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迈开脚步想要跑得远远的,身后那人却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崔韵时的罐子都已经摔破一半了,她停顿了一下,彻底破罐子破摔,单手掐住他的手腕,把他掐痛了,他自己就会忍不住收手退却。
可不管她用了多大的劲,谢流忱就是死不放手,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伤口寸寸迸裂,不断向外渗出血,染透了纱布。
再用点劲就会伤到他骨头了,崔韵时还是缓了力气,没闹到那份上,他却抓住这一点松懈,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勒得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崔韵时气得浑身发抖,真是蹬鼻子上脸,他以为只有他会怨恨吗,只有他会耍赖吗?
崔韵时转身猛推了他一把,他身上不知哪里有伤,被她一推,面白如纸,嘴唇痛得都在颤,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在无声的哀求,又像一条即将被丢出家门的狗。
崔韵时却知道这条狗有多么擅长伪装,本性又有多么恶劣。
她再一次推开他,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终于把他推倒在地。
她赶紧抬腿要走,又被抱住脚。
她低头一看,谢流忱跌在她脚边,滚了一身的草屑,狼狈得不像话。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不肯放弃,竟然直接解开左手纱布,用两根手指扯着她的裙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企图用他的歪理去说服他:“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你证明给我看,你先把手松开,我就信你对我有一点点真心。”
谢流忱漆黑的眼睛像漩涡一样把她的身影吸进去,他没有动作,崔韵时继续道:“这样的小事你都不愿意做,我怎么信你说的一切都好商量呢?”
谢流忱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从她的裙摆上撤开,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指印。
崔韵时这时不跑还等何时,她不能再跟这个人耗下去了,他是疯子,软硬兼施地强迫别人按他的意愿做事,还口口声声说爱。
他懂什么爱啊,他都没把别人当人。
崔韵时脚步不停,跑出了逃命的速度。
而薛放鹤终于察觉到他们这里不对劲,边喊着她的名字,边往这里跑过来。
崔韵时顾不上薛放鹤,她跑开一段距离后才回头,她看见谢流忱摔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容灰败,再看不出往常容光焕发的玉人模样。
谢流忱看见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心中微微一喜,她还是对他有一分眷顾的,她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
靠着这一丝喜悦,他强撑双臂,想要起身,然而这两日频频受伤,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不听他使唤。
他感觉到身体重重地摔下去,她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等他的世界终于稳定下来,他双眸艰难地转动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一道小小的,如同紫鸢花一样的身影。
第47章
谢流忱睁开眼, 头顶是一层烟色的床幔。
屋中烛火昏昏,这层床幔就如一层灰暗的薄云罩在眼前,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疾又加重了。
可是并没有, 他转动眼珠, 从屋中的一应摆设上扫过,就连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代表他残破的身躯已恢复大半。
有红颜蛊在身, 他便是只剩一口气, 也能如枯木逢春, 回到最好的状态。
可他心情平静如死。
就算不能恢复又怎么样, 若被她舍弃, 他的身体是好是坏又有何区别。
水中的一截浮木,只供鸟儿将它作为落脚的所在,鸟儿都不愿在此停驻了, 他就此沉入水底朽烂又算得了什么。
他从床上起身,元若听到动静,赶紧进来瞧上一眼。
元若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很了不得的事, 否则公子绝不会让自己受半点伤, 更别提伤重到陷入昏迷的状态。
公子不是会吃苦受罪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会保全自己好好活着。
可他被送回来时那个伤痕累累
的模样……
元若叹气, 他觉得,多半是与夫人有关,公子但凡做下什么叫他忍不住叹气的事,都与夫人绕不开关系。
他看公子发着怔, 送上一杯冷茶,安慰道:“公子别怕, 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方才给你重新换了药包上纱布,没让任何人经手。你左手血洞里的肉几乎长齐全了。”
谢流忱不语,他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他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望着屋顶,房梁上还有一条元伏先前没有收拾干净的红线,线的末端并没有系着纸蝴蝶。
红线就这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随夜风轻颤。
他笑了一下,对元若道:“我没事,多谢你照料我,你去歇着吧。”
元若犹豫一下,还是离开了。
谢流忱缓步到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三则洞穴中山壁上记载的养蛊秘术,他曾听父亲随口提起过,他只说了这么一遍。
当时他年纪太小,虽清楚地记着有这么一段记忆,可没有书册对照,他也担心自己会记错了。
如今山壁上的记载与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便能放心去做了。
第一则用来修复裴若望的脸,这东西与其说是修复,倒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他甚至可以给裴若望换出一张别人的容颜。
第二则用在崔韵时身上,有了这个东西,过往种种恩怨便可烟消云散,那他们不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至于第三则,他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在男怀女胎,父行母职这八字上打了个圈,而后搁下了笔。
谢流忱眼里生出扭曲的光采。
唯有敢于付出一切,才能逆天改命破茧成蝶,想要赢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抢去求去做什么都可以。
等到他成功了,他会在她面前永远维持美好的一面,再也不会让她经受从前的不堪。
他们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恩恩爱爱,一生一世不分开。
——
崔韵时坐在秋千上,闭着眼轻轻摇晃。
她曾设想过谢流忱听到她说和离的反应,他要么含蓄而轻蔑地嘲讽她一通,要么含着怒意,直截了当地嘲讽她一通。
但最后他还是会痛快地与她和离,因为她是他管家的工具,是他人生中一抹可有可无的点缀,有的是人可以替代她。
他只会觉得她不知好歹,不可能会挽留她。
她只要再忍耐一回他言辞刻薄的奚落,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可今日发生的事全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
白日受到的震撼太多,她现下只觉万分疲惫,想到谢流忱吐血吐成那样,又昏迷不醒,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离,更担心他不肯松口答应和离,那便麻烦了。
若真那样,她便去求明……
她余光忽然瞥到院门外出现一道修长人影,那人缓步而行,仿若秋夜漫赏月色的世外仙人。
崔韵时讶然,谢流忱怎么会来她这里,他受的伤不轻,别说走得这样悠然,就连下床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她眼睛确实没出错,她心里一紧,真怕他死在她院子里。
今夜月光明亮,崔韵时发觉他朝她这里望了望,显然是发现了她。
他走到她十步远的位置停下,微妙地踩在她能接受的距离边界。
两人对视,崔韵时下意识想别开头。
若是路遇仇敌或是对头,她自是不会目光躲闪,反而要故作沉稳地逼视回去,让对方充分感受到她的不屑与敌意。
然而现在她不太想看到他,她无法直面他们像两条野狗一样拉拉扯扯的那段记忆,实在丢人。
谢流忱的心态显然比她要好,他神情恬淡,好像白日那个在草地里打滚,死活揪着她不让走的人不是他。
看着他现在这个熟悉的狗模样,崔韵时反倒感到一阵安心,这才是谢流忱。
谢流忱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温煦的湖水一样从她耳边淌过:“我们要不要进去说话?”
