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崇道,也信佛。有一段时期对佛学也很热衷,因此也曾兴建佛寺,以图教化百姓。玉苍山作为龙脉所在地之一,自然建有不少道观佛寺。此举荒诞,但也不是全无作用。在当时的确提升了些赵氏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带动了与之相关的产业发展。
但为造天书,建宫观,各项支出繁重。前段时间赵锦繁翻查国库账册,现今大周每年赋税收入约有四千多万两,而每年用于“敬神”的费用就要支出一千多万两,足足占去每年财政总收的三分之一,支出实在惊人。
荀子微属意制止“敬神”,不过此事不好办。
一则赵氏咬着不肯松口。赵氏中人并非不知“敬神”劳民伤财,但若不再“敬神”,岂不就否定了天书,承认了赵氏并非天命所归?赵氏江山还没倒,荀子微就是再强势,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
二则大周信奉天神者众多,人们相信不敬重天神,违逆神明之意,神就会降下大祸,不仅有碍国祚还会祸及子孙后代。
*
祈福完毕,赵锦繁与众臣从山顶沿山道而下,山上梯田层层,稻叶碧绿。
见此盛景,不乏有臣子出言讴歌赞颂,每一个都要提起沈谏这些年为天下农事尽心竭力,今有如此盛况他功不可没。
楚昂眼角抽了抽,合理怀疑这群人都被沈谏收买了,并且他猜测沈谏不止这一招。
果然没走多久,就见梯田中央有一熟悉人影,身形修长,皮肤苍白,不是沈谏又是谁。
沈谏正站在田间与农人交谈,仔细查问附近屯田状况。
见此情形,赵锦繁身后几位臣子又不禁感叹。
“沈相真是尽心尽责,凡事亲力亲为,实乃我等为官之人的楷模。”
“我大周有沈相这般良臣,何愁不繁荣昌盛。”
楚昂听得牙酸到不行。
那头沈谏留意到动静,朝这边看来。“偶遇”圣驾,沈谏受宠若惊,刚向赵锦繁行完礼,忽听一阵小儿啼哭之声。
田间不知哪来的稚童,恰在此时摔了个狗啃泥,哇哇大哭起来。沈谏连忙走上前,温柔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不嫌孩子身上脏污,抬袖帮孩子擦去脸上的泥。
赵锦繁道:“沈卿日后必定是位慈父。”
沈谏笑道:“臣,谢陛下盛赞。”
楚昂看他不顺眼,朝他“哼”了声。
这一哼,沈谏怀中的小儿忽然又哭了起来。沈谏一脸无奈提醒道:“少将军,你吓到孩子了。”
楚昂:“……”
二位爱卿你来我往间,赵锦繁低头去看田里的稻谷。这些稻谷与她记忆中在浮州见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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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赵锦繁在禅房誊抄完经文,回到厢房。刚回厢房不久,怀刃前来求见。
赵锦繁朝怀刃身后望了眼,没见他的主人。
怀刃向赵锦繁递上一封折子,禀道:“君上事忙脱不开身,托我将此物带给您。”
赵锦繁从怀刃手里接过折子。坐在灯火前,翻开荀子微送来的折子。
这是一封来自浮州的公文,乃是现任浮州知县高朗所奏。这封公文上报说,浮州有位娘子,种出了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折子里夹着一束稻穗,眼下明明是五月,这束稻穗却金黄分明,粒粒饱满。
赵锦繁看着手上金黄的稻穗,唇畔漾开笑意。
深夜,赵锦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想了许久,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稻穗,眼珠滴溜溜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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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自国寺传出消息,称陛下突发怪症,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
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传到了皇城,摄政王大惊,集议中途,离开皇城赶赴国寺。
张永站在宣政殿门外看向荀子微骑马远去的背影,道:“我还从没见君上那么着急过。”
朱启拍了拍他的肩道:“着急赶着去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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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微马不停蹄赶到国寺,未等侯在院内众人向他行礼,不顾寺中人眼光,快步入了厢房。
厢房内静得出奇,香炉内檀香袅袅,窗门紧闭。荀子微一眼望见里屋屏风后的榻上,躺着个人。他没多想,走到榻前,声音有些哑,唤道:“陛下。”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荀子微轻轻拍了拍躲在被子里的人,忽觉不对劲,人的身体怎么可能那么软?荀子微眉心微蹙,抬手掀开被子,却见被子里躺的不是人而是枕头。
正疑惑,脖颈处忽一凉,一把匕首抵了上来。身后拿匕首的人,朝他俏声笑了笑。
荀子微“呵”了声,低头看了眼抵在自己颈上的匕首,问身后之人道:“不是说病了,昏迷不醒吗?”
