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道:“路过,刚巧看见你的求救。”
赵锦繁不敢想,如果今日荀子微不在此,自己会怎样。她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看见她吐在地上的秽物,问:“你很难受?”
赵锦繁尴尬道:“让您见笑了。”
荀子微取下腰间水囊递上前,道:“要水吗?”
赵锦繁看见他手上那只熟悉的水囊愣了愣,抿唇道:“不必了,用您的不合适,我自己有。”
她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包袱在方才逃亡时不知丢哪了,除了水囊,盘缠和干粮都在里面。
赵锦繁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道:“你的私事办完了吗?”
赵锦繁点头。
荀子微道:“等雾散了,我会送你下山,到了山下镇上我会让我的人护送你回浮州。”
赵锦繁松了口气,又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道:“不必,这是交易。我说过,不会让那群乱党伤你半分,言出必行。”
当然他照例不忘添一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他说完看向赵锦繁,似乎是觉得她听见这话应该回击些什么,但她今日出奇安静。
夜深雾浓,前路难行。两人走了一阵,看见山上有一处光亮,走近一看见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年过半百的猎户,儿子媳妇去镇上做买卖了,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正好有一间空屋能住人。
荀子微给了那位猎户一些银子,那猎户便把屋子借给他与赵锦繁留宿。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榻和几张凳子。赵锦繁搬着凳子勉强拼出一张小床,打算今晚凑合一下睡这上头。
荀子微看了眼她惨白的脸道:“你睡榻。”
赵锦繁问:“那你的伤?”
荀子微道:“无妨,你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不好。”他说完转身出门,道:“我去弄些水来,你先休息。”
赵锦繁看着他,抿了抿唇:“能再找些吃食过来吗?”
她不好意思道:“……我饿。”
荀子微朝她点头。
赵锦繁坐在榻上等他,等了好些功夫也不见他回屋,起身出去寻他。深夜,那位猎户已熄灯歇下,赵锦繁循着光走到厨房,见灶上蒸着糙饭,荀子微站在灶旁,正握着刀切菜。
赵锦繁看见这一幕愣了愣。
荀子微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她一眼:“这里没有现成的熟食,那位猎户说,厨房有些剩米和白菜,想吃可以自己煮。”
赵锦繁道:“有劳您了,我……”
荀子微打断她的话道:“不是特意为你做的,只是我也需要充饥,顺便带上你。”
赵锦繁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同您说,我不太能吃葱。”
荀子微道:“我知道。”
赵锦繁微怔。
荀子微道:“你我在禾高乡同住同吃,我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
“不必多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重点补了句。
赵锦繁回道:“我没有多想。”
她苦笑了声:“只是吃惊还有人那么在意我。”虽然这个人满脑子只是想对付她。
荀子微听见赵锦繁说他在意她,拧眉道:“我了解我的每一个对手。”
“你也了解我。”他道,“不是吗?”
赵锦繁微微撇开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很了解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了解他的信念,他的作为,更了解他的身体,连他的胎记在腹下几寸都一清二楚。
荀子微见她不语,也不再多话。不多时,他端着两碗糙饭和一叠清炒白菜回屋。简单的清炒他也做得有滋有味,
比赵锦繁午膳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还美味。
赵锦繁蒙头扒饭,很快就着菜吃完了一碗糙饭。
荀子微见此愣了愣,问了句:“还要吗?”
赵锦繁笑答:“要。”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起身出去给她添饭,连添了好几次,她才算够。
连日赶路,又遭逢夜袭,赵锦繁格外疲惫,等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回屋之时,她已经闭眼躺在了榻上。
她听见荀子微吹熄了桌上的蜡烛,也跟着躺在凳子上。
夜很寂静,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锦繁梦见了她的母妃。梦里她的母妃正惊怒地责问着她:“有没有被别人看见?”她低头看见自己被血迹染红的裤管,才察觉是月信来了。
那好像是她头一回来月信,她也不太懂怎么会这样,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肚子很疼……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抬手摸了摸脸,才知这水是从自己眼眶冒出来的。
小腹传来熟悉的酸痛,粘腻的感觉从她身下传来。不巧,她月信来了。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又或许是这些天来日夜不得停歇太过疲累,这次月信小腹疼得厉害,她额前冒了一层冷汗,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包袱丢了,这里也没有月事带,她还弄脏了别人的榻。赵锦繁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熄灭的蜡烛,忽又亮起。
荀子微瞥见她脸上泪痕,问:“你怎么了?”
赵锦繁急忙擦掉了脸上残留的眼泪,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男人提这种事,咬了咬牙说了两个字:“月信……”
荀子微愣了愣,默了半晌,对她道:“有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哭没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赵锦繁很无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做了个梦,眼睛就冒出水来。她一直不是个爱哭的人,正如荀子微所说,她比谁都清楚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荀子微问她:“你需要什么?”
赵锦繁小声回道:“月事带。”
但这种东西,私密得很,且是女子贴身之物,深山野岭的到哪去找?
荀子微面色平静,问她:“你说的东西大概长什么样子?”
赵锦繁比划了一阵,形容说大概是一种布条,里头塞有棉絮,两边缝有系带。
荀子微又问:“你会针线吗?”
赵锦繁摇头。
荀子微起身出门,没过一会儿从外面回来。他问猎户要了几块旧布,取来猎户儿媳留在屋里的针线,坐在桌旁就着烛火,拿起针线照着她形容的样子安静缝了起来。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他:“您……还会针线?”
荀子微道:“嗯,少时离家,出门在外独自为生,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缝补。你说的东西,应该不难缝,很快就好。你先对付着应急,等下山再想别的办法。”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他侧脸,赵锦繁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好一会儿后垂下眼眸问:“您不觉得做这事不妥吗?”
