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陆明姝和傅凛成了亲,楚骁也懒得再往陆家跑了。直到有一年,楚骁与陆家人一同受命,在陵州剿匪,在陆家借宿了一阵。借宿期间他还是死性不改,与陆府诸位美人之间暗流涌动。今日与二娘子狩猎,明日教六娘子学经,至于三娘子陆有容,因为相貌平平又过于无趣,并未入得他眼。
陆有容一直在旁默默看着他。楚骁这种情场老手如何能看不出这位时不时与他“偶遇”的三娘子是何心思。这位三娘子每次见人都低着个头,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子也很小,说话从来都是怯怯的,不敢大声,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一点也没有将门之女的豪爽大气。
楚骁生性豪放不羁,最不待见扭扭捏捏的人,实在看不上她这样的,从来不多给她眼神。那位三娘子大概也读懂了楚骁的意思,渐渐不再与他“偶遇”。
之后他忙于剿匪,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事。再后来他在剿匪时不慎中了匪徒的美人计,被下了大量欢药,虽清剿了那群匪徒,但自己也因为中药神志不清跌落山崖。
浑浑噩噩间有位姑娘救了他,给他擦汗,喂他水喝,但他神志不清,错把那位姑娘当成了解药。一夜过后,他的毒解了。人清醒后,那位在夜里躺在他身边的姑娘却不见了。他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但记得那位姑娘身上的味道和她小声呼喊的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当天晚上的那位姑娘。
他找到那位姑娘的时候,那位姑娘正被主母罚跪在门外,斥责她胆子肥了,敢夜不归宿。那位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的主母威胁要将她嫁给一位老鳏夫做填房,她还是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对主母言听计从,还是因为过于胆怯。
楚骁看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道:“我娶她。”
在场诸人都愣了,尤其是陆有容,张着嘴好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楚骁问她:“你愿意吗?”
陆有容终于吭了声:“愿、愿意。”
楚骁娶了陆有容。陆有容知道他对她有同情,有责任,但没有爱。一见不倾心,更没机会日久生情。成亲没多久,大周与北狄开战,定国公赴往前线退敌。
离京前陆有容弹了一首出阵曲为他送行。她看上去很怯懦软弱,弹起出阵曲来却铿锵有力,气势十足。楚骁问她怎么会弹这个?
她说这曲子很鼓舞士气,她父亲很喜欢,她学了这曲子,但没机会弹给她父亲,所以就弹给他听。因为他跟她父亲一样是位英雄。
这仗一打就是很多年,楚骁几乎没怎么回过京。每年冬至,陆夫人都会赶赴前线探望他。大周败多胜少,楚骁难免颓丧,每次他精神萎靡,陆夫人都会弹这首曲子鼓舞他。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仿佛看不到尽头,每次陆夫人要从前线回京时,都说希望以后不要再分离。有一年楚骁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放她走,多留了她一夜。
后来,她再去探望他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楚昂。
赵锦繁道:“您知道吗?子野小时候在祈愿河灯上写的愿望,是想变成一个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荀子微并不想知道,但“哦”了声回应她。
小时候楚昂每年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冬天和陆夫人一起去前线探望父亲,直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大周接连战败,定国公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时值冬日,北方
气候严寒,定国公命人用水泼城墙,在城墙上形成一层冰甲,使敌人无法顺着城墙攀爬攻入。一连焦灼十几日,未有胜负。
北狄粮草补给将尽,大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将士们都憋着一股劲,守在城门前,寸步不让。
敌军诡诈为破城门,施计去抓来前线探望定国公的陆夫人和楚昂。护送母子的士兵,拼尽全力只救下了楚昂,陆夫人却落入敌手。
敌军将陆夫人带到城门前,逼迫定国公打开城门,如若不然,他们就杀了陆夫人。
定国公看着敌军手里瑟瑟发抖的妻子,想到自己作为一国将首的使命,又想到妻子这些年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和等待,迟迟下不了决断。
敌军将领看着手边怯懦的妇人,用蹩脚的汉语对她道:“不想死就叫你夫婿快开城门。”
陆夫人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敌军将领又道:“你们中原女人,讲究夫为妻纲,以夫为天。我们答应你,只要他开城门,绝对留他性命。你也想早日和他团聚吧?”
