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乌发披散,缓缓行来,整个人就像一颗滚落尘埃,又染上血色的珍珠。
崔韵时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伸出手在墙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她皱眉:“你的眼睛怎么了?”
“一时不太好用,过一会就恢复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嗓子却沙哑得厉害。
崔韵时不再多问,听他解释说这段文字的意思,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找到了下一处通道。
她看他一副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心想接下来还有需要他的地方,便提议道:“在此地暂时休整一会,半盏茶之后我们再走。”
崔韵时和薛放鹤便走开几步,寻了处地方坐下,谢流忱摸索着也坐了下来,三人都靠在一片洞壁上休整。
只不过谢流忱坐在了洞壁转弯处,和他们分在一片洞壁的两边。
解药还没完全起效,他不太看得清东西,可是他看得见她的影子照在洞壁上,是一团柔和而淡薄的颜色。
他摸着这片影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缓缓侧过头,靠在她的影子上。
两道身影交叠,仿佛彼此依偎,从无隔阂。
彼此依偎,从无隔阂。
他将这八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口中泛起一阵血气,他默不作声地咽下,合上双目。
第45章
接下来的路堪称畅通无阻, 就算谢流忱走得慢一些,他们也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找到了薛朝容所在的洞穴。
薛朝容躺在一张石床上, 人事不省, 面色紫涨,显然那大巫还没有给她成功解完毒, 她仍旧生死未卜。
薛放鹤扑到她床边, 摸着长姐的手, 只摸到一片冰凉, 他抓着她的手臂捂了捂, 徒劳地想给她暖一暖,却无济于事。
崔韵时也心痛得要命,她看薛朝容, 就是在看她的前途,她的未来。
她恨不能把那所谓的大巫抓在手里捶打,全京城该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把她的贵人给弄成这样了。
她和薛放鹤各自悲伤, 谢流忱缓步走到石床边坐下, 薛放鹤刚要喊他起来,别磕着碰着他长姐,谢流忱已经伸手按上薛朝容的手腕, 开始给她把脉。
片刻后,他将薛朝容的手放回被子里。
为了长姐,薛放鹤暂时放下与他的不和,好声好气地问:“谢兄, 你有什么办法吗?”
谢流忱将他无视得彻底,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只径自看向崔韵时。
崔韵时注意到他似乎有话要跟她说,便起身跟他走到一边去。
“你为何这般迫切地想要救女世子?”谢流忱早就有此疑问,可薛朝容实在不值得他上心,一个外人,他也懒得提她。
崔韵时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她对我有恩,我不能见她受难而不顾。”
谢流忱对她的过往诸事了解得七七八八,就连白邈爱吃什么,他们二人从前在一块时都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可他不知薛朝容于她到底有什么恩,她们俩应该没有交集。
谢流忱:“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救她,倘若我做成了,我想要请你应我一件事。”
崔韵时马上要拒绝,跟谢流忱做交易,还是他主动提出的,她怕她落不着好下场。
谢流忱看出她的意思,先她一步说:“昨日在客栈时我便想和你好好谈谈,可惜只说了几句,便被这些人搅扰了。”
他一直注视着她,目光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他继续说:“这么多年,我们从未交过心,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好
好谈一谈,我没有别的事要请求你,也不会强求你应我其他事,只有这一件,你放心。”
崔韵时还在犹豫,她不太相信他的要求这么简单,他大可以拿着薛朝容的命向她索要更大的代价。
谢流忱见状,神情苦涩:“我知晓你不愿与我多说什么,在客栈时便是如此。现在不是你求我救她,而是我求你答应与我说几句话。”
崔韵时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她不习惯这样的谢流忱,仍觉不大真实,虽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谢流忱看她点头,终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淡薄脆弱,就像半息花上的朝露,转瞬即逝。