荀子微平声道:“更不妥的事,我们都做了,还差这个吗?”
赵锦繁眼前划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咬牙道:“别说了。”
荀子微道:“你问的,我只是陈述事实。”
赵锦繁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听见被子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帮你解决问题有什么不妥,你也帮过我。”
“比如擦身。”他好心给她举了个例子。
赵锦繁缩在被子里,希望他能立刻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她在被子里躲了会儿,听见荀子微道:“缝好了,你试试。”
赵锦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缝的月事带,瓮声瓮气道:“您先出去。”
荀子微闻言,走出屋外,站在门外等了会儿,听见屋里人道:“好了。”
他进屋问了声:“可以吗?”
赵锦繁道:“……可以。”
他“嗯”了声,又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闷在被中,道:“脏衣还有……被我弄脏的被单。”
荀子微又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干净的被单:“被单换了,衣裳暂且穿我的。”
赵锦繁愣道:“穿你的?”
荀子微道:“你也不是没穿过,有什么问题吗?”
赵锦繁道:“我怕会弄脏你的衣裳。”
她顿了顿道:“听说……这样不太好。”
赵锦繁记得从前宫里有位很得盛宠的妃子,侍寝时刚巧来了月事,她父皇因为沾到了那位宠妃的血,深觉晦气,而将那位宠妃打入了冷宫。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介意。
荀子微道:“我沾过的人血很多,不止你一个。”
赵锦繁愣了愣,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
换好被单和衣服,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
赵锦繁安静躺在榻上,捂着小腹眉心紧蹙。
荀子微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觉得这事他也帮不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告诉他了。
“腹痛。”
荀子微道:“需要我做什么?”
赵锦繁抿唇:“煮个姜汤。”
荀子微道:“这里没姜。”
赵锦繁道:“那可不可以……”
荀子微问:“可不可以什么?”
赵锦繁知道从前七妹生病不适,父皇会讲故事哄她的。她犹豫了会儿,小声对他道:“讲个故事?”
荀子微顿了顿,道:“我不会。”
赵锦繁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想说算了,却听他道:“念《论语》行吗?”
赵锦繁应道:“行。”
他讲书的声音渐渐传来,赵锦繁的眼眶不知怎么热了,心跳又开始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她想她知道自己怎么了。
上天一定是在为难她。
第77章
赵锦繁从漫长的回忆里醒过神来,心尚还在胸口乱撞,未得平复。
睁开眼,眼前不再是乌留山上破旧的小屋,而是国寺厢房古朴雅致的装饰。房中浸润着淡淡佛香,朝阳初升,金色辉光透过菱格花窗照进屋内,在青石地砖上落下一地斑驳光影。
昨夜她在轻水镇上见人落水,一时间曾经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落水后的点点滴滴,似潮水般涌进脑海,陌生而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之后她回了国寺,在榻上辗转反侧,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院中几个小沙弥正拿着笤帚清扫落叶。昨夜站在窗外等她入眠之人已经回了皇城。
赵锦繁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不过很快平复下心绪,继续忙于祈福事宜。
祈福大典,将于今日辰时开始。晨起过后不久,寺中僧人送来早斋。
用过早斋后,赵锦繁沐浴焚香,穿戴好衮冕,于辰时率一众朝臣登上国寺最高处,在山顶巨型佛像前敬香烧经,祈祷国运昌盛,社稷安康。
耳畔梵音缭绕,赵锦繁站在山顶朝四周眺望。远处群山苍翠,有不少道观佛寺坐落其中,高低错落。
赵锦繁想起了玉苍山三大名景,除了黄金满地和女鬼浴血之外,还有一景,名曰:神佛满山,说的正是此刻在她眼前这一幕。
这一景说起来与她父皇有莫大关联。
早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赵氏威望大失。她父皇为了安定民心,重建赵氏威信,指使司天监上奏说天上有“昌隆星”现世,预示大周将在议和后国运昌盛。没过多久,又说玉苍山附近出现五星连珠奇景,称是国家兴旺的大吉之兆。
父皇大喜,命人将这一喜讯传到大周各地。有位善于钻研的县令猜到了皇帝此举的意图,便在自己管辖之地,假造
祥瑞现世,说当地的蝗虫被皇帝的神威所慑,不敢再啃食庄稼,竟在一夜之间都死了。
听闻这则奇闻,圣心大悦,立刻晋了这位县令的官,并赐下厚赏,夸他治理有方。其他各地官员得知此事后,一一效仿,争相开始向皇帝报告各地出现的祥瑞之兆。什么黄河水百年难得一遇变清了,天上出现大红祥云啊之类的层出不穷。
她父皇政绩平平,但又有一颗想被天下人歌颂的心。于是他从这些天降祥瑞中得到了启发,命人伪造了“天书”。所谓天书,就是道教中天降符箓的把戏。
他自称梦见皇城丹凤门前有天帝赐下天书,设下道场亲自率领群臣前去相迎。果见城楼之上挂着一封像模像样的天书,他当着群臣的面,亲自拆开上天赐下的天书。
只见天书上写有一段长诗。大意是说上天将大周交于赵氏,他身为皇帝是天命所归,是神的化身,只要有他在,大周必能繁荣昌盛。
为了庆贺天书下凡,他还下旨大赦天下,大赏群臣,在各地举办庆典狂欢。紧接着大周各地开始大肆歌颂皇帝,各种阿谀奉承的颂词、贺文涌现,一时间他仿佛真像一位英明神武受百姓爱戴的君主。
紧接着他为了感谢天帝赐下天书,在玉苍山大举祭祀天帝,而后下令建造规模巨大的玉清观,用于存放天书。不仅如此,为了感激上苍信任,他还下令在大周各地修建天信观,各地共计要修建天信观上千余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