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崔韵时,在她旁边坐下。
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大开的名叫凤郎,他眼睛在谢流忱身上一转,看他皮肤细腻、姿色绝佳,显然也是十分注重保养自己美貌的同道中人。
凤郎心道,女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花心,在醉花阴里吃还不够,还叫个别的楼的过来,这都把外食带到他们面前吃了,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可他不敢在郡主娘娘面前造次,挤兑一下这个外食总是可以的,有些女客最爱看小倌们为她争风吃醋,以此为荣。
谢流忱给崔韵时喝空了的茶盏里重新斟上,凤郎笑道:“姐姐带来的这位哥哥气性可真大,是哪个楼的倌儿啊?瞧这表情,这是要等着姐姐哄他呢。”
崔韵时:“……”
要是谢流忱觉得她是
跟他母亲一样看上别的男人,才要和离,被他恨上,她可太倒霉了。
她解释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母亲来此处坐坐。”
明仪郡主赶紧像从前每一次给姐妹打掩护那样说:“是啊是啊,韵时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做,可正经了。”
谢流忱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没理她,只对崔韵时道:“我知道,我不会多想,你不必担忧。”
他的语气很和善,可是他的表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崔韵时看出他正强忍怒气,憋得耳朵都红了,这怒气显然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明仪郡主的。
她识趣地站起,借口出去透气,给这对一向不太合的母子留个吵架的地方。
她一出去,谢流忱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对那几个还在给他母亲献殷勤的小倌道:“你们都先出去。”
凤郎见他如此霸道,很是不服:“这是醉花阴,你是外边来的,凭什么让我们走。大家还不都是伺候客人的,怎的就你脾气大。你都把崔姐姐气走了,她都不想看到你的脸,你服侍人服侍成这样,你有什么可傲气的?早点改行,或者找个好人赎身嫁人算了。”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望向他:“那你服侍得好,你怎么服侍她了?”
凤郎其实就是陪着坐着,说几句逗趣的话罢了,可这时他哪能示弱,张口便道:“自然是以口渡酒,帮她揉散胸口郁气。”
明仪郡主目瞪口呆,赶紧制止:“莫要胡说啊,这都是没有的事,乖儿,你可不要信他,伤了夫妻感情。”
她生怕这些不懂事的小倌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你们赶紧下去,这是我亲生儿子,刚才那个是我儿媳。”
凤郎闻言吓得一哆嗦,赶紧趴在地上认错:“公子见谅,是奴喝多了酒胡言乱语,奴与尊夫人什么都没有,尊夫人对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亲近之举,公子千万不要当真。”
谢流忱笑了一下,明仪郡主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大事不好,忙道:“走走走,都赶紧走。”
小倌们一听,一齐飞快地告罪,脚底抹油般地跑掉了。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明仪郡主以为长子要与她算带他妻子喝花酒玩男人的账,良久,谢流忱才道:“母亲下回别再带她来这里了。”
语气出奇的平静,明仪郡主一怔,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好说话,她看他一眼,却见他面容疲惫,她心里一软:“好。”
下次不让他知道就是了,不知道,就不会生气。
她想起长子小时候自己都没怎么抱过他,他好像突然就长这么大了。
她一时感慨,又说了好些话让他宽心,表示下次不会再带他妻子来这里舒畅心怀了。
谢流忱听得头疼。
他知道母亲嘴里没一句真的,下次还会背着他偷偷带崔韵时来玩乐。
母亲总是这样,自己正经的时候就要别人跟着正经,自己不正经就要别人也跟着她不正经,怎么样都有她的道理。
背叛别人有道理,抛夫弃子也有道理,她的少不更事,她的早已悔改,都要别人承受后果。
她要是真的像她嘴里说的这么负责,怎么会管教不好谢燕拾。
谢燕拾还不是有样学样,把她的坏处学了个九成九。
他忽然想到,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讲几句好听话敷衍一下他,母亲第二任丈夫在世时,母亲也遮遮掩掩,不让他知道她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
可是谢流忱父亲在世的时候,连这些话都听不到。
因为他父亲是平民,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普通人,所以母亲并不觉得他的心有多么珍贵,踩碎了便碎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热忱又冷血的人。
谢流忱想到自己流着她一半的血,就觉得身上更冷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洁身自好,从未对妻子以外的人有过二心,这就算是尽了夫妻间最大的本分。
可是实际上,母亲对他父亲做的事,他也一直在对崔韵时做。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漫不经心,如同取乐一般地折磨自己伴侣的心。
最后他爹娘的结局是那般可笑,那他与崔韵时会如何?
