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现在却说他小时候和所有小孩一样喜欢到处玩耍。
真是个矛盾的人,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他,更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片刻。
她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总是选择站在谢燕拾身后,帮着谢燕拾,一起把她踩进泥地里。
谢流忱提及父亲,不免沉默一下,而后忽然道:“若是父亲没有去世,我就不会到京城来认亲,郡主不在乎我这个儿子,我死了她也不会知道。我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他不再称郡主为母亲,语气平淡到没有情绪。
崔韵时听着他的话,心想他也会自伤自怜吗,他不是铁石心肠无坚不摧的吗。
她完全不同情谢流忱。
明仪郡主对他来说是个薄情、曾经不负责任的母亲。可对她来说,明仪郡主待她非常厚道。
在谢流忱对她或是不管不顾,或是落井下石的那些年,明仪郡主为她作过主,怜惜过她,保护过她。
她很感谢明仪郡主,她无法对谢流忱曾受到的漠视、冷待感同身受,因为她只体会过他对她的漠视、冷待。
不过谢流忱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他说若是父亲没有去世,他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崔韵时也真希望他没有到过京城,她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他,更不要嫁给他。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谢流忱忽然道:“夫人去过南池州吗?”
“没有。”
“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崔韵时想拒绝,不过她还记得提出和离前要和他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现在他正因仙逝的父亲而伤感,她此时拒绝不大好。
于是她含糊道:“有机会就去吧。”
谢流忱猝不及防得到她同意的回答,愣了一下,脸上旋即露出笑容。
崔韵时看了两眼,觉得这样纯然无害的笑容和他并不合适。
太不像谢流忱了。
——
今晚可以在家中睡一宿,明日再离开,崔韵时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然而她躺在未出嫁时的闺房床上,感受到床褥微微下陷,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萦绕周身时,她便不甚满意了。
她忍下不快,翻身背对着他。
谢流忱躺下,同她一般侧着身子,无声地轻嗅她下午刚洗过的头发上的香气,这气味像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带着微微的潮。
他凑近,鼻尖触碰到她的头发,而后退开一些:“夫人,你的头发还没干透。”
崔韵时闻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还有一点点没干。
时辰还早,她还能等头发干透,干脆从枕边找了本话本,借着正盛的烛光看了起来。
但谢流忱也紧跟着坐起来,他长发半绾,侧着身看她,霎时遮住了小半烛光。
“夫君不睡吗?”
一坐起来就挡住她的光线,真烦。
“不困。”他声音很轻,“夜里看书伤眼,我念给你听吧。”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便拿了她手上那本,当真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
崔韵时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和他拉扯,双手抱胸,闭着眼,拿出听人念经的心态听他念话本。
他念的是她刚看了个开头的那一则故事,内容是一具自封为神的石像,有实现所有生灵愿望的能力,而它却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它冰冷坚硬,从不肯施舍给任何生物温暖,它的心曾经也像所有生物一样柔软、有温度。
但是在它成为非凡的神像的过程中,它的心也变得无坚不摧,只不过还没有达到石像那般刚硬的程度。
石像的心一直期盼一只常会在它胸前歇脚的小鸟能将巢建到这里来,和它一起生活。
高高在上的石像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在夜里和石像说话。
它对石像祈愿,它想要小鸟既将它视作神一样地全身心喜爱膜拜,又要将它视作挚爱一样信赖,永不离开。
石像无视了它的心的愿望,它认为它的心和它是一体的,而且这个愿望很愚蠢。
小鸟对此一无所知,某日,它彻底飞离这个镇子,再也没有回来。
石像仍在原处受人敬仰,它的心也依旧被困在这里。
此后它们再也没有相见,小鸟的性命很快在一次狩猎中结束,它意外成了别的猛禽的口中餐。
在临死的时刻,小鸟回顾自己一生中所有值得记忆的事,一刻也没有想起过石像。
对小鸟来说,它只是一座普通,且有些硌的石像罢了。
没头没尾的一个故事。
崔韵时听得莫名其妙。
谢流忱看出她的迷惑,显然是觉得这个故事糟糕透顶。
崔韵时确实无语至极,甚至有点想笑,她慢慢地说:“如果我是石像的那颗心脏,我会给石像一拳,让它每日都不得安生。”
这就是不实现她愿望的代价。
谢流忱却想,如果他是石像,他是一定不能接受小鸟对他毫无印象,至死都没有想起他的。
他要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燃烧成火球,走到它的面前,让火焰的温度一起把它们炙烤成灰。
