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李思听到这句话已经没什么反应了,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能够反应了。他在这个监牢里面待了多久?他记不清楚了,被关进来之后,于他而言每天都是暗无天日。
起先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会死,毕竟,他背后有人能保他,可是时间越来越久,久到了他得伤口已经溃烂生蛆,他想,他应当是出不去了。
谁让这事被交给了顾淮声呢,若是旁人,他也说不定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李思笑了一声,这一笑牵扯起了五脏六腑,痛得额心紧蹙,也罢,天命所至,他命如此。
即便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那死前也要恶心一下顾淮声,他抬头看向他,笑问,“小侯爷费尽心思要我的命又如何呢?”
他撑死不过一个替罪羊,死了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
这话说得确实不错,顾淮声也没想反驳,他也看向了他。
李思没能从他眼中读出情绪。
顾淮声问他,“两百万两白银进工部,你们拿了多少?”
李思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死了,可他家里头上有老,下有小,顾淮声问他,他就要说?死了就死了,何必给自己留下麻烦。
见他不说话,顾淮声又问,“你背后的人是王……”
顾淮声口中的人名尚未出口,就要李思厉声打断,“小侯爷,现下我已伏诛认罪,这就已经可以结案了,天禄台坍塌,用我的命去赔就好了,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牵扯不放?!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本都已经可以结束了,罪状分明也已经定下了,就这顾淮声还非想牵出别的些事情来。
一口浊气猛地涌上胸口,李思情绪过激,从胸口猛地喷出一口血。
顾淮声“啧”了一声,略带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看来我是说中了。”
李思不愿牵扯出他,但顾淮声非要扯着不放他也无可奈何,他艰难翻过身去,面对着墙,不再同他说话。
让顾淮声在那自说自话就好了,他不开口,同他能有什么干系?
谁料,顾淮声又道:“我带了张东西,上头写着指认王顺贪污,你愿意盖手印吗?”
王顺便是当今内阁阁揆,亦是工部尚书,李思的顶头上司。
李思觉得顾淮声多多少少是疯了,他既然已经心甘情愿认了罪,当了替罪羊,便是不敢牵扯出背后之人,他现在竟要他去指认他。
有病不是?
他没说话,只是将自己往墙那边挪了又挪,此举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顾淮声见他不愿,也没有恼,继而道:“你认了罪,首辅大人会庇佑你的家人。”
李思入狱,王顺捞也捞过了,捞不出来,那便让他顶了罪吧,如此,他的家人往后余生也能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不然,李思凭什么把自己的命心甘情愿给出去?
要人办事,替人善后,这几乎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心知肚明。
王顺知道,李思知道,顾淮声自然也知道。
只是李思不明白他是为什么要突然去说起这件事,但他心中莫名浮现起了一股不安。
果不其然,就听顾淮声道:“你今日若不按这个手印,我就去寻你家人的麻烦。”
他那不急不缓的声音传入了李思的耳中,不过他仍旧没有动作,显然是没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若是王顺连他的家人都护不住,这不是寒了手下的心吗,往后谁还会为他做事?
顾淮声显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轻笑了一声,而后道:“我不是在吓唬你,你也别不信。说句难听的,首辅现在已经过六旬了,你觉得我熬不过他谢世吗?反正他也没有子孙后代,你觉得,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还会记住你的家人呢?”
他长身玉立,站在这样恶臭的地方却也是那样光风霁月,声音也如珠玉相碰般朗润。
可他口中吐出的话却让李思身上发寒。
顾淮声说,“但是我不一样啊,我尚年轻,有的是气力,即便现在我动不了他们,等到他死后,你还觉得我动不了吗?王党在走下坡路,可我现在才二十一岁就当上四品官了。”
言下之意,王顺日益凋零,可他蒸蒸日上。
他现在是首辅,可他不会永远是。
李思终回过了身来,他看着顾淮声的眼神难掩怒气,沙哑的嗓音近乎歇斯底里般冲他质问,“你非要殃及无辜之人吗?”
“他们不无辜。”顾淮声的嘴角收敛了笑意,“天禄台死伤无数,你顶了罪,让你的家人痛快度日,那些死了的人呢?”
李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起身爬到了围栏边,他气极败坏想去拉扯顾淮声,奈何距离实在是有些远,他只能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你少来充什么圣人。”
圣人吗?君子吗?
几年前,尚年少时,他是想当圣人君子的。
可是现在,顾淮声早就不想了。
他没有被李思的举动弄生气,毕竟人的珍视之物受到威胁,总是会失去理智。
他最后只是问他,“手印按吗?”
“不按我就走了。”
顾淮声果真转身离开,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李思喊住了他。
“我按,我可以指认是受他指使。”
顾淮声回过身去,从袖口中拿出了一纸诉状,递到了李思面前。
李思从唇角沾了血下来,他看向顾淮声又问他道:“你会保护他们吗。”
他做了这样的事情,王顺不会放过他的家人的。
顾淮声道:“你放心吧,我活得比他久。”
拿了李思的诉状之后,顾淮声直接去了宫中。
他去了乾清宫,太和帝的寝宫。
门口的太监进了殿内传话,没多久就出来,领着顾淮声进了殿内。
“今日不当是在上值吗?怎来了宫里面。”
太和帝今不过四旬不到的年岁,当年他的父皇好不容易争夺了帝位,可在皇位上还没坐个几年就已经仙去,由年纪不过十五左右的太子即位。
一过就是二十来年。
帝王身着金丝龙袍,头戴金冠,不过一句简单的问话,也透露着几分威严。
顾淮声给他行了礼,而后回了他的话,“陛下,关于天禄台一案,还另有隐情。”
太和帝听后没什么情绪,只是问道:“案子你们前些时日不是已经都定下了吗?”
