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佛庙重地,在悠扬敲响的钟声中,紧紧相拥至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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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两人一早就起来在桃林中探路,寻找阵眼。
阵眼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道理都听得懂,但在崎岖林中找到阵眼那棵桃树却非易事。
更何况桃林中的树木一个不注意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两人经常走着走着就回到远处。且桃林中泥路难走,树杈遍布,乔蘅纵然多加小心,小腿上也被划伤了好几道口子。
有一道口子很深,一直流血,燕嘉允直皱眉头。此地没有纱布和药,只能用衣带简单地绑一下。
乔蘅有些体力不支,多多少少感到泄气和疲惫。
燕嘉允也停了下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两人一上午没用膳,他还好,乔蘅却受了伤,可能会撑不住。
燕嘉允思索几秒,下定了决心,看着乔蘅轻声道:“你想看佛寺庙宇的花吗?”
乔蘅正在研究眼前的桃树,寻找着阵眼,闻言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道:“花……我们不应当先出去吗?能出去的话,想看。”
“行。”燕嘉允弯身把她抱起来,左手缓缓摩梭着刀,对她道:“搂紧我。”
乔蘅下意识抱紧他的脖颈,却见他用她从没见过的左手握紧绣春刀,低声:“准备好了——”
她屏住呼吸,燕嘉允轻轻运气,蓦地往前掠去,刀尖所到之处寸木不生,横腰斩断。
一时间,满林中只有桃木轰隆倒地的声音。
乔蘅瞪大眼睛:“公然在佛家重地砍伐桃木,你——”
燕嘉允轻哼一声,眉眼间带着几分张扬不屑的模样,身形飘逸在林中纵跃,马尾辫迎风扫动,左手臂是她未曾见过的流畅有力。
眨眼之间,满林桃木,被他砍伐了个干净。
乔蘅不可思议道:“你这个左手……”
“是,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燕嘉允笑了一下,眸光紧紧锁着前方屹立不倒的一颗参天桃树,猛然用力,一刀斩断。
等到轰隆一声,他看着飞扬尘土之间缓缓出现的黑衣秦呈,缓缓道:
“我从前其实是个左撇子。我的武功,左手用的更好。”
自从改成右手后,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有左手握刀的这一天。
秦呈在遥遥前方冷冷看着他:“小瞧你了。不过你以为这样你就走得出来吗?”
燕嘉允毫不在意道:“还有什么牛鬼蛇神,放马过来吧。”
秦呈冷哼一声,对着后方佛庙空荡场地高高扬起手。
一时间,乌鸦鸦的声音袭来,近百名袈裟僧人手持方丈从空地中出现,缓缓逼近。
秦呈收了手,轻笑:“燕指挥使,其实哪怕你没来毗卢寺,我也会想法子把你引来这里,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千辛万苦为你准备的葬地?”
乔蘅瞬间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口,掩住惊愕的呼声。
她担忧地看向燕嘉允。
这样的敌人,他能行吗?
燕嘉允给乔蘅一个安抚的眼神,再抬头看向前方百名煞气深重的光头和尚时,只余满目杀气和冷漠。
他忽而歪头笑了一下,舔了舔唇,神色骄矜而轻蔑:“杀光一整个古佛的和尚,以前没尝试过,但今日么……”
话罢忽然提气上前,对着为首的持丈袈裟方丈直直劈下,面露凶光的光头僧人痛喊一声,血花迎面爆开,鲜血花开遍地,触目惊心的殷红。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隐隐作呕。
乔蘅怔怔看着眼前血花,心绪一震,忽然明白燕嘉允说请她看“佛寺庙宇的花”是什么意思了。
秦呈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你胆敢对佛家僧人出手?不敬佛陀不敬圣人,你可知你这样……”
少年人右手抱紧怀里的人,左手转了转玄黑鳞纹长刀,抬了抬下巴,慢悠悠地打断道:
“由我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头,也算不错吧。”
第64章
秦呈一声冷笑:“好生狂妄!”