身后之人道:“装的,骗人的。”
荀子微又问她:“怎么骗过别人的?”
身后之人手里握着马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一本偏门古籍上学的,把这东西夹在腋下,脉搏就会变得微乎其微几乎没有了。”
荀子微道:“为什么这么做?”
身后之人道:“为了省一大笔钱。”
荀子微低头思索她想省哪笔钱。
身后之人忽对他笑道:“有件事您发现了没?”
荀子微问她道:“什么事?”
赵锦繁紧了紧抵在他颈上的匕首,道:“把您骗过来杀,太容易了。”
“是吗?”荀子微抬手捏住她拿匕首的手腕,稍用力往前一扯,反手夺过她手中匕首。
匕首“哐当”一声掉地,赵锦繁被他用力一扯,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荀子微立刻上前托住她,那手正好扶在她腹部。
赵锦繁看了眼他扶在自己小腹的手,心猛地一跳。怀孕第三个月,孩子已经微微有些撑起小腹。
她不知所措地捉住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这里胖了。”
荀子微道:“是有点。”
他手心的温热隔着轻薄衣料从小腹传来,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小声道:“都怪你。”
荀子微似乎很高兴,朝她笑道:“嗯,怪我。”
第78章
赵锦繁站稳,拨开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道:“都怪您做的饭菜口味太好,害朕吃多了。”
荀子微笑道:“你的脉案上说,你的饮食不能一味清淡,菜品的种类要丰富,还需要多吃肉,气血才恢复得快。”
赵锦繁抬手放在小腹上,光明正大摸了摸她的小公主,道:“那这里过些时日还会变得更大。”
荀子微温声道:“抱歉,我的责任。”
赵锦繁抚着小腹抬目凝向他,
问:“你的什么责任?”
荀子微愣了一瞬,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楚昂与沈谏的争执声。
赵锦繁朝他“嘘”了声,跑回榻上闭眼躺好,睁开一只眼,轻声对荀子微说了三个字:“配合我。”
荀子微知道她是要他配合她装病,低声道:“给我个配合你的理由。”
赵锦繁闭着眼道:“我会给您一个大好处。”
荀子微一愣,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张合的唇瓣上,但又觉得她说的不可能是那方面的事,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很期待……你给的好处。”
过了不久,门外响起求见的声音。荀子微道了声:“进。”
楚昂快步走到榻旁,朝荀子微行过一礼,忧心忡忡地看向赵锦繁,道:“昨夜里还有说有笑好好的,今早忽就病倒了,这病来得突然,不见其他症状,只是昏睡不醒,奇怪得很,大夫也束手无策。”
沈谏跟在楚昂身后走了进来,低头行礼时瞄见床角边丢着把匕首,意味深长地望向荀子微。
荀子微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挪脚,将匕首踢进床下藏起,道:“过后我会延请名医再来看看。”
沈谏扯了扯唇角道:“陛下乃天子,得上天庇佑,必定吉人天相,相信不会有大碍的。”
荀子微眸微敛道:“但愿如此。”
然而事与愿违,赵锦繁这一病就病了三日。很快皇帝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民间。
“听说这病奇得很,不止宫中御医束手无策,连摄政王请来的那些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也无能为力。”
“我听我那位在宫里当差的婶娘说,陛下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赵氏宗族听闻赵锦繁一病不起,焦急万分,纷纷将目光投向荀子微。一手扶植的傀儡倒了,也不知荀子微会有什么动作?
深夜,国寺厢房内。荀子微正替传闻中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码菜。
“你这病差不多是时候该好了。”他对她道。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你要是再多病几日,照道理我就该考虑重新找个人代替你的位置。”
赵锦繁道:“您不会。”
荀子微垂眸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觉得我……舍不得吗?”
