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趁机跳上石台,背后却突然炸起一片粉末,他的口鼻耳皆被震出血来,动作迟缓许多。
他颤抖着按动机关,石台向下落去,离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向上望了望,正好看见赶到洞边的谢流忱。
那人看着谢流忱的眼神,忍不住发起抖来。
那是一种不将他杀掉绝不罢休的恐怖眼神。
他大喊道:“方才不是我,不是我……‘她’已经走了,‘她’不在我的身体里。”
转瞬他又变成女声,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又是一个为了女人对自己族亲动手的,你……”
谢流忱已经从洞顶跳下来,跌落在缓缓下落的石台上。
那人一咬牙,不等石台落地就要跳下去逃命。
谢流忱追上去,一把将他按进水里,刮骨鱼欢快地游过来,鳞片如钢刀剐着这人的头颅与谢流忱的手。
那人拼了命地挣扎,再也不见方才装腔作势的姿态,刮骨鱼越聚越多,他很快就不动了。
水面荡开刺目的红,谢流忱终于起身,为了死死按住这人,他的右手也伸入手里,此时只剩下一半了。
方才为了追杀这人强提的那口气泄了下来,被暂时屏蔽的所有感官重新复苏。
谢流忱倒抽一口气,痛到极致,他再也发不出一声惨叫。
他无声地哀嚎一阵,想昏却昏不过去,只能清醒着感受一切。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地狱,可是他只要一受伤,就觉得地狱已经降临到了他身上。
这是他的报应吗?他觉得应当不是,它们只能算是他自以为是,玩弄崔韵时的心的代价。
倘若她真的抛弃他,那才是他的报应。
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爬了起来,今日之内,右手是长不好了。
他站直身体,维持住基本的仪态,到水边望了望自己现在的模样。
鲜血浸透了他的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一滴滴地滴落在水中,溅起血色的涟漪。
还有那只伤得可怕的右手,绝不能让她看见,要怎么遮掩起来啊……
一想到自己要以这副模样去见崔韵时,他的心情就糟透了。
他看向死透了的罪魁祸首,满心愤懑,有气无力地踢了一脚:“你不是会算自己的命吗,有算到自己是这么死的吗?”
尸体一动不动,谢流忱失神地看着水中的自己,想不到该怎么把自己打理得更好一点。
他只能边走边想,拖着半残的身躯,缓缓地,一步步往回走。
——
崔韵时望着无法移动的山壁,只尝试了一会便决定放弃,和薛放鹤先行出洞。
被困在里面的人但凡不是谢流忱,她都会多努力一会,但若是他,她只能祝他命够硬了。
他曾经是怎么待她的,她现在就怎么对他,就算他真死了,入她梦中来诅咒她,她也毫无愧疚。
她没有对不住他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他们越靠近洞口,越能听清洞外像炸开了锅一样,似乎是有大批人马在厮杀。
等从洞中出来,天已半亮,外面的动静也消停大半。
崔韵时先行踏出一步看了看情况,一人猛地往她这里撞过来,她一脚将他踹出十几步远。
这人显然是想钻入洞中逃命,结果运气不好被她踹得离逃生之路远之又远,在地上打了三个滚,还被两个兵士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崔韵时放眼一看,山路上尽是奔走的兵士,她只站了这么一会,就看见两批人押送他们之前见过的反贼去往一处。
崔韵时马上招呼薛放鹤出来,她很不厚道地庆幸他们抢在朝廷的人来之前,就救出薛朝容,不然这份功劳的含金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薛放鹤靠着自己怀远王次子的身份,很快得到了安置,暂时分到了一处不被打扰的屋舍。
直到下山前,他们都可以在此安心歇息。
崔韵时则向半路上遇到的杜惜桐说明谢流忱如今所在,以及洞中的各种危险和应对之法,杜惜桐听完赶紧跑去找人商议营救的策略。
崔韵时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看得出她并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当真忧心谢流忱的安危。
她不禁感慨,谢流忱在这个副手心中的印象还真是不错,世上原来也会有人真心为谢流忱这种货色奔走。
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对,或许谢流忱待下属与好友确实很好,只是对她刻薄无情,若是她将自己在谢家这六年的日子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毕竟他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温和仁善、通情达理。