他不废话, 稍稍一扬手,后面的持丈僧人迅速逼近,竟然都是有武功底子之人,迎面一人朝着燕嘉允拱手:
“燕指挥使, 我们毗卢寺也是听命于皇室, 得罪了。”
话罢, 百名僧人竟然同时朝着燕嘉允包围袭来。
燕嘉允抬眼看向远处乌压压的僧人,短暂思考了下目前的处境。
秦呈方才要催动桃林方阵, 内力定当大量流失, 现在打不过他, 所以他不会出手。
那么他只要杀光这些佛地圣僧, 剩下用尽内功的秦呈和黑衣死士不足为虑。
数千人 ……
燕嘉允唇线绷紧,疯狂催动丹田内力, 蓬勃内功如呼啸潮水般涌上四肢,他感受到喉咙口的血腥味,但没有在意,还在催动体内体力,将诸汇聚于手中长刀之上。
黑鳞纹长刀震颤起来,发出阵阵低声嗡鸣。
他冷冷盯着前方众多袈裟佛僧,扣在乔蘅膝盖窝的位置微微用力。
乔蘅把头埋入他胸膛间, 心跳紧张得发慌,甚至感觉微微隆起的小腹都开始发紧,她闭上眼, 心里默念要相信他。
一瞬间, 燕嘉允足下提气, 身形迅速而动。
乔蘅紧紧埋在他的胸膛里,听到噗嗤刀尖没入血肉的声音, 睫毛颤了颤,鼓起勇气睁开眼。
周遭都是黑衣袈裟的影子,燕嘉允身边尸体遍布,他却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愿,也不知疲倦,眸光紧紧锁着大门的方向。
她连路都看不清,只觉得好像又有袈裟扑上来,再险些触及到她的刹那又被燕嘉允挡了回去,紧接着便是光洁头颅滚落。
绣春刀在他手里好像翻出浪花来,出手狠辣,招招要人性命,漆黑夜里依稀能窥见刀光炫目。
乔蘅一怔,莫名想到一句话。
右手杀凡人,左手弑鬼神。
锦衣卫只杀罪犯,从不杀凡民和佛圣。
可前路拦者尽数葬于长刀之下,最开始乌压压看不清前路,如今竟然清楚不少。
银月照在地上,遍地血花。
她指尖颤抖着抬头,看到燕嘉允眉眼唇角沾染的浓腥的鲜血,神情阴冷可怖,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怪不得……怪不得他出生时被说“神佛不喜,鬼煞盈门”,原来那并非假话,他张扬又正气,自然容易招到孽徒觊觎。
血腥味浓得乔蘅想要做呕,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朝外轻轻呕了一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燕嘉允握刀的左手瞬间一紧,随即更是发了狠一般把刀子捅进袈裟袍僧的心窝里。他缓缓喘着气,强行咽下血腥味,喉咙口像撕裂般疼痛。
夜间声音渐小,遍地狼藉。
终于待到晨光微亮,他斩杀最后一人头颅,在纵横尸体中把刀尖指向秦呈的脖颈。
他甚少这般对人下死手,更从没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
第一次破戒是在春猎场上,他引动兽乱伤了皇上和不少无辜大臣及其家眷,第二次破戒,就是如今在佛家重地大开杀戒,杀了整个寺庙的佛僧。
秦呈仓皇避开冲到他心口的绣春刀。
自己和所有黑衣死士共同用内功催动桃林阵法,丹田早已空虚,虽然看得出来燕嘉允也在强弩之末,但他双眸猩红,显然杀红了眼,此时此刻自己不见得是燕嘉允的对手。
其实秦呈知晓当年的自己能一刀捅伤刚成为指挥使的燕嘉允的心窝,不过是因为燕嘉允心软,不肯对他用尽全力,招式也都是防守为主,所以才给他可乘之机。
可当燕嘉允有了想护之人,他的刀就招招毙命,伤遍前方所有人也没让怀里的姑娘受一丁点的伤。
秦呈猛一甩手,周遭烟雾四起,他转身迅速朝前逃去。
燕嘉允直接奔着他而去,紧追不舍。
秦呈逃脱不掉,心生烦躁,步下一转逃入大寺宝殿内,此地房梁通透,能藏人,也能使诈。
燕嘉允皱着眉头进了寺庙殿中,在金佛像前头的蒲团处停下,四处扫了一眼,黑夜中没看到秦呈的人影。
他放下乔蘅,自己就地盘腿坐下,在大殿门口守株待兔。
乔蘅手臂发僵,小腹传来隐隐的疼,脸色也变得苍白,她却顾不上自己,拿出干净帕子仔细给燕嘉允擦了擦额角的血。
燕嘉允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攥住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她道:
“方才我顾不上你,你也一直没吭声,莫不是难受了,强忍着没告诉我?”
“我无碍。”
乔蘅露出苍白的笑,虽然小腹时不时的隐痛,但也许是她太紧张的缘故。她不想让燕嘉允担心,安慰道:
“倒是你,这一路就没停过,如今天还没亮,你在此地歇会吧。”
燕嘉允摇了摇头,虽然丹田近乎枯竭,但大殿内有秦呈在暗处,身侧还有乔蘅需要他保护,他丝毫不敢放松心神,轻轻摩梭着乔蘅的手,说:
“你同我呆在一起,不要让我看不到你。我要守着此处直到秦呈出来。”
话罢才察觉自己一手的血,他在袍衣上抹了抹,擦干净了才重新握住乔蘅的手,像是告诉她别担心。
乔蘅温顺地坐在他身旁,藏住心里的担忧,沉默地给燕嘉允揉捏他的手臂。
虽然他没说,但她怎会看不出来,这个向来一身气力的少年手臂都开始发颤了。屠了圣佛满门,他怎么可能如表面那般轻松闲适?
