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昀眸色一沉,神情略微僵滞,“她是疯了?”
太医为难点头,静静退下。
祁明昀伸出指腹划过兰芙温热红润的脸庞,却引得她身躯蓦然抽动。
她怎会疯了?
她不是一贯爱同他置气吗,她犯倔时分明也是这般,胡乱喊叫,将东西乱砸一通。分明今日醒过来时还能与他逞能犟嘴,关了她几个时辰,怎的就成了这副疯癫模样。
积郁已久?
他忽而想起将她逐去偏院时,每逢夜里传唤她,数道痕迹落在她身上,她没有一丝反应,躺在他身旁时,她常常一夜无眠,静静睁眼,流泪到天明。
那日将她抓回来,在马车上惩戒她,她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拖她下车时,她漫无目的胡乱喊叫,他却以为她只是在怄气,只是在反
抗他,只是在发泄她的不甘,竟还将她按入水缸中,看她虚弱挣扎。
以至于她在房中割腕自尽,醒来后他还那般恶言激她。
此时,他虽晦涩入喉,心肠半软,可仍想不明白,锦衣玉食摆在她眼前,她为何非要自讨这些苦头吃,活生生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是能对她好一些的,他一直都情愿同五年前那般对她。
可这个身如草芥,命比纸薄的女子,到底在固执些什么?
这般瘦弱的脊骨,他一只臂膀便可环住的腰肢,任凭如何磋磨施压,都不会向他低折分毫。
夜风卷帘而来,细雨淅沥落在阶前,兰芙察觉到细密嘈杂的声响,埋在他怀中的头频繁扭动,又开始肆意喊叫。
“救我,救我……”她泣不成声,话音断续,宛如饱受巨大的煎熬与折磨,前方恐状悄然逼近,引得她扯过被衾往头上盖。
“没有人,阿芙。”祁明昀拿起一盏烛台靠近,照得眼前通明昼亮,按下她慌乱摆动的手,将人从被窝中抽出,“只有我,没有旁人。”
他见过她所有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她这般。
这一刻,他的心头盘旋过一丝悔意。
他对她再严苛,再折辱,除非杀了她,否则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心志。
她如今变成这样,纵使缩在他怀中祈求他的庇护,可她甚至都认不清他是谁,他再也见不到她明亮的眸与清浅的笑。
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她。
而今,他从千回百转的绳结中挣脱,终于明白,皮开肉绽只能使人畏惧,从不能扭转人心。
他与兰芙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低头。
她宁死也不肯屈服,那他为何就不能尝试真正顺应她一回呢。
哪怕同五年前那样,装模作样讨好她,卑微迁就哄一哄她,她这个人最是心软,或许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为何就非要与她硬碰硬。
她是能豁得出去,可他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雨点洒了几下便偃旗息鼓,风声也骤然停息。
兰芙终于不再震颤呢喃,在祁明昀的搀扶下靠在床头,灰暗的眸子盯着一方兀自出神,湿凉的泪划过鼻梁,滴在伤痕累累的手腕上,被角被揪得起皱也不肯松开一丝。
婢女送了煎好的汤药进来,推门声惊了兰芙一跳,她见是生人闯入,又起了激烈反应。
祁明昀接过药碗,忙将人给赶了出去,又吩咐人去拿一罐糖渍杏干过来,味道要甜一些,口感不能涩。
兰芙眼中覆上一层灰蒙,熠熠烛光映在眼底,显得瞳仁中的黯淡愈发深浓,听着他催促的声音,只知浅浅张嘴。
祁明昀喂了她一颗杏干,不经意碰上了她的唇,指尖沾满黏腻与湿漉,就如当年在那间瓦房下,灯影稀疏,他喂她吃蜜饯。
一碗苦涩的药汁入口,兰芙连眉头都未皱一丝,不知是想到了何事,莫名其妙又开始哭,泪珠啪嗒落到药碗中,又被她吞咽下肚。
“喝完药便睡觉,好吗?”祁明昀替她刮去面颊上的泪,将最后一勺药送入她口中。
兰芙精神恍惚,望着他格外熟悉的脸庞,却想不起来他是谁,但他的话语与举止,与她内心深处埋藏至深的身影重合,故而看见他要比看见那些陌生的脸更令她安心。
她木讷点点头,接过痰盂漱了口,终于冲刷了几分口中的苦涩,身后的软枕被他拿下,扶她躺入温暖的被窝中。
她双手紧扣在胸前,安稳平躺,盯着头顶的帷帐,两颗眼珠在静静转动。
