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怀真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从他牙齿磨损的情况来看,他死时应当未过而立之年。当然这只是粗略推断,由于饮食习惯不同和各人体质差异,每个人牙齿磨损情况会有不少差别。”
赵锦繁道:“原来如此,言卿博闻强识,朕今日受教了。”
楚昂虽心中不大爽快,但也没反驳,只是侧过头轻哼了一声。
言怀真耳廓微微泛红:“臣暂时只能从这具枯骨上看出这些线索。”
赵锦繁道:“已经足够多了。”
男子,三十岁上下,大约三、四年前因犯有重罪而被斩首,死前曾被施以酷刑。
“我想只要去刑部查阅相关记录,应该能找到符合这些条件的人。”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恐怕很难。”
言怀真道:“三年前储位之争,许多官员受牵连而落马,一番动乱过后,因人员变动,署衙搬迁,盗窃走水等多方原因,三年之前的刑案记录缺漏甚多。之后……摄政王掌权,虽请专人对此查漏补缺,不过有些案卷还是找不回来了。”
言怀真虽未明说,但赵锦繁听出来了。她那几位皇兄互斗,背地里没少干破事,为了销毁对自己不利的罪证,偷案卷烧库房导致过去许多刑案记录缺漏难寻。
忙活了好半天,线索突然断了。楚昂有些泄气,军中尚有要务,他没在长阳殿多留,只同赵锦繁说,有需要帮忙的再找他,便告辞了。
言怀真安放好枯骨,便回了藏经阁当值。
赵锦繁送了他俩一程,而后又回了长阳殿。
荀子微正着手准备午膳,抬头见她从长廊那头走来,笑问了句:“他们都走了,你不回去?”
赵锦繁望了眼他切菜的手,熟门熟路地在藤椅上坐下,回道:“您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吗?午膳都做了我的份。”
荀子微道:“习惯做罢了。”
赵锦繁靠在藤椅上,托起腮静静望着他。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锦繁笑道:“他们都走了,此地只剩下你我,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荀子微笑问:“你想我告诉你什么
?”
赵锦繁目光一凛:“告诉我那具枯骨到底是谁?”
“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那具枯骨的身份。”
荀子微看她一眼:“你怎么确定我知道?”
赵锦繁叹了口气,摊手道:“怪只怪我太了解您,您每次比我先对一件事成竹在胸时,都会用那种‘我赢了’的眼神看我。方才我得知刑案记录缺漏正苦恼,您又用那种眼神看我。”
荀子微扬唇:“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赵锦繁一噎,脸微红道:“这不重要。”
荀子微见她脸红,抿唇笑了声,顺从她道:“好,不重要。”
赵锦繁道:“说吧,到底是谁?”
荀子微回道:“四年前,的确有那么个人,因为犯有重罪,被判处极刑,曾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赵锦繁道:“三、四年前,差不多年纪,被施以此刑的死刑犯应该不止一位,您又是如何确定一定是这个人的?”
“因为无名碑。”荀子微道。
赵锦繁不解:“无名碑?”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关于无名碑的传言吗?”
“记得。”赵锦繁道,“是说有位考生一时兴起在山石上题词一首,抒发了一番心中青云之志,紧接着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官运亨通做了高官。”
“不错。”荀子微道,“刚巧这个人也是一位进士,也曾官运亨通,在短短几年扶摇直上,前途无量。”
“我想这具枯骨之所以被埋在无名碑下,一则是因为他犯有重罪死后无法被立墓祭拜,二则是因为这块无名碑的题词是他所作。”
“很不巧,我从前未曾见过他的字迹,否则在看到那块碑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这些。”荀子微道,“不过方才我托人找来了他从前的诗作,比对了字迹。我确定无名碑上的词确为他所题。”
四年前荀子微尚在西南,对京中诸事未必尽知全貌。而赵锦繁尚还是深宫之中,不问朝堂事的草包皇子,很多事有心无力。
赵锦繁问:“您既说他官运亨通,前途无量,那他又是因何而被判处极刑,甚至于要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荀子微只道了四个字:“科举舞弊。”
赵锦繁愣了愣。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先前你和荀二在千帆楼看斗文会时,还提到过他。”
赵锦繁回想起当日,荀无玉同她提起过一桩奇闻。
说四年前那场科考,有位考官泄露了考题,导致取士不公,因此引发了各地士子暴怒不满,朝廷为平众怒,只能将先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重新加试。
赵锦繁惊道:“难道说他是那位泄题的考官?”