即便转世,它都要记住这一幕。
他看向崔韵时,心想,好在他既不会死,也不是无法移动的石像,所以他不必绝望地把自己和她化成一团冷灰。
如果她就这么抛下他飞走,他会找到她,然后……
他合上书页,中断所有不可见天日的想法,自顾自笑了一下。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
第35章
从崔家回来后, 谢流忱收拾了一下,前去给裴若望医治。
据裴若望说,他平日会自己出去, 隐匿于无人在意之处晒晒太阳, 一日有许多时候都不在屋中。
可每次谢流忱来,他都正好待在屋子里等他。
谢流忱从没问过他是怎么做到的。
裴若望轻功了得, 多半是在谢家某幢最高的楼上纵观整个谢家, 发现他往他那里去时, 便动身返回, 所以每每都能在谢流忱到之前, 坐在屋中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裴若望向他夸耀自己的轻功时,谢流忱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恶毒地想,速度再快, 还不是追不上远去的旧情人。
而他却成功地抓住了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昨日回过一趟崔家,他证明了自己的用处之一后,他觉得崔韵时对他的观感应当有些许好转,长此以往, 从恶感转为好感, 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恰恰是裴若望的不幸,衬托出了他的幸福。
谢流忱微笑着给他递去两颗药丸。
裴若望认识他许多年,和陆盈章一起见过他不为人知的许多面, 看他笑得这么奇奇怪怪,问:“你心情很好?”
按照他的计算,谢流忱差不多这几日就该遭受打击才对,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流忱不语,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裴若望最知道怎么让他张嘴,就好比再高傲, 不肯搭理人的猫,只要人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它就会大叫着跳起来,对人发出一连串问候。
崔韵时就是谢流忱的尾巴。
裴若望只要问他,哎呀你这个怪样子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一定会立刻狡辩说他胡说八道,不要将这般恶心的东西往他身上扯,少管他的事之类的。
裴若望便这么问出了口,然而谢流忱面无波澜,仍旧面带笑意地看他:“下一次我要做入口即化的苦药,让你从嘴里苦到心里,你就再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裴若望服药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流忱居然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居然没有一提就炸毛。
裴若望惊诧地垂下眼皮,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既然谢流忱避而不答,再也没有百般否认,那就离承认不远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若是对自己承认他喜欢崔韵时,那意味着谢流忱马上要变得和他一样可怜。
裴若望嘴唇抽动两下,几乎要按捺住满腔的喜悦。
他闭上眼,任由谢流忱在他脸上扎下一根又一根长针。
半个时辰过去,谢流忱留下带给他的果子,状似无意道:“我夫人答应我将来有机会,会与我一起回南池州一趟。”
裴若望根本不信,崔韵时多半是哄他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流忱现在会这么乐观,果真是情令智昏,这样也好,到时候谢流忱一定能摔得比他更惨。
他对谢流忱送上绝不可能实现的祝福:“那我祝你们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谢流忱点点头,告辞离去。
出门后正有一阵风,吹落满树秋信花,一片花瓣落在他肩头。
谢流忱长指拈起它看了看,走到湖边,俯身将它送入水中。
眼看花瓣随水而去,湖面落满粉色的秋信花,波光闪烁,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忽然想到一件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遇上让她开心的事。
——
崔韵时正在醉花阴里,被两个小倌围着劝酒。
明仪郡主坐在上首,她身边的小倌更多,足有五个。
她已有些醉了,对崔韵时说话更加没有顾忌:“好孩子,呆坐着干什么,你摸摸他们的手臂和小腹,都练得可结实了。”
“你快躺下,靠在他们胸口让他们给你按按身子。咱们女人啊,就是要多摸摸男人补充阳气,阴阳调和,心情才会愉快……”
崔韵时几乎要汗流浃背,今早明仪郡主心疼她前阵子病了,说要带她去散心,她没想到是这种散心法。
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巨大的矛盾之中。
明仪郡主带她这个儿媳上青楼,钱全算郡主账上,郡主可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可这件事要是被谢流忱知道了,她还能顺利和离吗,明仪郡主真是要害死她啊。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在嗡嗡响,明仪郡主不曾发觉,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这就是有名的月下仙,他最擅给人解姻缘签,十签八准,你来试试。”
崔韵时觉得郡主真是喝多了,她忘记她是她儿媳了吗?