他重新走回石床边,拉出薛朝容的手,崔韵时心想他有不少私隐从不告知她,此时解毒说不定也有这种讲究,即便是寻常大夫,治病救人时也不让病人的亲朋好友站在一边,更别说他这种满心算计之人。
崔韵时很识趣地走出洞穴数步,以显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谢流忱的目光追着她往外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想说他现在并没有打算对她隐瞒什么,她若想在一旁看着,尽可留下。
转念一想,又觉得她不留在这也好,他给薛朝容解毒的过程有些恶心,要在双方手上划出一道血口,他再将薛朝容身上的毒蛊引到自己身上来。
毒蛊往往丑陋不堪,让她看见这样丑的东西钻进他的血肉中,往后她看着他的脸,总想到这一幕该怎么办。
他这个人,只剩这张脸在她那里是没有罪过的。
这些年里,即便她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喜爱,可她流连在他脸上手上的目光却切切实实带着惊叹和欣赏,他感受得到,却不屑以此引诱她。
那时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会甘愿做这样轻贱的事。
可如今便是他允许她对他为所欲为,她也不会碰他一下。
谢流忱不想再想下去了,他看向还留在原地的薛放鹤,漠然道:“出去。”
薛放鹤实在不想走,可看谢流忱一副没把他长姐的病况当回事的样子,似乎就连这群苗人的大巫都无法解开的毒,在他这里也只是小事一桩。
薛放鹤忍了忍,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洞中安静无比,谢流忱拿出一把医刀,将它在火上炙烤过后,对着自己的胳膊看了片刻,面露厌恶。
若非必要,他真不想对自己下手,被划一刀好疼好疼,他受不了这种罪,什么事都不配让他受这种苦痛。
要不是想求一个与崔韵时真心对谈的机会,薛朝容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略带厌恨地看了眼昏迷的薛朝容,谁让她这般无能,一时大意落在苗人手上,才害得他要对自己下刀救她。
他心中很不情愿,可想到崔韵时,又觉得这可能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若不是有薛朝容,他怎么能得到崔韵时的应诺。
要是她能在这里抱着他安慰一下,摸摸他,或许就没那么疼了。
谢流忱心一横,对着本已伤痕累累的左手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鲜血直流,他躬身,死死压抑住到了嘴边的痛叫,举刀在薛朝容的手臂上也划了一道。
他将自己的手臂贴在薛朝容的手臂旁,过了一会,她的皮肉之下泛起微微的颤动,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肉状物快速朝着伤口处移来,就像一只饿极了的活物,闻见了美味的吃食般迫不及待。
它一探头,就飞蹿入谢流忱的血口之中,这种牵丝蛊移速奇快,还很警惕。
若是它一出现,他就冒险杀它,它情急之下会截断自己身子,重新躲回原宿主身体里,再也不出来了。
唯有以自身血肉引它进入这种方法最为稳妥,且寻常人对它没有吸引力,它其实是被他身体里的红颜蛊吸引而来的,只有他用这种方法才起效,其他人就算把伤口开得再大,它也不会赏脸动一下。
谢流忱便只能忍着恶心,让它进入自己的身体。
再忍忍,他已经给杜惜桐递送了消息,她自会将消息转呈上去,很快朝廷就会将这伙乱党一网打尽。
等离开这里,他费些功夫便可将这条牵丝蛊取出。
牵丝蛊,顾名思义便是牵起万千情丝,在宿主心神激荡之际,与宿主彻底融合。
谢流忱却不担心这一点,只要在这段时间之内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它便不能与他血脉相融。
他不会有事。
他撑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摇摇晃晃地走出洞外,对崔韵时道:“她没事了。”
崔韵时面露喜色,谢流忱看着她生动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她刚要跑进去看看,又回头,客气地问了句:“你身体如何了,你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崔韵时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他瞧着岂止是不大好,他就算下一刻昏过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谢流忱顿了一下,说:“我没事。”
他并没有告诉她,此蛊在他身体里暂时扎了根,再想取出还要废一番周折,这样听起来太弱了,他想让她知道他很有用,她随时可以将一切事都交给他去办。
