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绳一人翻着无趣,在祁明昀与墨时之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抬手呼唤墨时过来。
她不说话,墨时便也懂得她的意思。
从前他不爱与旁人在一处玩,阿娘每逢见他垂头独坐一旁,便会和他翻花绳玩。
他欢喜展颜,朝兰芙小跑过去,攀着她的胳膊脱鞋上榻,掀开被角靠在她怀中,指尖缠上绳结。
烛火周围缀着一圈暖黄细碎的光斑,任寒风凛冽大作,房内也舒适安然,两道安静的身影映在墙壁上,灯火可亲,十足惬意。
祁明昀放任她们母子二人玩乐,令人搬来一沓奏折,索性就坐在房中批阅。
他这几夜未合一丝眼,此时伴着孤灯,对着那两道身影,心中的弦终于能短暂地全然松懈片刻,纵使心神多年保持警惕,在日夜轮转之下,竟也感到一丝疲倦。
眼皮略微沉重,字迹映入眼底格外漆黑繁重,眸中的锐利也软和几分。强撑着批完,他微微抬眸,榻上的两人不知何时早已躺下,被窝起伏有序,像是睡着了。
他吹了桌上的一盏明灯,满室黯淡。
走到床前,果然见二人眼皮紧阖,呼吸绵长,墨时缩在兰芙的臂弯里,兰芙将怀中的人抱得很紧。
他莫名不悦。
他本是想躺在兰芙身旁歇下的,可她怀中如今有个人,倒让他进退两难,怕惊醒她,一时寻不到法子将墨时抱走。
就这般盯着看了半晌,墨时竟自己翻了个身,随着口中沉喃梦呓,缓缓睁开眼。
兰芙这一觉睡得熟,墨时的这阵侧动非但未惊醒她,还令她浅浅挪动胳膊,一只手从他身上滑落。
“醒了?”祁明昀望着墨时迷蒙的眼,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命令,“自己下床,回你自己院里去。”
墨时顿时清醒,委屈地皱了皱眉,不愿。
祁明昀也不肯退让,视线继而落到兰芙身上:“她这几日都未睡好,今夜尚且睡得沉,你非要同我这般僵持着,将她吵醒吗?”
墨时犹豫片刻,终归起了身,套上厚袄推开了门。
祁明昀立在窗边,目送一众下人簇拥着他出了院,才熄了窗台上最后一盏灯,褪下外裳,躺在兰芙身旁。贴上她的背脊,听着她起伏有致的恬静呼吸,很快也入了眠。
后半夜,兰芙被梦惊醒,额角生汗,蓦然睁开眼。
庭中月色空明,皎洁银晖洒在床前,她感受到身旁熟悉的气息,试探翻动身躯,看清了他的脸。
许是服了一日的药,她此刻神思恢复清明,注视着他面部凉薄阴鸷的轮廓,所有的痛苦、落寞、失望、愤恨尽数涌回她的脑海。
她再不愿看到他躺在自己身侧。
她用掌心与手肘重重推搡他。
祁明昀睡意很浅,身旁细微的动响令他霍然醒转,警敏地扣上她的手腕。
兰芙疼得闷哼一声才引得他思绪回转,知晓是她醒了,才渐渐松开手。
此时离夜前入睡也不过堪堪一个时辰,祁明昀不知她为何突醒,覆上她的手,嗓音似乎还未从休眠中醒来,低沉而微哑:“怎么醒了?”
兰芙猛然抽开手,利落坐起,连同他身上覆着的那一角被衾也被她扯落,身躯不住地往后缩,捂耳高喊:“有鬼,有鬼!”
祁明昀身心仅存的一丝困意也被她这一喊驱散得无影无踪,她分明白日心神还算平稳,为何此时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随她坐起,意图伸手拥她,“阿芙,没有鬼。”
兰芙拿起软枕猛击他的手臂,疯癫般在床上爬来爬去,指着那扇窗高喊:“在外面,在外面!”
祁明昀知晓她是犯了癔症,心神涣散,才胡言乱语,仍试图用言语平复她的举止。
可他每朝她靠近一步,便会惹来她高亢的喊叫。
她一直在喊外面有鬼。
他心头一涩,不忍再见她这般,实在无法,便温声同她商议:“那我去外头守着,不让它进来,好吗?”