谢流忱心里忽地泛起一阵惊惶,再也坐不下去,他打断母亲的话,向她告别。
他想要立刻找到崔韵时,想要确认她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也想要她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保证。
可是没有人会给他这个保证,他甚至没有向崔韵时开口询问的打算。
人在预感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时,只能缄默不言。
在沉默的每一瞬间,持续猜测能决定答案的人的心意,不得片刻的安宁。
可这又怪得了谁,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醉花阴太大,谢流忱只能一处处地寻找崔韵时。
他站在第四层的空中悬廊时,终于看见第三层的拐角处有道熟悉的身影。
崔韵时背对着他,她面前站着另一名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崔韵时已经很高,可他站在崔韵时身前,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认得那人,怀远王的次子,薛放鹤。
他正和崔韵时一句不断地说着什么,崔韵时听他说话时,随手拨弄着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
一朵半开的花被她不慎拨落了下来,她刚要接,又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收回了手。
薛放鹤却及时接住了它,拿在手里,又与她说了几句,而后崔韵时才继续向前,走到谢流忱看不见的死角去了。
而薛放鹤仍在原地,他并未将那朵被崔韵时不慎捻落的海棠花放到花瓶边,而是将那朵落下的海棠花收入怀中,再度望向崔韵时消失的方向,回不过神。
在薛放鹤未曾察觉,身后更高一层的角落里,谢流忱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目光森然。
第36章
崔韵时一出包间, 就有两个身段风流的小倌从她面前走过,他们齐齐向她投来亲热的笑容。
从四层走到三层这一路,她接连遇到十几个小倌, 个个相貌姣好, 气质不俗。
反正左右无人,崔韵时的目光就大大方方地在每一个路过的小倌脸上停留。
不愧是醉花阴, 俊秀的男人真是像地里的韭菜花一样, 一茬又一茬, 看都看不过来。
她转回头, 迎面就遇上了薛朝容的弟弟, 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薛放鹤。
不等她说什么,薛放鹤就道:“好巧,竟与姑娘在此处相遇。”
崔韵时:“……”
这里全是小倌, 她出现在此处并不算稀奇,可是薛放鹤出现在这里,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不过他是她将来顶头上司的亲弟弟,她自是不能怠慢, 但也需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扯了几个安全的话题同他闲谈, 既不疏离也不亲近。
几个来回后,谈话本该就此结束,可崔韵时看着薛放鹤又起一个话头, 越说越来劲的样子,她觉得不大对劲。
她回想上次见面薛放鹤殷勤地给她捞团扇的模样,产生了一个猜想:薛放鹤该不会是对她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她长得漂亮,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倾慕于她的人。
那些人在她面前时大多都是如此, 搜肠刮肚地想要说些让她印象深刻的话,莫名其妙地频繁出现在她面前, 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没说几句话就会越来越不自然。
太明显了。
所以她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不是对她有意。
所以她也能分辨出,白邈爱她,谢流忱最爱他自己,而薛放鹤,瞧他这说话时舌头和脑子都不太灵光的样子,啧……
崔韵时不想再和他多说,和未来要效力的对象的弟弟搅扰不清,会给她原本明确的前途罩上不明确的阴云。
她不好直接走开,抬手捻上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口中更客气地与薛放鹤对谈,终于说到无话可说,这才告辞离去。
过道的墙上挂着几面小巧的菱花镜,她站到镜前端详自己的
脸,镜中人仍旧年轻,可她仔仔细细地瞧,还是在眼角等处看见了细小的纹路。
韶华逝去,谁都不能幸免,她既可惜又庆幸。
可惜自己在谢流忱身上浪费了六年,也庆幸自己不必再在他这种人身上抵上下半辈子。