荀子微边替她盛饭,边回道:“正是此人。”
原来如此。
赵锦繁想,还有个谜团她也解开了。
当时在千帆楼,她问荀子微那位背叛了沈谏的友人如今在何处高就,荀子微给她的答案是:死了。
再联想起她提到赴诚山无名碑时,沈谏那副掩饰不了的厌恶神情。
想必在无名碑上题词之人,正是那位在沈谏跌落谷底之时,扯断他唯一救命稻草的“友人”。
说来也讽刺,千万考生以为无名碑上的词是沈谏所题,上赶着跑去碑前吟上几首赞美题词之人的小诗。谁能想到题词之人刚好是沈谏此生最讨厌的人之一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谏还挺豁达,天天有那么多人去拜他仇人题词的石碑,他还能风轻云淡地装没看见,这要是换做楚昂,知道这碑存在的第一天,就得拿斧头把它给砸得稀巴烂。
赵锦繁感叹道:“这又是泄题又是背叛朋友的,听上去此人的确非善类。”
荀子微道:“我并未接触过此人,只是在用沈谏前,顺带了解过一些此人生平。此人名叫陈守义,京城人士,从前家中颇有产业,然遭逢灾祸家道中落……”
父亲因病故去,留下他母亲与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家产被叔伯霸走,母子二人不得已只能搬入穷巷。
为了过日子,他母亲熬夜刺绣补贴家用,他年纪小干不了苦力,就每天抹脏了脸穿着破烂衣裳在街边装孤儿,骗点零碎钱。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虽靠着年纪小长得瘦弱博了不少人同情,但也经常有人发现被骗,转过头来揍他解气。
他母亲心疼,劝他莫要再这样了,他嘴上答应,但夜里看见母亲辛苦做活的样子,第二天又继续去做他的“孤儿”。
久而久之,那条街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骗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他就啐上一口,骂上几句,他就像谁都能踩的蝼蚁一般。
有天他刚被人揍完,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忽然听见街头传来锣鼓喜乐,有位身穿红袍的郎君骑着马过来,艳阳之下风光无限,所有人都朝那位郎君道贺,喊他进士爷,还有不少姑娘朝那位郎君丢花。
他听见人群中有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
还听见人说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他泪流满面,爬回家跟他母亲说:“娘,我要读书!”
从前有钱有闲从不觉得读书好,可如今再想拾起书本却不比登天容易。
为了能学有所成,他吃了许多常人难以相信的苦,凭着一以贯之的信念,终于爬上了进士之位。
他很上进,也很得他老师赏识,对他大加扶持,那几年他势头很劲。
直到四年前,他代替他突染风寒的老师,做了会试主考。原本以他的资历是不够格做会试主考的,但他的老师为他人品和才学一力担保,这才破格启用了他。
但他的老师并未想到,自己的信任却换来了他的背叛。
他利用自己主考的身份,收受大笔贿赂,为取悦权贵替自己仕途开路,泄露会试考题。
此事被揭露后,天下寒士震怒。他们质问陈守义:你也是寒士出身,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出身,做出这种事?
在各地士子讨伐之下,陈守义被押入大牢候审。
天下寒士,提写请愿书,要求立刻处死陈守义,以正公允。
皇帝赵庸为平众怒,处死了陈守义,并作废先前考生录取结果,重新加试。此事才最终得以平息。
“以上便是我所知全貌。”荀子微道。
赵锦繁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寒士出身的江亦行,为何不惜自缢,也要让一个背叛了天下寒士之人的尸骨重见天日?”
第48章
荀子微道:“我的合理猜想是,这具枯骨怀有莫大冤屈,而他希望借由自己的死,让埋藏在地下多年的真相重见天日,还枯骨主人一个清白。”
赵锦繁亦想到了这一层。
只不过一个背叛了信任自己的朋友,背叛了对自己提携有加的老师,背叛了自己出身之人,又会怀有怎样的冤屈?