兰芙听到这句话,灰黑的眼眸才聚起一道清晰的焦点,迫不及待地胡乱点头,因叫哑了喉咙,哭声喑哑低细:“那你在外面别走,我害怕……”
“好,我就在门外,哪也不去。”
祁明昀将她捉回被中,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帷帐。
随后披了件外裳,轻声推开门。
第083章 再相逢
兰芙记得这一日间的所有事。
他喂她喝药、陪她用膳、替她擦脸、为她绾发, 夜里替她暖手暖脚,几乎一日都与她形影不离,与她深深畏惧的那头癫狂暴怒的猛兽判若两人。
可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疯怔入骨, 喜怒无常, 她波澜不惊的心田再不会为这转瞬即逝的假象动容分毫。
只是因为她的病, 他才会如此谦卑柔和, 待她痊愈, 他那随时爆发的一腔怒火仍会朝她身上肆意发泄。
恐怕这世间最懂他的,也莫过于她了。
这句“在外面别走”说出口, 她本是想借病试探他的心思, 因是病中的糊涂话, 他若觉得她得寸进尺,顶多面露不虞, 想来也不会太过迁怒她。
可她没料到,他这般自大倨傲,高高在上之人,竟真的听信了她随口胡扯的疯话,二话不说去了门外替她守那所谓的荒唐鬼魅。
想必他是真将她的话当了真, 还以为她此刻浑噩迷瞪, 犯起了癔症。
既如此,她便索性装的再像一些又何妨。
许是多年来的习惯, 她夜里一旦被噩梦惊醒,便无论如何也难以再次入眠, 左右躺着百无聊赖,她今夜决计不会让他好过。
如今已是岁暮天寒之时, 朔风袭人,寒意入骨。
前几日那棵还残余半边枝叶的金橘树, 如今借着月色一望,早已凄冷孤零,枯叶铺洒满庭。
参回斗转,漏尽更阑,寒风骤急扬波,卷得落叶如碎絮般飞舞,隔着门窗犹能听清阵阵浩荡风声。
今夜虽无雨,可薄劣寒风却不逊风雪三分。
庭中早熄了灯,夜色空茫深浓,悄怆幽邃,祁明昀衣不耐寒,生生凭着健硕身躯捱过寒风。
可肉体凡胎
终不胜凛冽阴风,他神色恹郁,被置之不理的倦意冲散坚毅心神,密密麻麻缠上心头,扯得他步履沉缓,眼底发虚,身影被阴浓夜色吞噬。
兰芙每隔半个时辰便颤着声唤他,叫他千万得站在门外,莫要离身,有他守着她才安心。
祁明昀极力拨开眼前虚浮的影,为了让她能安然睡下,毫不犹豫满口答应。
有院中的小厮起夜,点灯一朝,竟发觉主子一袭单衣,独立门外,时而轻悠踱步,时而靠柱阖眼。
小厮惊得睡眼瞬时清醒,一时摸不着头脑,便悄然去先禀了庄羽。
毕竟府上的下人中,唯独他得主子欢心。
庄羽听闻后,虽也猜不清缘由,但即刻披衣提灯,送了件厚重狐裘氅衣来。他来时,祁明昀正闭目靠在柱上,疾风撩得单薄衣袍层层飞浮。
他见状,也着实懵了心神,可又不敢直言问询,只得压低声色试探:“主子,您这是?”
祁明昀听力敏锐,一早便察觉到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只是因极度疲乏,才连眼皮也不愿抬,仍双手环胸,倚靠在结实的厚柱上寻求短暂的松懈。
直到狂风携庄羽的话语掠过耳畔半晌,他才蓦然睁眸,不轻不淡道:“她癔症又犯了,我在外头守着,她便能睡得安然些。”
庄羽何等会察言观色,一听主子此话,便知他是为了夫人的病如此这般费神。
他跟在祁明昀身旁五年,见过最多的便是他大发雷霆,下令杀人之时。后来即便是这位夫人来了,主子虽待她比待旁人不知依顺多少,可仍不改旧态,一贯傲睨自若,目无下尘。
主子与那位女子的情谊深重,这点不可置否。
可当看见主子每回责罚训诫她,听见院落时常传来女子的凄惨哀嚎时,他又想,主子待她,或许只是如对待一件合心意的玩物那般。
他今日初次见主子立在寒风中,顶着疲乏之色,以矜贵之身为一女子守夜。
如今,他已是着实看不透主子的心了。
“主子,今夜天寒,您添件衣裳罢。”他送上一早便熏得暖热的衣裳,殷勤理好袖摆与衣领,恭敬呈到他身前。
祁明昀满身都是浸骨般的冷意,他张开双臂,顺着袖口套入,久违的温热覆在身上,将凛冬寒气抵御在外。
庄羽怕惊动房内的人,极有眼力地悄声附耳:“主子,不若您去歇一歇罢,奴才在外头守着也是一样的。”
祁明昀眼袋下的鸦青深浓了一圈,他静听半晌,发觉房中许久没动静,猜兰芙是睡着了。
他欲点头松口,便听闻房内传来清脆的破裂声。
他心头一凛,破门冲了进去。
兰芙披被盘腿坐在榻上,摔了一只青花瓷盏,床前碎屑遍及。
她心头那根震荡的弦好似又被人重重一拨,惊起圈圈涟漪,混浊的双目满是惊惧,提声四顾:“谁?谁在外面?”