只愿自己在这六年已经把这辈子大半的苦都吃完了,将来一切都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
薛放鹤将方才与崔韵时的对答完整地回想一遍,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发挥好。
无趣、木楞,一头驴都比他会说话,她都不用转身就会把他忘在脑后。
薛放鹤在心里小小地哀鸣一声,盘算着如何才能扭转她对自己平庸的印象。
他心事重重,缓步前行,迎面来了两个捧着紫檀首饰盒的小侍,薛放鹤正欲相让,那两位小侍连连躬身,请他先行下楼。
薛放鹤便走在他们前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劈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小侍手里的珠玉盒没被拿稳,里面的红玛瑙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洒满了整个楼梯。
小侍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前面的薛放鹤,他踩中红玛瑙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下一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巧翻身,从楼梯中段飞身掠至下一层,稳稳落地,丝毫不见狼狈。
小侍们见客人无事,这才松了口气,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来,对他连声道歉。
薛放鹤摆手表示不必在意,其中一个绿衣小侍说:“方才我忽然头晕,才拿不稳盒子,幸好有惊无险……”
话毕,他又是一阵眩晕,身体向前栽去,薛放鹤出手稳住他,对另一个小侍道:“你快送他回去歇息吧。”
那二人离开,另叫了其他小侍来收拾楼梯上的玛瑙珠,薛放鹤也绕开地上散落的珠子往前走。
可他一脚踏下去便觉不好,脚下的地板大约是年头太久,脆得像层纸一般,一踩就碎裂开来。
薛放鹤整只左脚都陷在地板里,他大吃一惊,小心地想将脚提起,却又被卡住了,想直接脱掉鞋拔出来,可被卡得太死,根本动弹不得。
“公子稍安,让我来试试。”
有人停在他面前,出声阻止他想强行拔出脚的动作。
那人俯身看了看,招呼身后的两个随从来帮忙,将薛放鹤踩出的那个洞弄得更大以后,薛放鹤很轻易地就将脚拔出来了。
薛放鹤欣喜道:“多谢多谢,兄弟真是热心……”
薛放鹤的话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人不正是崔韵时的夫君,他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一直没看顺眼过的那个人吗?
薛放鹤再也笑不出来了。
想不到谢流忱不仅人长得俊美,心地也是这样的善良,对素未谋面之人也会出手帮一把,难怪崔韵时会嫁给他。
薛放鹤心中一阵悲凉,他自是不希望崔韵时生活坎坷,可他也盼着她的丈夫不是个好人,或者夫妻关系不睦,这样他才有机会。
他再也说不下去,勉强感谢谢流忱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转入拐角后,薛放鹤郁气难舒,伸手探入袖中,想要取出那朵经过她手的海棠花聊以慰藉。
可在袖中摸索半天都找不到,那朵海棠花已不知去哪了,他顿时懊恼至极,在身上到处寻找。
而在薛放鹤离开之后,谢流忱看了看手里那朵海棠花。
突然犯晕拿不稳盒子的小侍、脆弱得一踩便塌的地板,他布置这些,为的都只是这朵花罢了。
薛放鹤一个少将军,怎的也不防备着人点,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拿到了东西,这点心眼也敢和他抢人,真是痴心妄想。
谢流忱轻飘飘地将花丢在地上,而后抬脚踩了上去,一碾再碾,直到将它碾碎成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残花,才一脚将它踢下楼,即便薛放鹤回来,也再也别想看到一片花瓣。
他做完这一切,方才心满意足、步履从容地离开。
既然私事已经办好,接下来,就该去办公事了。
——
月下坐在镜前,卸下面上的妆后,青黑的眼圈和疲倦的脸色显露无疑。
他在醉花阴这么多年,从小侍做到人尽皆知的月下仙,付出了不少努力。
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心力交瘁。
师傅下落不明之后,南池州的那群苗人还是要他为他们做事,他想让他们打听师傅下落,可他们总是拿话敷衍他。
月下虽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拿起签筒,想要摇一摇占卜师傅的吉凶,又怕摇出下下签,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