崔韵时嗤笑了一下,这又算怎么回事,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活该,她不配被人好好对待吗,可她又有什么错。
她不再思考这些让她郁愤的事,今晨的风很凉爽,虽然风中有挥之不去的刀兵之气,但她仍觉得很舒畅惬意,很快她就会去永州,也同样会习惯那里的风。
她转身离开,走向与杜惜桐相反的方向。
——
杜惜桐带着一小队人进入洞穴,差点被一堆巴掌大的小怪物生啃的时候,谢流忱突然出现在通道尽头,对这群小怪物撒了大把粉末之后,它们就像昏死一样不动了。
杜惜桐险些没认出来他,要不是他出声喊她,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个遍染血污,头发散乱的人是谢流忱。
谢流忱何时不是风度翩翩、气定神闲的,他靠着天生的美貌和后天对衣发等细节的注重,艳压六部所有俊俏儿郎。
詹月曾偷偷对杜惜桐说过,她绾发的木簪子断了,恩师瞧见,将自己还没用过的玉簪赠给她。那做工和款式,比她一个女子用的都精致,难怪她总觉得恩师看起来贵贵的,原来不是人贵贵的,是身上的物件全都贵贵的,她决定把这玉簪收藏起来,若有一日手头紧,就把它拿去当了应急。
这导致杜惜桐有阵子一见到谢流忱,脑子里就跳出三个字:贵贵的。
可他现在一副刚从血水里捞上来的模样,完全不贵贵的,看起来像快死死的。
杜惜桐大惊失色:“恩师,这些血不是你的吧?”
“先出去再说。”谢流忱自然不能承认,一个人若是流了这么多血,早就活不成了,可他却能活下来,任谁知道真相都会怀疑他还是不是人。
他出去这一路都没有再遇上崔韵时,他心知杜惜桐不大可能那么凑巧见过她,可还是问一句:“你可曾见到你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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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师母和女世子他们在一处。”
杜惜桐看见谢流忱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亮,这一点亮光太过干净,和他布满血迹的脸极不合称。
——
谢流忱一从洞里出来就要求烧一桶热水,他要沐浴更衣,还要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
这个要求虽然离谱,可他深入敌阵,还向外递送消息,告知此处的具体位置,以及该避开哪处毒瘴,携带什么药物来防御毒虫等细节,减少了伤亡。
冲着这件事,他的要求被满足了。
谢流忱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将两只手都包扎好,尤其是右手,包出了像有一整只完整的手的模样,绝不能让崔韵时看见这样丑陋的伤口,更不能在将来这只手长齐全之后,让她觉得他是非人的妖物。
做完这一切,他刚想去见她,踏出门又想起来,头发还湿着,好不美观。
他只得站在山坡上,让风带走发上的水气。
和风吹拂过面颊,像是谁的手在轻轻抚触,他闭上眼幻想,他正靠在她的膝上,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休沐日。
从他们成婚以来,他们就一直如此恩爱。
他们在院子里一起种下三棵石铃树,他们去过东山看秋错花,也去过南池州,在他的家乡住上两三个月。
晚上并肩躺在榻上时,他们会偷偷议论其他人的是非,交换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今年是他们成婚的第六个年头,他们到这里踏青,她在草地上坐下,招呼他靠在她腿上。
而他渐渐睡着,等他醒来,他会告诉她,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他从不曾站在她身后,每当她和他的妹妹有矛盾,他都站在妹妹那一边,旁观她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可笑模样;他还因为父母婚姻的不幸,而拒绝承认对她心怀情意,又不能自控地介怀她对白邈的挂念,所以既不愿放她离开,又故意折腾她,不想让她太好过。
梦里的他对自己说,只是将她当作一只宠物鸟,随便养着取乐逗弄,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其实他喜欢她,又怨恨她。
他怨恨她的存在,若世上没有她,他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他又怎么会受这些煎熬?
