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他如今落魄至此,也不见得日后就能飞黄腾达。”兰薇正了正发髻,羞涩浅笑,“还是那王家二郎有前程。”
任银朱沉吟:“你那姑姑一家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纵使一朝落魄,就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兰芙那丫头哪有你这等姿色与才情,你去试试总归无妨的。可莫要总惦记那王家二郎,他一没本事二没功名,全靠爹娘养着,这般没用的男人,日后等着坐吃山空不成?”
兰薇稍稍思虑,随即颔首认可,认为这番话不无道理,“还是阿娘想的通透,我这便去跟上他们。”
说罢,抓起一只箩筐出了门。
松云山在两村交际处,淌过两条小溪,翻过一座小山坡便到了山脚。如今金秋时节,满山秋意正浓,站在山脚仰望山头,山顶如染霞红。
面前是一条湍流的河水,河上原本横着的木桥被雨水冲断,如今只剩几截腐朽的残木,需得行人自行跨过去。
“等等我!”兰薇一路追赶,终于在此处追上他们。
众人回头一望,兰瑶惊道,“你怎么来了?”
兰薇从来都是心比天高,自诩读过几年书,平日里总瞧不起她们这些干粗活之人,今日竟会背着箩筐进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兰薇并未理会她,拨弄着额前几缕发丝,含笑望着祁明昀,“表哥好,我是兰薇,我们见过一面。”
兰芙攥紧指节,暗自皱起眉头,嘴角微微抽搐。
“记不清了。”祁明昀冷漠扫视,并未予她正眼。
董小五率先跨到对岸,并不知对面无声翻涌的骇浪,高喊道:“我拉你们过来。”
祁明昀身形高挺,随意一迈便到了对岸,与兰芙的视线撞个正着,朝她伸出手,“来。”
兰芙似乎是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欢喜地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蓦然被一股沉稳的重力一带,直接跨到了对岸。
董小五见状,心中隐隐泛一阵酸楚。
兰薇何曾被这般无视过,眼下羞愤欲死,狠狠盯着那二人,目光似要在兰芙身上灼出一个洞来。
祁明昀拉兰芙过来后,不去管其他人,自顾自走在前。
兰芙无奈作笑:“诶,你等等,她们还没过来呢。”
祁明昀停下脚步,满是不耐烦。
姜憬挽着兰瑶,见董小五正失神地盯着一处瞧,神情若有所思,她卷起裤腿起了几次势都不见他伸出手。
“小五,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拉我们过去!”
“哦,好。”董小五回过神,依次接了姜憬与兰瑶过来。
村里人都道他热情心善,可他也并非不记仇的老好人。
去岁采茶,兰薇她阿娘任银朱说丢了荷包,硬说是他阿娘采茶时挨着她,顺手摸走了她的荷包,这话第二日便传遍满村,说他阿娘是偷人东西的贼。
经这事过后,他家与兰木凡一家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是以纵使今日兰薇站在对岸眼巴巴地望,他也不打算接她过来。
五人都过了河,准备朝林子深处走去,兰薇见她们真要抛下自己,再也端不住矜持,急的招手呼喊。
“你们、你们拉我过去啊!”
姜憬一向厌恶她矫揉造作的做派,这回觉得狠狠解气,回头摊手一笑:“我们又拉不动你,你想与我们一起滚河里去啊?”
兰瑶朝她做鬼脸,得意扬眉。
兰芙走与祁明昀走在最前面,想起兰薇方才的做作姿态便愤意难平,背着身故意招手,清越之声惊飞山间鸟雀,“兰瑶,此处真有老虎吗?”
兰瑶即刻心领神会,绘声绘色道:“有,就在这,李叔那日看到了两只大老虎,骇人得很!我们快走!”
兰薇一听,心头紧颤,牙关都在抖。
此处树木成林,遮天蔽日,风掠过树叶擦出空幽的沙沙声响,不禁令她脊背发凉。
她捞起裙摆,决定自己跨过去,奈何河岸泥沙松软,脚底一滑,脸朝下栽进了泥水里。
第009章 温柔谎
松云山可谓是当地的富山,每年春秋时节,山上漫山遍野的野菜瓜果,引得许多人挎篮上山,满载而归。
听说是许多年前有孩童上山玩耍时随意将板栗埋在土里,十几年后竟长成如今这般参天茂密的板栗树。树上的板栗硕大圆润,微风一吹,便如无数结实的小石子般落下。
“哎呦!”
一颗熟透的板栗不偏不倚正好砸到兰芙头上,她捂着额头痛呼一声,恰好撞上祁明昀宽厚的背脊。
她捡起那颗板栗,移开视线直打哈哈,“砸到我了。”
祁明昀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又听见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清脆之声,颇像只仓鼠在啃食。
不必说,那颗“元凶”定然进她腹中了。
这趟进山,众人都奔着想要之物来,兰芙与祁明昀就在此处捡板栗,姜憬与兰瑶想采些野菜,便在山腰处的小径间弯着腰走走停停。
董小五心不在焉,独自去了去溪边捞鱼,兰薇不敢独自下山,只能忍着浑身湿冷,坐在茂密的草丛上吃糕点。即便这般狼狈,也不忘时不时伸手拨弄发丝。
兰瑶嘟囔着:“也不知她无事献什么殷勤,做作的很!”