“那倒不是。”赵锦繁眼一抬,“是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我是最好的。”
荀子微失笑:“陛下好生狂妄。”
赵锦繁瞥他一眼,挑眉:“不过您说的对,朕是时候该醒了。”
当夜,国寺后院厢房吉光乍现,昏迷已久的陛下在祥瑞的红光照耀下苏醒。只见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面色红润,丝毫不见病态,反而精神抖擞,气力充沛。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在玉苍山闭关多年,年逾两百有余,已成半仙的王道长现世解惑,他称陛下并非是得病,而是遇仙。
赵锦繁直言王道长是她的知音。原来她不是昏迷,而是在玉苍山龙脉所在之地,受上天感召,神游去了天界。她在天界见到了已位列仙班的赵氏先祖,以及她早逝的父皇。
父皇见了她之后,耳提面命,告诫她要做一个明君,以百姓和社稷为先,治理好赵氏江山。
她父皇还要她做一件事。他说他如今已位列仙班,当初天帝赐给他的那封“天书”,他想亲自保管,请她将那封天书葬进帝陵。
赵锦繁的这番言论一出,外界纷纷质疑。但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多日不吃不喝,面色还日渐红润?她苏醒当日天降吉光是怎么回事?
不仅这些无法解释,苏醒后她还亲自绘出天宫图,将那日神游去天界的景象一一画了下来。这些图中将赵氏历代帝王的样子都画了出来,其中高祖的人像画得十分惟妙惟肖。
年近花甲的赵氏族老们为之惊叹。其他人的模样尚能照着流传下来的帝王像画出来,但高祖却不能。因为高祖的帝王像,早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现年只二十有一的赵锦繁如何能画得出高祖的样子?
如果说一件是巧合,几件加在一起,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渐渐相信真有其事。
赵锦繁一个人当然做不到这些,但她还有位好仲父。这位好仲父在她昏迷数日里日日提着满满一食盒美味菜肴来见她,她没胖就算不错了。
至于所谓的天降祥瑞红光。只要将红色透光的纸贴在灯笼上,灯笼就会照出红色的光,在屋檐里侧多挂几盏,从外头看来就像吉光普照。
高祖的帝王像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但西南荀氏秘库里却有多年前复刻的拓本,身为荀氏家主的荀子微自然是见过的。
赵锦繁画完大体天宫图后,请她无所不能的仲父,仿着她的画风,将高祖人像添了上去。
从荀子微手中拿到完工的天宫图时,赵锦繁不禁惊叹:“您仿得也太像了,简直就跟我亲自画似的。”
荀子微道:“我了解你身上每一点。”
赵锦繁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对每个敌人都这么了解?”
“不。”荀子微道,“只对你。”
赵锦繁仰头与他对视,又问:“为什么呢?”
荀子微垂眼,入目是她颤动不止的眼睫,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汹涌作祟,几欲喷薄而出,良久,他克制地答道:“你是我……特别的敌人。”
赵锦繁眼里映着他的轮廓,笑问:“那跟你……的敌人密谋,感觉如何?”
荀子微答说:“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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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天子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大周以孝义为先,五月中,天子遵先帝旨意,亲赴皇陵将“天书”落葬于先帝陵墓之中。
闲暇时,张永问沈谏:“您说这陛下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沈谏靠在丞相府水榭亭中的躺椅上,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而该去问问你最敬重的君上。”
张永:“啊?”
“不过嘛……”沈谏道,“无论是真是假,对社稷而言都是件好事。”
“那倒是。”张永道,“前两年用来存放天书的玉清宫遭雷击焚毁,一直有人提议重建修复,若要重建那可又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先前君上一直咬着这事不松口,如今这天书随葬进了皇陵,那原来用于存放天书的玉清观就没必要重修了,可为国库省下好大一笔。”
“这一招着实妙,既不否定赵氏是天命所归,又解决了天书的问题。如此一来,也算给了赵氏中人一个可下的台阶,让他们别再对‘敬神’一事紧咬着不放。”沈谏笑道,“只怕我们这位陛下想要省的不止这一笔钱。”
果如他所料,没过几日,赵锦繁在朝会上提及:“修建上千座天信观劳民伤财,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见苍生黎民因此而受疾苦。故朕决意停修天下宫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