这时崔韵时会说什么?
她会说你又做乱七八糟的梦了是吧,你怎么敢这样对我,打死你。
然后捏起拳头往他的手掌上撞,跟他说白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男子要大度一点,才会得到妻子的疼爱。
他们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老了,变得不漂亮了,可是他有红颜蛊,他会老得比别人慢,会比她瞧着年轻。
她不好看,他还是很好看,这样就没有人和他抢了。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样的一生,可是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错了。
他一直嫉妒白邈,后来嫉妒薛放鹤,他以为自己是嫉妒他们被崔韵时善待,被她喜爱。
可是他其实也很嫉妒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种感情是喜欢,他们清楚地明白他们爱着崔韵时,所以永远都不会做出让她痛恨之事。
有湿润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以为又是头发上未干透的水珠,等它们落到手腕上,温温热热的。
他才恍惚地摸了一下脸,原来是他自己的眼泪。
——
薛朝容发了高热,好在此地是苗人的地盘,有不少药材。
崔韵时煎好退烧的汤药回来,一路上听了不少消息,这次突袭几乎抓获了所有乱党,只有一个所谓的大巫和她的心腹逃得飞快。
还有兵士在搜捕躲藏在附近的一些流散乱党,提醒她也小心一些。
崔韵时谢过那人的好意,继续往回走,快到地方的时候,她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回头,两人对视片刻,崔韵时知道是她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她说:“我把药端进去就出来。”
“好。”
崔韵时心想,谢流忱只说了一个字,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反倒透着说不出的温柔,这就是他让除她以外的人都如沐春风的秘诀吧。
他有那么多能让人安心的技巧,可是却吝啬于用在她身上。
崔韵时只进去一会就出来了,谢流忱等在木阶之下,她问:“你想去哪谈?”
“你有什么好地方吗?”
崔韵时随手一指一片平坦的草坡:“就去那吧。”
她走到自己选的地方,刚要席地而坐,又想起他爱干净,不愿让这些草屑沾在自己的衣裳上,她准备换个地方,他却已经坐下了,没有多余的话。
崔韵时便也不再多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近日做的事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如果她心再大一倍,人再蠢一倍,她可以把他今日的言行全归结于简单的一句:啊他一定是喜欢我,所以才这样关心我,想和我交心。
可这不可能,【谢流忱喜欢她】的荒谬程度,堪比【白邈其实是个女人】。
谢流忱看她沉默的样子,心就像挂在万丈悬崖上一般毫无着落。
牵丝蛊抓住机会开始作乱,他极力忍耐着,不想在她面前口吐鲜血。
谢流忱终于先开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问什么都可以。”
“什么?”崔韵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该问你什么吗?”
“就是……这些年,我时常觉得你想问我一些事,可是你最后都没有说出口。”谢流忱少有的笨嘴拙舌起来。
崔韵时恍然,哦原来是说这个啊,她确实曾经想问他很多她不能问出口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为什么对我那么无情?
为什么娶我,又不愿意和我同房?
她曾经在许多次气愤委屈的时候,想要放声大哭,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待她,她偶尔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他判定有过的罪人,所以他心安理得地用他的方式惩罚她。
但她现在不想知道答案了,因为她不再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和她也不会有关系了。
崔韵时扯了句谎:“我已经不记得了,现在也没有什么想问的。”
谢流忱安静了好一会,道:“那我来问你吧。”
崔韵时无语,心想不管他问什么,她敷衍几句好听的给他就是了。
谢流忱:“你为何钟情白邈?”
“………………”
崔韵时再也不能放松地坐着了,她想谢流忱就是谢流忱,简单几个字就能组成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她避而不答:“为何突然提起他,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