她如果算出来有什么姻缘,还显然不是她儿子,这场面难道不尴尬吗?
崔韵时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解出新的姻缘,因为她已经打算和离,和离之后另寻新欢,再正常不过了。
她当即表示不摇签。
然而那名被称作月下仙的男子如同街头变戏法的一般,从怀里一摸,掏出了一个签筒,亲热道:“好姐姐赏个脸,来摇一个嘛。”
崔韵时拒绝,月下也不在意,喃喃自语了几句话,而后代她摇了支签出来。
崔韵时斜瞟了一眼,她不懂解签,可也看得出那签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猫蜕吉日现,玉碎瓦不全。
猫蜕是一种传说中的怪物,有多种形态,可变作猫、狗等常见动物混迹城镇,有时又变作蛇形,在草丛间潜行,生前到底是何种生物已不可知。
有一说法是心胸狭隘的美男子,被恋慕之人拒绝后便自我了断,自愿舍弃人躯,化作强大的鬼魂,好永远缠着意中人不放。
然后鬼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被猫妖犬妖分食,而后凭着一腔执念反过来占据这二者的身体,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吞噬不少其他妖怪,最后最适合容纳他魂魄的便是蛇,他便以此为本体。
于是若有人见到猫狗会蜕出完整的皮下来,那一定是遇到猫蜕这种妖物了。
月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在醉花阴给那么多女客摇签解签,可只有两次摇出过这个签的。
第一个摇出这签的女子当时刚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另娶他人。
可在新婚之夜,新娘不知所踪,至今也未寻到消息,有人怀疑是这新娘的前任未婚夫做的手脚,要报复新娘弃他另娶。
然而此人有无数无懈可击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事发当日,他根本不在京城。
听闻女子失踪的消息,此人伤心不已,至今未娶,散了家中大半仆役,深居简出,每日都亲自下厨,做那女子生前最爱吃的食物,带去房中,独坐叹息。
月下仙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的签绝非蒙人的把戏,他好心提醒崔韵时:“姐姐要小心身边的男子,男子是最不可信的,别管他们说得多好听,只怕檀郎玉面,蜜语蛇心,要将你下半辈子都骗进去。”
崔韵时点头,不管有没有月下这句提醒,她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明仪郡主笑道:“男子是最不可信的,那这里面包括月下你吗?”
“我怎能算男子,我只是郡主娘娘裙边的一只小兔子。”月下撒娇般地道。
崔韵时听着明仪郡主与小倌们调笑,只作不闻,喝着面前的一杯茶打发时间。
气氛正暧昧,不妨有人将门打开,一人迈步入内,看见屋内的情形。
崔韵时、明仪郡主,以及那人全都怔在原地愣了愣。
谢流忱看看被五个小倌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母亲,又看看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清凉,胸口大开的小倌,目光最后落在身穿红衣,年纪二十出头的月下仙身上。
他忍了又忍,没有吭声,今日他来醉花阴是为公事,却没想到会撞见自己妻子和母亲在这里开怀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