前也不是没有细细打量过他的样貌,他的五官像兰芙,可又没有一丝神韵像她,毫无疑问,墨时的心性,都像极了他。
这个孩子,应是五年前他与兰芙如胶似漆的那段时日有的,他们两人的孩子,她视若珍宝,而他却到如今,都不曾与他说过一句好话。
如今想起,真是讥讽可笑。
一个只有五岁的孩童,他那般罚他做什么。
五年,都是兰芙一个女子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
他是有万贯金银不假,可那五年间,他不曾援助过她们母子二人分毫。
兰芙哪怕是只有一方简陋屋舍,几碗粗茶淡饭,也将墨时养的这般白胖健硕,可见她瘦弱的身躯得扛起多少苦难。
对墨时而言,他就是一个强行带走他与阿娘的外人。
墨时的性子像他,睚眦必报,心思深沉,他又怎能期盼他能好言好语待自己。
他不该待他与兰芙的孩子同仇人一般,哪怕是看在她的份上,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出神时,不知不觉,他也盛了碗鱼羹,浅浅品尝。
汤底清淡却胜在味鲜,鱼肉软嫩糜烂,滋味还算不错。
饶是兰芙这等不爱喝清汤之人,也埋头喝了一碗。
她看起来胃口尚佳,一碗鱼汤下肚后,又舀了一颗饱满圆润的素菜狮子头进碗,默默用勺边从中间剖开,切成小块后才送入口中。
一口咬得比猫吃的还少,却要细细咀嚼数十下。
祁明昀还记得,从前同她吃饭时,她一顿饭叽里呱啦说东说西,聒噪得很,他一旦不理她或是答得慢了,她便愠怒置气,在桌下狠狠踢他。
他那时纵使再不愿搭理她,仍要想方
设法出言敷衍她几句,只为讨好她。
自从带她来京后,他拿那些高门闺秀的学识与姿态同她对比,为了训诫好她的规矩,下令用膳时说一句杂话便要罚她十戒尺。
她初来时有几次难改旧习,嘴里毫无征兆蹦出几个字,便挨了几顿打。
罚她罚得多了,她便再也不敢在饭桌上东拉西扯,常常埋头塞了满嘴的食物,有时塞得捧腹干呕,可一与他对视,又强忍着不适如数咽下去。
与从前的欢脱娇憨相比,他并不觉得她扭捏的文静之态能令他有多舒心,更多是她按照他的命令循规蹈矩,让他觉得心中有几分顺畅罢了。
他如今,倒是情愿她吃饭时同他多说说话。
可她不会了。
自从那次他在清风亭打了她之后,让她同他好言好语说上几句话,哪怕是主动从她嘴里说出几个字,都成了他日思夜想的奢求。
为了满足这丝奢求,他一错再错,以为变本加厉的折辱与凌|虐便能令她畏惧,从而回到从前。
可如今这桩桩件件的事铺陈在眼前,犹如一记重拳狠狠砸回他脸上,在极力向他证明一件事——他是错的。
他那般待她,只会令她这个极其怕疼之人狠下心肠在自己手腕上割上深深一刀。
在这场长达数月的无声博弈中,她赢了。
她满身狼狈,受尽苦难,终归大获全胜。
他姿态从容,高高在上,却是输得最惨。
他如今只希望,等她病情好转,会一如此时,容许他的接近。
他眼下唯独能做的,只能对她好一些,期盼能让这迟来的弥补,缝补一丝她破裂的心,让她淡忘一丝痛。
饭后,兰芙见月桂耷拉眼皮,似乎有些困了,便准了人抱它下去。
喝完汤药,她坐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知是想到了何事,突然扯下盘发髻的淡青锦带,将两头并拢,绑了个死结,锦带在她指缝中灵活穿梭,变出一道繁复的花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