话语飘进兰薇的耳中,她握紧拳,怒道:“你说什么呢?!”
“说你做作,也不嫌累得慌。”兰瑶眉飞色舞地学起她说话,扯着嗓子扭捏作态。
惹得一旁的姜憬捧腹大笑,直拿她无法,“好了,你少说两句。”
兰薇脸上青红一阵,生生忍下满肚怒火,慢悠悠嗤笑,“你们这些大字不识的粗鄙丫头懂什么,你们这样的人,便只能嫁给穷乡僻壤的穷小子,一辈子劳碌命。”
兰瑶反唇相讥:“你认得几个字,你难道想上天嫁玉帝?”
“你!”
吵吵嚷嚷的,兰芙听着心烦,拉着祁明昀往林子深处走。
心中却还回荡着兰薇那句话,说她们大字不识,一辈子劳碌命,兰薇心比天高,目无下尘,日日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她却不以为然,凡事要靠自己的手赚来才踏实,不管日后会如何,至少如今她活得很开心。
“在想什么?”祁明昀见她沉默良久,问她。
“我在想——”她抬头望见飞鸟震翅掠过碧蓝苍穹,飞向天际之外。那连绵青山外的未知之处,她虽有好奇,却并不憧憬,“我想一辈子健康快乐,自由自在。”
祁明昀面无波澜,此刻许是在嘲讽她的愚昧。
她仿佛永远也不知疲倦,尽管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劳累繁杂且不值一提的事,却乐在其中,甚至不敢奢望更多。
他薄唇微动,“你喜欢做这些吗?”
可他没想到,她竟会答:“谁会喜欢整天劈柴喂鸡,洗衣做饭呢?如果可以,我也想做那高门小姐,一辈子锦衣玉食。可我又没那个命,若不干活就没饭吃。”
有些事,不喜欢却还要做,因为人活着就要过日子。
她拨开繁茂的草丛,采下一朵开得最盛的淡粉色木芙蓉,捧着花枝转过身,“开心便够了啊!”
开心,祁明昀默念这二字,他从不知何为开心。
但从她口中说出来,这两个字似乎将他尘封已久的心扣开一丝裂缝,此间灿阳高照,有一丝光影尝试照亮他幽深的心房。
他的视线被她吸引,见一朵娇艳的芙蓉花别在她耳边,与她薄粉如霞的面颊相比,黯然失色。
兰芙察觉到他在看她,大方绽开笑颜:“好看吗?”
祁明昀脱口而出:“好看。”
“你教我识字读诗好不好?”
“好。”他不曾细看任何一位女子,兰芙除外。
他如今觉得,至少样貌,旁的女子都不及她好看。
兰芙笑得更深,一双杏眸含着一泓灵动的溪流,她取下耳边的芙蓉花,兴致盎然:“芙蓉花,可有写芙蓉花的诗?”
祁明昀毫缓缓走向她,挑了一句她会想听的,“芙蓉不及美人妆。”
兰芙好似听懂了,蓦然红了脸。
这句诗的意思好像是,芙蓉花不及她好看。
晌午,众人分散在几处吃各自带来的点心,渴了便拿水壶去小溪中取水。山中溪涧水源清冽,溪水清爽甘甜,兰芙抱着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半壶,喝饱后随意将水壶放在地上。
祁明昀浑不在意,拿起水壶仰头喝了一口。
兰芙扯着他的衣袖,细声细语:“那是我喝过的。”
“只有一只水壶,阿芙想叫我如何喝水?”
斑驳陆离的光影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上,叫人忍不住去瞧,偏偏那道醇厚清朗之声又从头顶洒下,萦绕在她耳畔。
兰芙莹白的耳垂染上红粉,心底暗道:早知道便不与他讲了。
吃完点心,她与姜憬都不愿再往山里走,兰瑶采了半筐马齿苋便叫囊着浑身酸痛,也不肯再往里走,兰薇更是在草丛中坐了一日,若非她不敢独自下山,早便回家了。
董小五说要去捆些干柴回家生火,拿起柴刀往灌木茂密的林中走去。
“表哥,家里生火的干柴好像也快烧完了。”她捡了满满两筐板栗,眼下正懒懒地靠在树干旁,不愿起身。
祁明昀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二话不说也拿起一把刀,“我也去捆一些。”
深秋的日光虽不烈,但直直相照之下仍使人浑身燥热,兰芙的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薄汗。
“好热啊。”
“前面有个破亭子,我们过去歇歇如何?”兰瑶脸晒得通红,已是迫不及待提议。
松云山中本就有一处不大的亭子供人歇脚,可惜经年风吹日晒,也无人主动修缮,如今日渐破败,只剩一半残瓦石墩,虽说不挡风雨,但进去避避日头还是不成问题的。
兰芙略带迟疑:“等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们该如何是好?”