顾淮声将那封诉状交给了一旁的太监,太监接过,呈给了太和帝。
太和帝暂没有看这物件,而是让太监先放到了桌上。
顾淮声盯着被呈到了桌上的罪状,手掌微微拢紧,没有说话。
太和帝同他说起了旁的事情,“你倒是难得来宫里面一趟,朕听闻前些时日姜尚书家寻回了千金?可是真的?”
当年姜净春走丢的事情闹得可不小,太和帝也知道些许。
顾淮声也有些不明白他问这话的用意,不过最后还是回了他的话,“是寻回来了。”
太和帝听后没甚反应,只是意味不明道:“那还真挺好,这么些年过去,还能寻回来。”
两人暂时无言,就在此时,殿外又来了另外一人禀告,说是王首辅来了,有要事同太和帝相商。
顾淮声前脚才到,他倒快,后脚就跟上了。
说是巧合,谁信呢。
太和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桌面,看向顾淮声道:“既阁老来了,那我先同他商议政事。”
顾淮声的视线始终落在桌上的那封诉状上,他知道,这东西他多半是不会去看了。
他薄唇紧抿往殿外走去。
他出殿,外头的王顺也正往殿内去。
那人已经六旬年纪,头发与眉毛皆已发白。王顺年轻之时,世人都称他是美髯公,须长过肚,风姿绰约如覆雪之昆。如今年老,下颌也仍旧留着一串长长的白胡。
他在早些年间就已发迹,太和帝还是皇子之时他就是他的太傅,后来先帝没当个几年的皇帝就轰然崩逝,年岁不大的太和帝登基之后,王顺是他身边的老人,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后来他辅佐着少年帝王,一路走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如今没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顾淮声看到王顺朝他扬起了一抹笑。
那张斑驳年老的脸上,嘴角浮起的笑竟都不曾使得脸部有一丝褶皱。
顾淮声很快就看出,这笑带着几分恶意,带着轻视。
那抹恶意的笑转瞬即逝,在两人错身之后,他马上又面无表情。
顾淮声从他的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顺知道自己今日会来,也知道自己过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他根本就不会将他的事情放在眼里,就算是他将所有的罪证全都呈到了皇上跟前,那又能如何?
*
顾淮声从宫里头回来就直接回了家,回去的时候比平常时候晚了些。
顾侯爷让人去问了一嘴,才发现人是去宫里头了。
他让顾淮声回来后先去书房找他。
房中已经燃起了烛火,闪烁晃动的烛火将人的身形倒在墙上,顾侯爷坐在桌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的背影在此刻看着竟莫名带了几分萧索之气。窗外是蝉鸣啼叫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没等多久,顾淮声就来了此处。
顾侯爷先是听到他扣门,他回了神来,而后扬声冲着门口道:“进来吧。”
顾淮声进了屋后,顾侯爷冲着面前的椅子颔首,“坐吧。”
顾淮声撩袍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没有说话,双手搭放在两侧的大红酸枝圈椅上,脑袋低垂,眼皮耷拉,同平日相比,现下看着竟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那张脸在昏暗的烛火中更显白皙,以至于落在顾侯爷的眼中都像是带了几分惨淡之意。
这还是顾侯爷第一次见顾淮声这幅样子。
他凑近看了看,好奇问道:“可没哭吧?”
顾淮声终于抬眼看他,似没想到顾侯爷会说这话,他抽了抽嘴角,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
顾侯爷见他如此看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我知道你不会哭,开玩笑的呢。”
他又问他,“你今日去宫里是想同皇上说天禄台的事吗?”
顾侯爷知道他最近都在忙这桩案子,虽然最后李思定了罪,可他知道,顾淮声应当还是有些不大甘心的。
今日进宫,一定也是为了这件事。
顾淮声回了他的话,“我把李思指认王顺贪污行贿的诉状拿给皇上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把那东西放在桌子上,没看,然后,王顺刚好也来了。”
顾侯爷先是愣了愣,似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弄来诉状那东西。
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
而后听到王顺也进了宫,他竟笑出了声,起先是只是笑了一声,而后像是忍不住似的,越笑越厉害。
顾淮声不解地看向他,有什么好笑的吗?
顾侯爷笑了好一会,而后才止住了笑,他道:“你完了。”
顾淮声不解更甚。
顾侯爷道:“你走之后,咱皇上可会把你给他的那东西,拿给王顺看。”
他前脚方走,太和帝就将这东西给王顺,而后,王顺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顾淮声不怕王顺,如若怕,今日他自然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好奇顾侯爷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问,“父亲怎么知道的?”
顾侯爷轻飘飘道:“巧了啊,我以前也做过你这样的事,咱的好皇帝,转头就把这东西给了我们的首辅大人好好观摩一番。”
顾淮声登时无言。
原来是叫坑过一回了。
他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后来,顾侯爷才继续开口,这回语气中已经没了玩笑的意思,转而带了几分正经,“我看你也别去蹚这浑水了,这事反正已经结了,死些个人去顶了罪也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法子了,再去纠结,无甚意义。知你看不惯王顺做派,你也别急,反正看他也熬不过几年了。”
顾淮声低着头没说话,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顾侯爷的话听进去。
顾侯爷看他这样也知道多说无益,他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也不爱听别人去唠叨。
他想起了一桩旁的事情,问他道:“对了,你舅父这些时日在给净春相看人家,你可知道?”
相看人家?
顾淮声听到这话,终于有了些许情绪,他抬头看向了顾侯爷,眉头紧蹙,黑眸中也沾染了几分疑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他一直都不知道。
“同谁相看?”
他声调微扬,听着似有几分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