察觉到身旁的衣摆带起凉风,覆在她身上的幽影有移转之势,她突然伸出那只还裹着纱布的素白右手,拉住离她渐渐远去的衣角,毫无征兆地道出一句:“你去采药小心一些。”
祁明昀霍然愣在原地,往昔的回忆如泉水静涌,冲得他身心恍怔。那年他去白石山的前一夜,她也是这样拉着他的衣角,口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记忆化为奔涌潮水,将他的铁石心肠浸润得软涩难耐。这一瞬,他竟与她一样,分不清身处何地。
“好。”他声音沉哑,覆上她的手背,发觉她五指攥得很紧。
他拍了拍她的手,让她能安心,“我去吹灯,即刻就回来。”
兰芙听到他的承诺,松开掌心。
房内一应烛台皆被吹熄,院中斑驳竹影借着微弱清晖映在窗纱,洒在地上,声响沙沙簌簌,泠泠悦耳。
兰芙喜欢这种声音,只因风动竹叶之声使她想起另一道令她安然的模糊场景。
祁明昀吹了灯回来,见兰芙不知何时已浅浅往里挪移了几分,她仍双手交叠,覆于胸前,睁着眸子平视上方,抿唇不语。
他褪下被冷露浸湿的外裳,掀开被角,往她留给他的位置上躺,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她。
兰芙刚喝下药,躁动的心神悉数平复,久违的困意袭来,眼皮如沾千斤重,细微拨动几下,便合得不留缝隙。
这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祁明昀这夜不敢阖眼,听着身旁绵长的呼吸,睁眼直到天边第一束光影铺陈在地。
兰芙辰时初便醒了,静躺在榻上,眼眸仍无光彩,不知怎的,眼泪自然而然从眼尾滑落,枕巾不消片刻便湿泞半块。
她忽然觉得手腕很疼,一阵阵瓷片乍裂声潜入耳畔,她猛然坐起身,大口喘息。
“怎么了?”祁明昀立即随她起身,搂过她颤动的双肩。
顺着她抖动的手臂往下,忽瞥见一道刺目的殷红。她手腕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纱布,连衣袖也染上点点红渍。
她怕疼,他是知道的,可他仍无法想象,她拾起瓦片往自己手腕上划一刀这般深长可怖的口子时,居然感受不到一丝痛意吗?
她的右手,掌心与手腕疤痕堆叠,永远都无法消褪。
太医进来为她包扎时,她又哭闹不休,藏着手不肯伸出来,最后祁明昀逐了人出去,取了伤药亲自替她包扎。
解下旧纱布,伤痕森然惊心,红痕处可见模糊血肉,往下淌着血渍。
“疼吗?”就如她初次替他包扎伤口时,也问了他一句“疼吗”。
兰芙面色平淡,波澜不惊,望着窗外满枝摇曳的竹叶,不回他的话。
婢女送了早膳进来,一碗金丝燕窝粥、翡翠糖糕与椰丝卷各一碟,还有一桌小菜点心。
粥勺送到嘴边,兰芙偏头,淡淡道:“不想吃这些。”
换做以往,祁明昀从不允许她说这种话,她不吃,他有千万种法子让她吃。他给她夹什么,她便要吃什么,不仅要动筷子,还得如数吃完。
如今,他放下热气氤氲的粥碗,让人将这些东西通通撤下,极有耐心地问她:“想吃什么?”
太医说她需要静养,这段时日再受不得刺激,他也不忍见到她疯疯癫癫之态,比任何人都盼望她早日好转,自然是一切顺着她的意愿来。
“汤粉。”她终于望他一眼。
他意料之中,她说出这个答案。
“你尚未痊愈,不宜进食辛辣之物。”他坐到她身旁,温言缓语同她打商量,“吃鸡蛋羹好不好?”
她从前生病时,吃不得辛辣,便唯独爱吃他为她做的鸡蛋羹。
兰芙似是忆起他口中鸡蛋羹的味道,点点头,答应了他:“好。”
第081章 鸡蛋羹
进宫的马车已在门外候了一个时辰, 祁明昀未换衣袍,也迟迟没有入宫的打算。
临近年关,政事繁杂, 这些杂事尚且能移交给各司各部主理, 左右不过是费些时日。
可无法尽数收服北燕军, 一直是这几年以来祁明昀的心头大患。北燕军将领李忠不肯归
顺, 从新帝继位至今一直带兵驻守北境, 北燕军兵强马壮,军纪严明, 朝廷向来鞭长莫及。
今岁更是因卢若安等人的挑唆, 李忠几次三番带兵在赤图堡附近试探, 虽被朝廷派良将击退,可狼子野心依旧未熄, 多次观望朝中动向,兵马枕戈待旦。
这群人嘴上打着忠于天子的旗号,实则早就与那些世家串通,意图谋夺帝位,改朝换代。
祁明昀倒不是真想拥立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儿坐稳皇位, 只是李忠那些贼子一旦得逞, 他的下场,决计不会比五年前好半分。
一日不将北燕军收入囊中, 他便一日难安枕于榻。
可兰芙如今这副样子,见人便疯喊, 他如何能将她独自置于府上不顾,难不成又将她关起来吗?
