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你师傅如今是否平安吗?”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道。
月下悚然一惊,他不知屋中何时来了人,他自己暗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时时怀着防备心,从不敢松懈,可他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了。
月下站起身,不等他寻找,那人就自发从飘飞的舞缎后走出来,好似方才无声无息地躲起来,只是在同他开个玩笑。
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一动不动,谢流忱则在案前坐下,和善道:“你师傅在刑部做客,他好得很,你若是想见他,我也可以带你去,事后再将你送回来。月下,你帮我们做事,告诉我你所知的关于苗人的事,你们师徒不仅可以团聚,我还会让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再不被牵涉其中。”
月下恍惚一阵,谢流忱和之前在兰山轩里见到的不太一样,那会谢流忱正为他母亲带着他妻子来喝花酒而生气,这会却像只布好蛛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蜘蛛。
月下没什么好考虑的,不管谢流忱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永远不会和官府合作。
他抓住一条飘飞的红缎,装作犹豫的模样,手掌轻捻,猛地向谢流忱撒下一片粉末。
那些粉末在空中爆开,炸出一大片声势骇人的火花。
月下转身就跑,拉住一条长得出奇的飘带助跑一段距离,飞扑向窗,借着这条飘带,他可以直接从三楼跳到外边大街上。
他双腿一蹬,即将冲到窗前时,手上陡然失去力气,天地倒转,他重重跌在地上。
他意识到飘带被人割断,心中暗恨,翻滚到另一条飘带后躲藏起来,隐匿声息。
粉末制造的烟尘渐渐散去,月下偷望一眼,谢流忱的身影渐渐清晰,他还站在原地,仪态从容,像个等候主人现身招待的雅客。
“月下,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你有什么心愿和条件,我们都好商量,”谢流忱好言相劝,“你看,你拿这种脏东西往我脸上撒,我都没有和你计较。”
回应他的是月下扔出的另一把粉末。
谢流忱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对两名下属做了个手势,詹月与杜惜桐会意,分别绕到两侧寻找月下的踪影。
谢流忱则从月下的首饰盒中拿出一柄金簪,随手向上一抛,割下一条飘带。
他一边拿月下心爱的发簪当暗器扔,一边与月下闲话。
月下浑身紧绷,眼看能够藏身的飘带一条条地被这个人割断,每一条剩余的长度都分毫不差,这已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更吓人的是,这人拿的根本不是特制的暗器,金簪的尖头也根本没有锋利到能当暗器用,却能将那样宽的飘带割断。
这样惊人的手法,若是被谢流忱发现他藏在哪,同时扔出数道暗器,他还怎么逃得了。
月下被逼无奈,正要拿出看家本领,两双手同时按住他的手脚,将他压在地上。
他死命挣扎,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
月下气极反笑:“大人为了对付我这么个无足轻重之人,还带了这两位高手来,看来大人是个谨慎之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怎么样,大人要不要在我这算一卦。”
谢流忱:“我知道你以算姻缘奇准出名,你算命卦就算得不怎么样了。”
月下脸被压在地上,含糊笑道:“那大人便算姻缘吧,尊
夫人在我这可抽过一支很有意思的签,夫妻一体,大人怎么能不抽一签呢?”
只要谢流忱同意让他帮着算卦,他就有被松开手脚桎梏的机会,那时候他还得跑!
“好啊,你帮我算吧。”
月下被这两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女子按得像条死鱼,他艰难道:“我的签筒在身上,请二位姑娘放开我,让我做个小仪式,这样算出来的签更灵验。”
谢流忱笑了笑,挥手示意杜惜桐二人放开月下。
月下嘀嘀咕咕一串谁都听不懂的话,而后将签筒交给谢流忱,在他摸上签筒的一瞬间,月下立刻松手,要将签扔一地。
可他连一步都没跨出去,一道细如牛毛的银光闪过,月下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歪了歪,直接瘫坐在地上。
谢流忱看都没看他,好像月下只是一只被他踩住尾巴的小老鼠,怎么都跑不掉。
他摇了摇签筒,问面前的三人:“怎么弄,一直摇吗?”
杜惜桐:“恩师,一直摇到掉出一支签为止。”
谢流忱照做了,一支签掉在地上,他捡起看了看,蹙起眉。
月下眼珠子转过去,瞬间瞪大,表情也变得极为古怪,随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无奈半边身子麻了,只有另外一半可以自如地咧嘴大笑。
谢流忱眸色沉冷:“你笑什么?”