陆夫人缓缓抬起头,看着站在城门上的定国公,红着眼颤抖着道:“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下一瞬,定国公看着自己那位毫无将门之女风范,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夫人,用力撞上了敌军的尖刀。
“我才不要跟他团聚。”
这是陆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
赵锦繁道:“所以对子野和定国公而言,所有与陆夫人有关的东西是不可言说之痛。”
荀子微“嗯”了声,见她有些气喘吁吁,拉她在花园石凳上坐了下来,道:“你最近总是特别容易累。”
“也还好。”赵锦繁无奈笑了笑,藏在披风下的手,轻轻摸了摸小腹,她的身子确实愈发笨重了。
第81章
在石凳上坐了会儿,小歇片刻后,赵锦繁继续起身去寻楚昂。荀子微跟在她身旁,随她一起穿过假山林立的花园。
两人沿石子走了好一阵,终于在后院芙蓉池畔找到了楚昂。楚昂独自坐在池畔大石上,满脸消沉。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撇下他,小跑去了楚昂身边。荀子微没说什么,跟着走了过去。
楚昂抬头望向赵锦繁,又朝他看了眼,似乎是在疑惑他怎么也在。
赵锦繁忙向他解释道:“仲父也很担心你。”
楚昂有些出乎意料,愣了愣朝他投来“多谢关心”的目光,荀子微避开了他的目光。
赵锦繁看了眼站在她与楚昂中间的荀子微,对他道:“朕有些话要单独与子野说,劳您暂且回避。”
荀子微闷声“嗯”了句,独自走去了远处过道。他静静站在过道中央,朝池畔望去,远远地看见赵锦繁与楚昂坐在池畔大石上的身影,楚昂似乎在同她倾诉什么,她很认真在听楚昂说话。等楚昂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楚昂原本皱眉不展,在听她说了几句后脸色转阴为晴,没多久唇畔有了笑意。赵锦繁总是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让人高兴。
也有办法,一句话就让人心绪不宁。
过了没多久,宋夫人顺着花园石子路寻了过来。她见荀子微独自站在过道上,微微一愣,向他行过一礼后,问道:“不知君上可曾见过我家子野?”
荀子微好心替她指明方向:“在池畔。”
宋夫人谢过他后,急忙朝池畔而去。池畔不再只有赵锦繁与楚昂两人。荀子微看见赵锦繁意味深长地朝他望了眼,他没有回避,直直迎上她的目光。
宋夫人好劝歹劝,把楚昂劝回了宴席上。定国公看见儿子回来,嘴上没笑,但眉毛忍不住挑了挑。
楚昂朝他哼了声:“我是看在夫人的面上才回来的,你最好不要太得意。”
宋夫人见惯了这对父子间的争锋相对,无奈叹了口气。
张永正与冯文和沈谏喝着酒,抬头瞥见这一幕,啧啧叹了句:“这宋夫人也是位了得人物。”
当年瀛洲一战,陆夫人身死敌营,定国公悲痛欲绝,整日借酒消愁萎靡不振。先帝赵庸为了弥补他失妻之痛,下旨重新赐了个妻子给他。赵庸一惯昏庸,能想出这种昏招一点也不奇怪。
定国公根本无心续弦,陆夫人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代替。况且定国公府中还有位出了名难搞的混世魔王。在这种节骨眼上被赐给定国公,谁都觉得宋成岚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成岚带着女儿寡居多年,突然被赐了个丈夫,也是莫名其妙。诚然她早年也的确仰慕过楚骁,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后来她与夫婿相守在边关,早就把楚骁抛到九霄云外了。
当初赐婚时,有人提议赵庸将柔蕙长公主赐给定国公,赵庸哪里舍得让自己年轻貌美的胞妹跳火坑,又不知道听哪里胡诌来的,说宋成岚和楚骁有过旧情,想到把宋成岚赐给楚骁,还能落一个惠及烈士遗孀的好名声,就这么干了。
宋成岚稀里糊涂和楚骁成了亲。新婚当晚,就和楚骁约法三章道:“大家都一把年纪了,没必要意气用事。你有你的意难忘,我有我的心上人,成亲后彼此互不干涉,把日子过好最重要。”楚骁当然应了。
宋成岚把府里与陆夫人有关的东西一一珍藏保管,日日监督楚昂读书识字习武,温柔但严厉。她没有逼楚昂改口喊母亲,只是说:“你的母亲是个英雄,我也很敬佩她。没有人能代替她,你可以喊我夫人。”
她不仅把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借定国公府之势将自己手中的田产铺子连翻了几十倍。除此之外,连带着还帮处理楚骁在外头的风流债,安抚他的红颜知己们。