她睡不着,外头的一丝响动都能准确无误纳入她耳中,她听出是有人来了。
她不愿让祁明昀好过半分,单单吹一夜风,与那些落到她身上的疤痕相比,实在是轻如鸿毛。纵使知晓他是装模作样,她也想看看,他还能忍到何种份上,何时又会暴露本性。
被衾捂住她的头,祁明昀按住她慌张挪移的身躯,伸手掀下被角,露出她一双如同沾了水的湿润眉眼。
他拍着她无序起伏的背脊,轻声抚慰:“阿芙,没有人,是我在外面。”
她如今心神极度戒备,容不得生人近身,他料她定是听到旁人的动响,被异动所扰,故而反应才这般激烈。
兰芙心绪暂时安稳,胡乱点头,听了他的话,重新躺进被窝中。
“不要让旁人过来……”她拽扯他冰凉的衣角,沾了满手的湿露。
“好。”
三更已过,月落星沉,灰蒙空中飘坠冷露,应和呼啸阴风,濯透人的肌骨。
祁明昀唤人进来清理狼藉,再次推门出去时,赶了外头候着的庄羽走。
兰芙如今畏惧生人,又怎会容许旁的人替她守夜。
方才那声尖锐震响惹得他满心忧疾,望见地上那些薄光凛凛的锋利之物,他便想到兰芙那日倒在血泊中,浑身都是血,他背脊一凉,不敢回想。
天亮前的一个时辰,他背靠冷硬窗牖,寸步不离,也不敢合一丝眼。
初日破开沉云,照的院落渐渐亮敞,日影落到阶前,总算送走了整夜吹刮的寒风。
祁明昀又是一夜未眠,白日事务繁多,如何也没得安歇,赶跑了心头的倦怠,倒也提起了几分神采。
进门一看,兰芙睁着双眸,维持平躺的姿态,默默盯视头顶的帷帐。
他不知她是已然醒了还是昨夜分明也未曾入睡,坐到她身旁,问:“何时醒的?”
兰芙将耳旁的话语当做风声,置之不理。
她今日清醒多了,不再是昨日那副呆滞混沌之样,她能清楚地知道他是谁,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话语。
可她就是不愿理他。
她如今已经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她的最后一丝念想,是在他无休止的凌|辱中缓缓枯败的。
祁明昀自己都没料到,他被捧惯了的身心,竟能伏低到这般地步。
她不应他的话,但他未有愠色,反而愈发倾注耐心。
他以为是因她的病,她才会对他如此冷淡寡言。
早膳布好,珠帘后热雾缭绕,香气四溢。
兰芙有些饿了,腹部开始隐隐作痛,搭上他伸来的手起身。她甚至想,就这样一直病着也挺好,至少无需再忍着极大的不情愿与他周旋。
譬如昨夜那般,独自躺在温热的暖阁,身旁没有他,她舒心惬意。
为了装得像些,且不引起他的疑心,她仍是不准下人在房中逗留伺候。
祁明昀欲照常替她绾发,才执起木梳便被她夺过,她对着铜镜梳齐发丝,将乌黑长发捋到肩前,编了一只麻花辫。
冬日的暖阳洒在人身上格外舒坦,昨日还畏惧明亮光线的她,今日凝视衣裙上点缀的斑驳光影,看的入神。
她坐在镜前,光斑跃到她娴静的半张脸上,那张脸病气未散,容颜苍白,却令人移不开眼。
祁明昀的视线随着她轻柔的举止移转,终是被一捋麻花辫搅起眼底的波澜。
他忆起了她当年一袭青色衣裙,编了两只麻花辫出门,回来时带了一块甜腻黏牙的糕点给他吃。那时,她腰间挂着的香囊里包着一只铃铛,她总爱戴着不离身,每走一步,铃铛便清泠作响。
那阵当年他嫌聒噪的声音,已有许多年不曾听到了,回不去的已经太多了。
她是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他们之间,又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没有人答他。
是他一点一点束缚她的欢脱,一点一点剥夺她与生俱来的明媚。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又是从何时开始错的?
兰芙已坐到桌前,默默捧着碗,舀起一勺米粥,她嘴里仍是清苦无味,不想喝米粥这等乏味之物,但却因腹中空荡难耐,勉强用了一小碗。
早膳用到一半,祁明昀忽而同她商议:“阿芙,我今日恐怕是不能陪你了。你若嫌烦闷无趣,府上各处可随意去逛,但是不要闹,好吗?”
他已撂下政务陪了她一日,案头上的奏折只怕是已堆积成山,今日是非得进趟宫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