月下笑得倒在地上:“我笑,我笑你们夫妻这样的,在我们村,会被拉去当作上等的祭品用来祭祀,天生怨偶,不得善终,万里挑一的好材料啊。”
“大人,我当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什么都好,连命都比我的好,没想到……哈哈哈……”
谢流忱看着他笑,慢慢道:“你的师傅和你一样,被抓住以后还要玩弄口舌,说些诅咒人的疯话,可是一进刑部就老实了。你别急,你也马上就会进去学学说话的学问。”
月下终于听见师傅现在的真实处境,他面露恨意:“师傅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也无所谓,反正这命落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有我们的苦,你有你的不得善终,谁都别急,谁也别笑谁。”
“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月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等着你的签应验。”
谢流忱走近他,低下头看了看他幸灾乐祸的笑容,然后抬脚踩在了他的尾指上,就像踩那朵海棠花一样反复地碾,月下的笑声转为痛苦的惨叫。
过了会,他抬脚走开,对詹月说:“他的小指骨断了,将他医治好再拉去拷问。”
詹月提起月下,悄然离开。
屋中恢复安静,月下的怪叫声却仍在谢流忱耳边回荡,他静立片刻,突然将手里拿着的月下的首饰盒砸到屏风上,几根玉簪摔作数截,他却仍不解气。
真晦气。
居然听到这种话。
杜惜桐看他气得厉害,劝道:“恩师,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嘴硬罢了,你与师母怎会是一对怨偶呢。”
谢流忱:“我知晓。”
心中却在盘算近日便去月老庙烧香,他可以送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请月老务必庇佑他的姻缘顺畅美满。
杜惜桐见谢流忱重新恢复冷静,放心地退开。
恩师性情沉定,从不为外物轻易拨动情绪,就是再让人恼火的凶犯,谢流忱对上他们也能谈笑几句,从不把他们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这次失态大概是意外吧。
杜惜桐刚要将这间混乱的房间恢复如常,却见谢流忱拿起签筒,再摇了一次,她愣了愣,就见谢流忱摇出的仍是下下签。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将那两支下下签全部扔到一边,在签筒里仔细看了看,确认里面没几支下下签,却有不少上上签。
他重新晃动签筒,开始摇第三次。
这一回终于摇出了上上签。
谢流忱将这支签看了又看,塞进袖中,又将另两支下下签投入火盆中焚毁。
杜惜桐目瞪口呆,然后就看他摇了第四次、第五次……
最后他又收了两支上上签,四支下下签,并再次把这几支下下签烧掉。
杜惜桐怀疑,这里面本就稀少的下下签已经全被恩师销毁掉了。
谢流忱求得三支上上签,终于感到一点踏实,它们坠在自己的袖袋里,轻飘飘的,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探手伸入袖中,摸着这三根细长的木签。
所谓人定胜天,便是只要心意坚定,一腔赤诚,便会求得所愿。
所以他怎么会与崔韵时是一对怨偶呢,他们的姻缘,是这三支上上签都认定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抓着木签的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怎么都不肯松开。
第37章
谢流忱走在杜惜桐前头, 两人上到第四层时,他忽然问:“你知道有什么灵验的月老庙吗?”
杜惜桐面露茫然:“不知,我平日都是去拜财神庙的。”
谢流忱看她一眼, 想到她才十八岁, 还是他去松阳县公干时看中她干活伶俐,破例提拔带来京城的, 她在京城还未站稳脚, 正是最需要钱财的时候。
谢流忱:“上个月你抓住羊山盗, 可得五两银的赏金, 本月十八你便可以提前支取了。”
杜惜桐闻言大喜, 财神庙真是没白去啊。
一阵丝竹丝竹管弦之乐声乍然响起,谢流忱望向楼中高台,那里已经聚起许多穿戴好戏服的男男女女。
醉花阴每日都会有两场表演, 今日第一场估摸着就要开演了。
这座高台建得很巧妙,不管客人身处哪一层楼,都能看清台上的表演。
楼上楼下不断地响起脚步声,是客人知晓表演即将开始, 纷纷进入事先定好的包间准备观看。
谢流忱向左右望了望, 恰好看见母亲与崔韵时走在一起,崔韵时和他母亲相处显然比和他同行时放松不少。
她歪着头不知在跟他母亲说些什么,耳边的玉兰花耳坠一摇一晃, 让人忍不住想帮她拨正。
可他视线刚一错开,就看见薛放鹤的身影。
薛放鹤步子走得很快,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某处。
谢流忱不用想就知道,薛放鹤必定也看见崔韵时了, 还心怀不轨,妄图靠近她。
这里的老鼠也太多了, 抓完一只还有一只,这一只还是个企图勾引有夫之妇的贱……
谢流忱把这个词咽回去,他从不说这样粗鲁的话,有失风度。
都怪裴若望时常和他抱怨那个嫁给陆盈章的男子是贱人,他听得多了,才不假思索地将这个词用在薛放鹤身上。
他头也不回地对杜惜桐道:“你先走,我还有事。”
杜惜桐不多话,十分干脆地和他告别。
谢流忱计算了一下,随后快步走向崔韵时,在薛放鹤之前和她们一同进入包间,这样薛放鹤还能如何,薛放鹤难道还能当着他的面勾引他妻子吗?