“若能看到当年的案卷,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很可惜,我方才命人去寻了,此案卷宗已无。而且没有的很彻底,连一点相关记录也寻不到。可以肯定有人不想让此事重提,从中动了手脚。”
赵锦繁道:“谁?”
*
沈谏刚从署衙回到丞相府,便接到了宫中传召,匆匆赶往长阳殿。
长阳殿内,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又煮了消食健胃的酸梅饮给赵锦繁。
赵锦繁也不白吃他做的饭,取了堆积的公文,提笔帮他把不怎么重要的琐事折子给回了。如今他眼睛大好,要务公文是不假人手的。
江亦行的事固然重要,然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以外,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
琐事折子易解决,赵锦繁回完一堆琐事折子,抬头见荀子微还在忙,搬了藤椅坐到他身边,看他如何处理要务。
她低头看得认真,也不知自己呼吸正一下一下打在荀子微回公文的那只手上。
见到不解之处,她忍不住发问:“这里您为什么这么回?”
问完,她忽觉自己在别人专注时出声打扰唐突了些,但问都问了……
荀子微停笔,朝她看去,目光落在她红润柔软的唇瓣上,盯了
许久。
赵锦繁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抿了抿唇。
荀子微收回视线,指着她提问的地方,耐心答道:“你问的这里,我如此回复的理由是……”
他的声音很平稳,语速不疾不徐,明明是极深奥偏门的问题,他的回答却很通俗易懂。
沈谏来时正见赵锦繁仰头专注盯着荀子微的样子。
他扯了扯嘴角,轻咳了几声,走近几步朝二人行礼:“君上,陛下,臣打扰了。”
赵锦繁淡定地朝他看去:“沈卿免礼。”
荀子微瞥他一眼,道:“坐。”
沈谏扫了一圈院子,没见到第三张藤椅,这就显得他有点多余了,不过他脸皮厚,就近坐在了院中小池旁的石凳上,正对着前边挨着坐的两人。
小池中几条被养得肥硕的鲫鱼见人走近,甩尾溜走,卷起阵阵水涡。
荀子微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今日找你前来是为何事。”
沈谏笑着回道:“昨夜陛下提到赴诚山无名碑,臣便猜到今日会被您二位宣召。”
他语调一顿,道:“二位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吧?”
沈谏用了“那个人”指代陈守义。
赵锦繁意味深长道:“你不直呼其名?”
沈谏道:“守义这个名字太好,他不配。”
赵锦繁叹了一声:“理解。”
沈谏道:“臣同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他是个极为上进之人,只要是能看见他的时候,他都在用功,无一日懈怠,这一点臣实为钦佩。”
“他为人爽朗,同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很准,因此人缘极好。他极懂看人眼色,左右逢源,尤其会讨先生的喜欢,因此在读书时先生一直对他颇为看顾。之后他入朝为官,也很讨他上级喜爱。臣想这或许与他幼时在街边讨钱,受尽人情冷暖有关。”
“不过他这人看似圆滑,在某些方面却不懂变通。如果说张永为人外圆内圆,那他则是外圆内方。”
赵锦繁道:“比如说?”
沈谏道:“比如他在街上看见有地痞欺辱老弱,明知打不过地痞,还要上前为被欺负的人仗义执言。说得好听点那叫正直不畏强权,说的难听点叫不自量力,多管闲事,死脑筋。臣知道那是因为他幼时与母亲孤儿寡母常被叔伯欺凌,因此看到同样被欺凌的弱者,没法坐视不理。”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从前众友人一道喝酒谈及心中抱负,我们之中大多数人都说是为了兼济天下,呵,这也无可厚非,读书人谁不是受圣人言圣人训,心怀治国之志呢?可他却不一样。”
赵锦繁问:“如何不一样?”
沈谏回道:“大家问他为何读书?他说想要大好前程,最重要是想变得有权有势,当然如果有闲心他也愿意顺带报国。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很少有人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而像他这般把话说的那么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