他望着她低垂暗淡的眸子、青白恬静的脸与那只紧紧拉着他衣摆的手, 终是于心不忍。
他希望她早日好转,等她病情平稳, 他再不会同往常那样对她,她不想学那些琴棋书画,那便依她,她吃不下那些不合胃口的膳食,他愿为她洗手作羹汤。
她嫌烦闷无趣,不愿整日待在府上,他也会尽量陪她出府游玩,他会让她日日同墨时见面,那只狗,她若喜欢,也可以抱进来随时亲近。
只要她不走,别离开他,他会试着对她好一点,事事都依她。
东风吹断檐间积雨,暖阳稍露头角。
兰芙似乎略微抗拒窗外照进的日光,只因强烈光芒会刺得她头晕目眩,心中极度不安。
她拆下本就松散的发髻,令一头乌发蓬乱垂洒在肩头,蜷曲细软的发尾即刻遮盖住她的眉眼。她浑不在意,甚至愈发垂下头,让发丝尽数裹住自己的脸,隔开明亮天光,兀自藏匿在黑暗中呆滞怔神。
往常伺候她梳洗的下人欲进来替她绾发梳妆,被她一声尖叫斥令得不敢迈入门槛,一排婢女站在门外左顾右盼,面露难色。
祁明昀照常令她们出去,挽起溜在兰芙眉心的一缕发丝,终于露出她一半干净的脸庞。
她一贯在意外貌仪容,哪怕当年只插一根蝴蝶木簪,也能将面容理得疏朗清爽,是最容不得蓬头垢面,发髻凌乱,更遑论能容许敞开的青丝挡在脸侧。
“阿芙,你这样不好看。”
祁明昀语速轻缓,生怕惹得她心神激动,“不让她们进来,我替你绾发好吗?”
兰芙无动于衷,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用手掌拢起缠在她颈间的发丝,一阵凉意贴上肌肤,兰芙只是微微缩身,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反应。
祁明昀见她不曾抗拒,便拿了根淡青色发带为她细细盘了个简约的髻,再插了根素净的山茶花银簪,这根簪子只有一端缀着短流苏,插在她头上清新灵动。
与她从前喜欢盘的发髻一模一样。
从前二人同宿一屋,她起床绾发,他便坐在她身旁看。
她在镜中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昨晚的缱绻之景又在脑海中滚了一遍,不禁双颊绯红,手上动作也变得忸怩笨拙,怎么绾也绾不好。
她羞赧掩面叫他别看,他坏心渐起,偏要打趣她今日怎么梳不好。
实在惹得她恼怒,他便揽过她的发,夺过木梳上手。
可从那年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梳这种发髻。
他盯着眼前这张惨淡的病颜看了又看,似乎觉得她这样才最是好看,根本就无需金银珠翠簇拥,也无需华贵锦衣环绕。
她仿佛仍停留在当年,只是他不曾发觉,甚至亲手驱散那道旧影。
他有些庆幸,她病着时,能容许自己接近。这丝侥幸带起一道贪念,他有那么几刻,甚至希望她就同如今这样便好,乖乖呆在他身旁。
兰芙盯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竟陌生得有些恍惚。
她许久都没看到这样的自己了。
五年前,她离开他后,便再也没梳过这样的发髻,跟着他来上京后,几乎每日的梳妆打扮都容不得她的意愿,发髻虽精致繁琐,但头上的珠翠压得她很累。
她唯一任性一次扔了一支芙蓉暖玉步摇,却遭到他深深的恐吓,从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敢。
任熠熠珠玉往她头上戴、胭脂水粉往她脸上抹、华贵衣衫紧缠她身、珍馐玉食塞进她嘴里。
一日比一日无动于衷,也就一日比一日不开心。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会喜欢被这些沉重枷锁束缚。
祁明昀为她梳得很整齐,露出她白皙的脸、细长的颈与清淡的眉眼。
兰芙的神思仍乱成一团线,只是觉得舒爽清风撩过纱窗打拂在她脸庞时,身上不再凄寒阴冷,多了一丝许久都没有过的安然与舒适。
婢女菡儿端了一碗水嫩飘香的鸡蛋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