诸位红颜知己们都很敬服她,见到楚骁可能还会摆摆脸色耍个小脾气,对宋夫人却不敢。于此同时,她还是维系楚骁与楚昂脆弱父子关系的纽带,没有她在这父子俩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定国公楚骁亲切地称呼统管全府的宋夫人为:大当家。
寿宴席上,冯文听见张永那句感叹,有感而发:“所以才说楚骁这死老头命好。”
冯文话音刚落,立刻遭到了他夫人的白眼和冷笑:“怎么?是你没他有艳福是吗?”冯文连忙缩在一旁,低头不语。
沈谏摇头笑了笑,抬眼见赵锦繁与荀子微也回了席位。
张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席间正巧说到娶妻的话题,他顺嘴道:“前些日子您去巡田不在朝中,西南那边要君上早日娶妻,被他给驳了。他说自己无意娶妻,西南那边急得不行。”
沈谏敛眸笑道:“你真以为是他不想吗?是他不能。”
“您说笑了,这天下还有什么人是贵为摄政王想要却得不到的?”张永笑着笑着,不经意间瞥见坐在荀子微身旁的那个人,脸上笑容一滞,忽起了一身冷汗。
赵锦繁随荀子微回了宴席,回去的路上荀子微似乎想同她说什么,但几度欲言又止,这几日他总是这副样子。
席间,荀子微一直沉默不语,赵锦繁朝他望了好几眼,每回都见他仰头饮酒。他平常是极少饮酒的,今日却饮了好些。
寿宴在亥时左右散场,定国公夫妇照例为多饮不便于行和路远不便回府的宾客备了留宿的厢房。
赵锦繁见荀子微饮了许多,关切问道:“您不要紧吧?”
“不要紧。”荀子微道,“喝这点不会醉。”
只是稍借些酒意,他在心中对自己道。
赵锦繁道:“朕命人送您回厢房歇息。”
“不要。”荀子微盯着她道,“要你亲自送。”
赵锦繁叹了声,顺从他道:“好,送你。”
话毕,跟上他的脚步,离开席间,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和错落有致的假山。
来到僻静池畔,荀子微停下脚步,撤走了身后所有侍从,只留下赵锦繁与他自己。
月色朦胧,在池上覆了一层潋滟光辉。
荀子微垂眸静看了她一会儿。
赵锦繁微仰头,问:“您似乎一直有话想对我说?”
荀子微承认道:“对。”
赵锦繁问:“您想同我说什么?”
荀子微道:“我想问前些日子你答应给我的好处,还算数吗?”
赵锦繁笑道:“您说这个?不是已经给了吗?您一直想停修天下宫观,我做到了,对您而言不是一大好处
吗?”
她说着抬眸看向荀子微的眼睛,想得到他肯定的回应,却只听见他渐快的呼吸声。他的气息带着些许酒味,眼睛却一片清明。
“我想要的好处不是这样的,赵锦繁。”他紧盯着她道。
赵锦繁听见他唤出她的名字,眼睫颤了起来,身后是一池春水,她没有退路。
荀子微上前迫了一步,隐忍已久的话借着酒意脱口而出,像要撕毁她所有的伪装。
“你明明知道的。”他道。
赵锦繁想,他说得对。
她看见他低头靠近她,她确定他想吻她。他就站在她近前,很容易就能捉住她的唇。
荀子微明明能像在拔剑的时候一样,快狠准地对敌,但他却没有。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往前,给了她足够逃掉的时间。
赵锦繁仰头看见天上的月亮,月色很美,一时迷了她的眼,让她忘了动,也忘了思考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意识迷离间,有生人的脚步声自远处靠近。
荀子微近在咫尺的唇没再往前,他闭眼遮起眸中汹涌欲色,克制地松开了她,站到了一旁。
假山后传来楚昂与言怀真争执之声。
“怎么又是你?你来这做什么?”
“我有事寻陛下。”
“巧了,我、也、是!”
赵锦繁:“……”
二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同行而来,在池畔看见赵锦繁……以及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荀子微,齐齐行礼。
楚昂暗暗瞄了荀子微一眼,心道:怎么他又在?
言怀真低头行礼,余光瞥见赵锦繁脸上未褪去的红晕,想起了年初那晚她来见他时的样子。他默了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听不远处又传来一人吟诗颂月的声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沈谏赏月漫步而至,见池畔四人,若有所思。他上前朝赵锦繁与荀子微行过一礼,又抬眼看了眼楚昂和言怀真,笑道:“好巧,二位也来池畔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