他还有价值,他会让自己一直都对她有可利用的价值。
所以哪怕她只是将他作为工具,也请不要丢弃他。
——
解过毒后,薛朝容就没有大碍,只需调养,薛放鹤背起她,几人原路返回,仍是崔韵时走在最前,谢流忱最末。
走到一个拐弯处时,山壁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移动,将末尾的谢流忱单独隔开。
谢流忱再看不见崔韵时的身影,他附耳在山壁上,什么都没听见。
他想喊一声问问她的情况,一时心绪不平,刚进入身体的牵丝蛊立刻开始造作,气血上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全是血腥气。
好一会,他才平复下来,撑着洞壁起身。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他的呼吸声不断回荡,没有任何异状。
忽然,明亮宽敞的洞穴陷入一片黑暗,像是被人盖上了块避光的布,再也不见一丝光亮。
这暗色如一团不详的浓墨将人包裹,似乎无论往何处走都找不到出路,谢流忱的心却松了一些。
既然有人故意要将他与崔韵时等人隔开,那么目标不是他,便是崔韵时他们。
如今有异状的是他这边,那他们应当没有那么危险。
他等着刻意制造山壁移动的人出声,对方显然是故意不出现,不知是想让他在未知中感到恐惧失去理智,还是在观察他,想看他出丑。
无论那人的目的是什么,想做什么,他们的希望都会落空。
谢流忱平心静气地靠着洞壁坐下,不给牵丝蛊可趁之机。
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世上有几个人值得他耗费心神呢。
“你受的伤好重,既然身负红颜蛊,就更该爱惜自身,不应亲身涉入险地。”一道辨不出年纪的男声开口,如长辈一般语重心长地对他道。
谢流忱忍不住笑了,这只老鼠的开场白真特别,看似句句都是在为他着想,对他没有敌意,实际上却是在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秘密。
一道墨蓝的身影在黑暗中游弋,谢流忱的目力虽然恢复了一些,但还不足以看得太清楚。
只是他看得出,那人的脚隐藏在重重裙摆之下,并未着地。
这是女裙?
谢流忱探手入袖,和气地问道:“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很重要吗?”
谢流忱缓慢地笑了笑:“被火烧一下,你就知道是人还是鬼重不重要了。”
他的话刚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两个火折子扔了出去。
谢流忱听到一声男人的闷哼,随后便是急促地拍打身上燃起的微末火星的声音。
这声响很快就结束了,洞穴中再度恢复安静,谢流忱慢吞吞道:“原来是人啊,怎么不早些说呢,烧掉了你的衣服,真是抱歉。”
这次换了另一个年轻的女声回答他,语气却分毫未变:“你这孩子,何必这样,你父亲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他小时候还要叫我一声祖婆婆呢。”
谢流忱一边寻找“她”的破绽,一边讽刺回去:“你现
在就去投胎,下辈子还做人的话,我也可以抱抱你,给你当一回长辈,也和你玩摸黑杀人的游戏。”
那人叹气:“何必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才特意来提醒你。你与你那位妻子乃是天生的一对怨偶,你再和她纠缠不清,谁都没有好下场。”
“这都怪你爹,当年只学了蛊与毒,却没有学命理之术,才让你也对此一无所知。你若是能算出自己的命,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该远离她,可你居然还和她结为夫妻。”
“她会害死你的,”那人语重心长道,“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杀了她,免受其害。”
“如果你是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把自己想像成我。”谢流忱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
“你若下不了手,那我替你……”
他话还没说完,谢流忱突然朝空中撒出一把粉末,这是当时从月下房中搜出来的,装在一个特殊的密封罐里,他顺手拿了一罐放在身上。
粉末迅速在黑暗里炸成一片绚烂的火花。
谢流忱因此得以看清那人的位置,几根沾了麻药的长针脱手。
那人如鬼魅般飘忽着逃离,地上却留下了几滴血迹,谢流忱强提一口气追过去,他一定要杀了这人,不然这人能操纵洞中机关,还有杀害崔韵时的打算,她在这里很危险。
谢流忱追着这人一直到了之前走过的莲叶石台上,本来已经快要追上他了,可是心绪过于激动,牵丝蛊又开始不安分,一小口血涌上来,差点把他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