忽然,大殿内弥漫起淡淡的烟雾。
燕嘉允冷着脸护着乔蘅站起身,仔细分辨,烟雾没毒,也没晕倒,似乎没什么伤害,但这显然不对劲。
他护着乔蘅往后退了几步,道:“你藏在我身后。”
乔蘅站在他身后,在大殿烟雾中谨慎地观察左右。
只听夜空中好似传来悠扬的钟鼓声,伴随着古怪地吟唱,旋即地金佛像后面有阴影渐渐漫上来,一点点朝着两人站的地方靠拢。
阴影一点点变换形状,仔细一看,像极了一只只的怨鬼,似乎还在朝两人张牙舞爪。
乔蘅面色微变,指着前方的阴影道:“那是什么?!”
燕嘉允握紧了手里的刀,眉眼间闪过一丝厉色,猛地朝着鬼影划了一道,阴影瞬间四散,但很快又合拢起来,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乔蘅脸色微白,头脑迅速分析道:“世上并无鬼神之说,所以这满店烟雾和阴影定然是障眼法,此殿仅有一尊大金佛像、一些香烛、几张案几和一只蒲团,玄机到底会藏在何处?”
一顿,她抬头努力辨认这什么,从阴影中看到一个物件,又道:“还有金佛像身前的一座佛龛。”
燕嘉允闭眼倾听,烟雾愈盛,鬼影如同实质般几乎要朝着两人缠绕而来,乔蘅甚至能隐隐听到寂静夜里的小鬼怪异的尖叫。
他忽然睁眼往上看,甩刀朝着房梁之上砸去,冷冷道:“出来吧。”
秦呈狼狈地从雾中落下来,屏气朝后退了几步,冷眼看着燕嘉允道:“方丈曾说你生辰之日阴气重,在家宅内不堪大任,在朝堂会毁了国家气运,我本不信,如今一见,此言果然非虚。你就是个招鬼之人,世间都无法容你!”
燕嘉允攥住长刀,再次猛地一甩。
秦呈轻松避开,绣春刀却在空中直直逼近金佛像,只听咔嚓一声,刀尖砸中金像身前的佛龛,浸染了华光的佛龛瞬间化为齑粉。
满殿雾气直接散掉,秦呈身影在雾中渐渐隐没,鬼魂阴影消失殆尽,大殿变得清晰起来。
乔蘅定睛一看,秦呈的身影居然处在金佛像前面,正满脸阴狠地扔掉粉碎的佛龛。
燕嘉允一扬手,绣春刀收拢入掌中。
他冷冷嗤了一声:“障眼法罢了,仅凭小小幻香还想拿捏我?”
秦呈毫不犹豫扑上来,燕嘉允推开乔蘅,身形闪避,呼吸间两人已经交手数个回合,夜色渐渐褪去,黎明将至,在逐渐漫上来的熹微晨光之中,只听扑哧一声——秦呈不敌,被燕嘉允一刀刺中心窝。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秦呈知道这次逃生无门了,但他不甘心,额角绷着青筋道:“毗卢寺是开国皇帝命定的神寺,乃圣命之地,你如此屠杀佛门,就不怕遭报应吗?”
听到如此质问,燕嘉允反倒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汇聚于眉眼间变成一副张扬无畏的神态。
他刀尖指地上的秦呈,歪了歪头,很是顽劣的模样:“我要你管?”
秦呈目眦欲裂道:“你……胆敢杀我,陛下不会放过你!”
“无需他放过我。我此次回京,断然不会放过他。”
燕嘉允蹲下来,把秦呈的眼皮缓缓阖上,道:“你到死都衷心地为他卖命,我给你留个全尸。”
秦呈手一松,长剑脱落。
一代禁卫军统领终是在满地血腥中咽气了。
燕嘉允起身握住乔蘅的手,两人相携一步步出了大殿,待燕嘉允解决掉最开始出现的那批黑衣死士之后,天已经完全亮了。
外面满地鲜血和尸体,一片寂静。
他缓缓回头,手中猛一用力,长刀朝着笑眯眯的金佛像掠去,只听震裂轰隆一声,金佛像出现裂痕,从仁慈眉目间开了个巨大的口子,而后顺着这道口子逐渐裂开,粉碎掉了一地。
待佛像碎完,庙宇也终于安静下来。
千年古刹,毁于一旦。
燕嘉允转身看向身后一片悲哀狼藉,没有被影响到心情,反而轻轻勾了勾唇,锋利眉眼是夺人目光的恣意乖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