崔韵时踩在地上,止住摇晃的秋千。
她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地进入屋内,对坐在临窗的位置上。
桌案上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
谢流忱捡起棋盘上的一瓣落花:“这盘棋还未下完,为何不下了?”
崔韵时:“赢面太小,及时打住,还能留住一些颜面。”
谢流忱很轻地笑了一下:“有彩头吗?”
“一支金雀簪。”
“难怪,”谢流忱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推进局面,“若是有天大的奖赏,便是把命押上去,也只觉不足,又怎会收手。”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对她的沉默十分宽容:“我来找你,是要回答你……想与我和离的事。”
崔韵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谢流忱垂眼:“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想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崔韵时很警惕。
“我想与你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去一些地方,做一些事,都是很寻常的小事,绝不会使你为难。”
崔韵时有点崩溃,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哪对夫妻会在和离前出双入对、同游山水的?”
“真夫妻才能论和离,我们都没有做过夫妻,如何和离。”
崔韵时深吸口气,真夫妻还同床共枕过呢,他难道还要跟她睡一睡才能和离吗,他又在说什么疯话!
“可这有什么必要?”
谢流忱凝望她片刻,才说:“因为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想和心爱的人做许多事,可我就要失去你了……所以,就只做几件很简单的事。”
崔韵时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简单?你若是有别的打算尽管说出来,别再做那些让我不能接受的事。”
“我哪还有别的打算呢,”谢流忱神情惨淡,“我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的心愿只有你能成全。”
崔韵时顿时无言,她其实想说她还是不信他口口声声说爱她,什么心爱的人,她就只是个倒霉的人。
她想了很久,还是道:“好。”
两人结束谈话,崔韵时目送他离开松声院,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丝毫不觉轻松,原本她或许会相信谢流忱,和他做完最后一场戏,好聚好散,不伤彼此颜面。
可现在的他只给她一种浓厚的莫测感,就像置身在一片即将落雨的乌云之下,不知何时就会被暴雨浇透,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她不能坐等事情按照她的期待发生。
崔韵时安慰自己,若是谢流忱还有别的花招,她便去求明仪郡主帮忙。
她知晓郡主曾劝说过谢流忱和她一别两宽,所以明日她得去见郡主一回,借她的力来保证自己可以成功和离。
过往种种教训都告诉她,不能全然相信谢流忱的话。
以前他还不是上一刻答应为她去找谢经霜,帮她讨回公道,下一刻就站在谢燕拾那边,给了她的心狠狠一刀。
崔韵时眉头紧锁,沐浴完后,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就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昏沉中,她梦到自己被一条蛇松松地缠住身体,那蛇看似让她随意行动,可她只要动作大一些,便立刻被缠住手脚,它松一会紧一会,全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受它束缚与摆布。
没一句话可信。
——
谢流忱从窗户翻入屋内,熄灭离开时点上的迷香,她窝成一团,睡得正沉。
若没有将她迷晕,以她的耳力,早就发现他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省。
这香无色无味,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损害。
从前他也用过几回,她并未发现,她再有戒心,也不会想到即便与她共处一室,也不曾和她有过半点亲密之举的夫君会做出夜半翻窗,看她睡觉的事。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会这么
做。
谢流忱在她床边坐下,拿出一瓶药膏,方才他就注意到她白日被草叶割出的那个小口子没有上药。
他的左手已经长好,洗净手之后,他慢慢地给她涂上药。
他捏着她没有伤口的手指轻轻摸了一下,而后手指缓缓下移,探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
掌心贴合,她的温度与他的融成一片。
他静静地看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窝处陷下一块阴影,他看着看着,觉得这片阴影也很可爱。
他要一辈子都能看着她安睡的模样。
所以他是不会与她和离的,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待他将那东西做出来,她就能与他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多好的四个字啊。
谢流忱轻轻喟叹,胸口满溢混乱的情绪。
他克制着,只轻攥了一下她的手指,给她盖好被子后便离去了。
满地树影,谢流忱踏过半个庭院,而后停步,望向院中的那一把秋千,方才她抱着秋千绳独自发呆,那时她在想什么?
谢流忱坐了上去,目光扫了一圈,原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周遭这些事物会被她一一装入眼底,哪怕只是一扫而过,也曾在她眼里留下痕迹,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