姜憬一眼看穿她顾及何事,“你怕什么,我们从前一同上山,小五回来找不到我们,定知道我们是去了前方的亭子歇脚,你表哥与小五同行,还能把他弄丢了不成?”
兰薇听罢,暗暗咬牙,满是不甘。
兰芙见姜憬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狠狠掐她的腰,“哼,我不教你打花穗子了。”
姜憬即刻软声哀求:“我错了,我错了,那你去不去嘛?”
兰瑶也耐不住燥热,直缠着她。
“好罢,把东西拿齐,等他们来找,我们便直接下山。”
终归是败下阵来,三人收齐行囊打算离去。
兰薇找了处绝佳空地,一丝日光也照不到她身上,本欲不想挪动分毫,可看着她们远去,耐不住心中害怕,急忙跟上,“你们等等我!”
董小五干活利索沉稳,三两下便捆了两捆密匝匝的灌木,祁明昀不欲与他一道,在另一旁埋头折着干木枝。
董小五余光瞥见他,喊道:“齐大哥,那种木枝烟大,也不易燃,我这两捆给你罢,天色还早,我再去找些灌木。”
祁明昀不领他的情,想到那日他对兰芙说的话,一股不知名躁戾盘旋心底,锐利浓沉的目光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指节寸寸握紧刀柄,手背青筋隐隐鼓起。
他想娶兰芙?
不知天高地厚。
一瞬间,眼前翻涌起刺目的血色,往昔数道阴谲的血影化为吐信的毒蛇,死死缠上他忍得颤动的手,似在诱他持刀。
“林子里蚊虫多,齐大哥,你别进去了罢,被虫子咬了又痒又疼,可难受了。”董小五挥着柴刀砍得起劲,并未察觉他的怪异,还思及他初来乍到,对山中不熟悉,一
边擦汗一边同他说话。
秋蝉长嘶,林中乱鸦飞舞,不时传来一两声凄鸣,四处静得可怕。树枝随风肆意游动,映在地上的光影时而幽黑阴翳,时而斑驳骤明,宛如缠人眼的鬼魅之影。
“齐大哥,你在此处等我。”
董小五将这片灌木砍得只剩枝干,欲往更深处走去。上方是一座与他腰腹齐高的小土丘,他踏上一块嵌入泥土的巨石,脚下几番试探后发觉石块还算稳固,便将全身重力倾压而上,使劲一蹬。
那石块经先前连日暴雨冲击已是松动不稳,艰难地扒着山脚,此番承受了一个人的全身重力终于原形毕露,从泥土间脱落。
董小五瞬间失了立足点,脚底一滑,几簇野草被拽得连根拔起,惊呼声传来,人猝不及防滚下山崖。
唯见被惊飞的麻雀乱舞,深处杂草摇曳……
祁明昀一滞,眼底晦暗不明,顷刻又恢复冷峻。
山中洒满落晖,夕阳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兰芙几人等了许久,还不见他二人循路找过来。眼看日光西坠,天色不及来时亮,不免有些焦急,打算去寻他们。
起身时,忽然看见祁阳昀拽着一捆干柴自树丛走来。
她心中的不安之感烟消云散,疾步走过去,将装满了水的水壶稳稳递给他,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小五呢?”
“阿芙,此处可让我好找。”祁明昀额角覆上一层薄汗,略微疲倦的声色显得越发清润低醇。
他独自回到与她分开时的树下,发现那处空无一人,又料想她不会不等他独自下山,便沿着一旁的山间小道走。走了几步,宽道豁然开朗,见树木掩映着半座长满青苔的瓦亭,他想过来一探究竟,却误打误撞找到了她。
“表哥,小五还没过来吗?”兰芙始终不见后面有人跟上来,再次问道。
祁明昀接过水壶,幽黑的眸底掩藏暗芒,眉眼微翘,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他说想起家中有事,捆了柴便先行下山了,走时还特意为我指路说你在此处,好教我来找你。”
第010章 平静夜
山路被暮色笼罩,走到村口,青山淹没在袅袅炊烟中。
姜憬家最远,首先与兰芙告别,自行归去。兰薇穿了一日湿衣裳,怕浸了寒气染上风寒,下了山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兰芙神色疲倦,耷拉着眉眼,腹中早已咕咕作响。今日可真是累极了,一想到回家还要生火做饭便一根手指都懒得动。
“姐姐,表哥,你们去我家吃饭吗?”兰瑶已到家,今日不知怎的,一番话说的极为懂事。
“才不去。”兰芙揉着酸痛的肩,“去你家吃饭,你娘得先吃了我们。”
兰瑶心意已传达,毫不掩饰故态复萌,“嘿嘿,知道你们不去,我就是客套一下。”说罢,拎着背篓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
兰芙抬了抬眼皮,好一个没心没肺。
“走罢。”
祁明昀赶超上她,他一手拉着一捆柴,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另一只手还提着篮筐。
“我走不动了。”
身后传来幽幽短叹。
他无奈回头,她分明两手空空,浑身上下唯有脖子上挂着一只水壶,还道走不动。可实在拿她无法,只好放缓脚步,等她温吞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