三人坐下,台上已经开唱,唱的是还魂记。
主角孟生辜负未婚妻李小姐数回,李小姐曾对孟生一片真情,最后终于被伤透心,发誓与他再不相见,放弃了他,假死还乡。
正志得意满的孟生得知此事,只咬牙说了一句与他何干。
楼上楼下一片唏嘘之声,痛斥孟生的薄情寡幸。
谢流忱却一点都不气愤,他根本没将这出戏看进去。
他刚成功断绝了一只老鼠的妄想,薛放鹤现在应当很失落吧,那就好。
谢流忱越想越是得意,可还不等他品味胜利的快感,包间门被人推开,薛放鹤钻了进来,
他在房中扫视一圈,目光从崔韵时、明仪郡主身上依次走过,最后才落到谢流忱身上,扯谎道:“之前我急着处理脚伤,走得匆忙,来不及好好向兄弟你道谢,方才看到你进了这里,我便赶紧来了。”
谢流忱:“……”
他居然成了薛放鹤堂而皇之进来,接近崔韵时的借口。
他平生头一次感受到贱人这两个字活生生地落在地上,站在眼前,长出四肢会是个什么模样。
就是薛放鹤这个模样。
他不应该
只把薛放鹤私藏的那朵花碾烂,他应该把薛放鹤的脸碾烂,这样他现在就不能再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自以为隐蔽地,羞怯地,一眼一眼地偷看崔韵时了。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关切道:“薛公子的脚上好药了吗?”
薛放鹤根本没受什么伤,擦破点皮而已,根本不需擦药,他含糊道:“都好了。”
他先向明仪郡主行了个晚辈礼,又询问过谢流忱的名姓,剩下的便只有崔韵时,他笑道:“我与崔……夫人曾见过的。”
崔韵时礼节性地点点头,笑容浮于表面。
她对薛放鹤既无多少好感也无恶感,且她还没有和离,暂时受不得他这种热情与殷切。
这时有四个小厮抬上来一整只烤全羊,明仪郡主疑惑道:“这是你们谁要的?”
薛放鹤声音清亮:“是晚辈想要答谢谢兄出手相助的一点心意,这是我们永州名菜,我与姑母都很爱吃,回到京城后,姑母说只有醉花阴做的烤全羊还算正宗,我便陪着姑母来了。崔夫人喜欢这道菜吗,若是不喜欢,尽管要别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谢流忱合上眼皮,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有的是收拾薛放鹤的机会,如今崔韵时就坐在一旁,不能叫她觉得他心胸狭隘、粗鄙无礼。
薛放鹤现在很开心是吗,那他就抓紧时间开心吧。
一旁的明仪郡主却笑了,她喜欢这个年轻人,不仅俊俏可爱,而且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清澈的爽朗,就像晴好之日的日光,不灼人,只让人觉得舒适亲近。
她年轻时喜欢相貌昳丽,如精致玉人的美男子,就像谢流忱生父那样的,可如今年纪长了一些,便觉得那样的男子美则美矣,心思却太重,她现在还是更偏爱充满朝气的少年郎君。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薛放鹤坐到她身边来:“我与你姑母还有些交情呢,她如今身子如何了?”
薛放鹤立刻起身,坐到了她和崔韵时中间。
谢流忱原本故意坐在最外面,隔开薛放鹤和崔韵时。
结果明仪郡主来了这么一手,正中薛放鹤下怀,看看他走过去的速度,快得像要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