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人还想挽留,他径自绕开,再无旁的言语。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安慰道:“公主,大公子到底不是绝情之人,放二小姐回京这事或许会有转机呢,再等等,您且再等等。”
公主躺在床上,痛苦地长出口气。
这事怕是不成了,谢流忱连他自己都没放过,又怎么会放过谢燕拾。
此后公主府的人数次请谢流忱上门,他再未来过。
才将将过了半年,原本身强力壮的安平公主便病得起不了床,太医数次前来诊治,针灸吃药,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始终不见好。
老医正劝公主别再为俗务挂心,到时候不必吃药,身子自然而然地便会慢慢好起来。
嬷嬷遣人将老医正的话转告给谢流忱,请谢流忱救公主一命,将二小姐放回来,公主的病便会不药而愈了。
谢流忱连上门探望都不曾有,唯一的回应是人人皆有一死,他尚且救不了他妻子的命,更顾不上其他人的命。
公主得知此事,心绞痛发作,险些送了老命。
谢流忱不孝不悌的恶名自此人尽皆知。
即便公主误杀他的妻子,而且是已然和离的妻子,那也全是出于一片爱孙之心,说到底都是谢流忱搅出来的事,却把责任都扣在公主头上。
政敌时常以此攻击他不配为人,更没有立身朝堂,与众人同朝为官的资格。
公主的病拖拖
拉拉了一年半,最后还是逐渐加重,在一个寻常的白日里撒手人寰。
——
十年光阴弹指即过。
一日午后,学子们照旧聚在茶楼里谈论时政,说到谢流忱时,人人皆愤愤不平。
如此品行心性恶劣之人,不管是对待发妻,还是对待自己的亲人,都是一样的刻薄无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实在命大,几次险之又险的大事他都活了下来,官反倒越做越高,次次死里逃生,都被贬到章和县做县令去了,居然还能起复。
一学子道:“缺德的人都是这样,命硬。”
另一人调笑道:“那看来李兄这次春闱不中,是因为不够缺德?”
“那是自然,你要我像谢流忱一样缺德,那你把昨日借去应急的三两银子还我,我下回必然高中。”
众人哄笑。
往常学子们也可以议论朝堂事,但人人都拿捏着分寸,不敢直接说某位官员如何如何,害怕被抓去治罪。
哪怕有些官员的丑闻已是人尽皆知,可没有证据,只是风传,当事人还会极力掩藏,谁若是敢指名道姓地批判,那就是毁谤。
唯独谢流忱有这样大的一件丑闻,而且还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便是寻常百姓拿他当谈资,骂他也骂得理直气壮。
有刚上京的学子不解:“既然大家还能随意议论他,说他的是非,说明他也没有那么差吧,至少不会堵别人的嘴。”
其他人嘲笑道:“他不过是知道即便他品行恶劣,没人能把他怎么办,所以反而故意任人议论,显示出自己的有恃无恐,实在是嚣张的另一层境界,着实可恨可鄙。”
“是啊,说不准你我在这里骂他,他反倒得意洋洋,笑话我们奈何不了他,只能在此空谈。”
这刚上京的学子挠挠头:“可我瞧着他干的都是实事,捡的都是旁人不要的苦活,他还能爬那么高,总是有些本事的吧。”
“要不怎么说他命硬呢,就是因为他屡屡犯险却毫发无伤,活到现在。”
有人摇头:“为了升官,他什么做不出来,你我若是有他这股冲劲和运道,官早就做得比他还大了。”
“连自己的母亲妹妹都抛得下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心啊,弃妻弃母弃妹,六亲皆可弃,这才是他唯一的本事。”
……
茶楼的老板小二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反正每日都是如此,无论讨论什么都会分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看法,唯独讨论谢流忱时,众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一个好大喜功、贪慕名利的小人。
哪儿能立大功,做什么能力挽狂澜,挽救数万人的性命,给自己抬名声,他就连命都不要地往哪钻。
官位再高,权柄在握又如何。
别人青史留名,而他,不过一笑话耳。
——
谢流忱糟糕透顶的名声持续多年。
四十多年过去,时人提起这位,仍旧是坏话多于好话,也不知是否祸害遗千年,直到如今都没有被天收去,活得还是很好。
四十年中他起起落落,三次贬谪三次被调任回京,最后一次返京时,引得群臣皆向圣上上奏不可重用这样的小人。
他无亲族支撑,无妻族帮衬,在名声这样差的情况下,凭着政绩仍是在京中立住了脚。
好在天佑大晋,吏治清明、人才辈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而这些年中,谢流忱的名号从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到迷惑圣心的奸臣,最后成了操纵时局的奸相,历经三朝,名声差得比菜市口流出来的污水还不如。
市井巷陌间,对他的骂声与奚落从未停止。
没人再记得起当年他曾是风姿卓绝、闻名京城的如玉郎君。
谢流忱自己都忘了,他已许久不照镜子,也不再在意今日穿什么,戴什么样的发冠,簪什么样式的簪子。
他活了好久,活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老怪物要成妖精了。
某一日起床时,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知道今日便是大限。
他终于照起了镜子,梳理好头发,穿好衣服,抱起一个匣子,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晃。
风轻轻地吹拂,吹得窗纱扬起。
他捏着手中的匣子,忽然就很害怕。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停歇,始终记得积福行善,只有关乎生民大计的事,才能累积数额巨大的气运。
所以他一直极力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利国利民的大事。
可就像参与了一场没有先生阅卷的考试,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拿了什么成绩,在哪一步出了错,哪一步还不足。
他只能拼命地去做,不知道自己是还差着多少,或是已经达到。
他躺着躺着,忽然就很害怕。
若是他当真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没有够到标准,她没有办法重来,他该怎么办?
谢流忱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起身,或许他还没到死的时候,他还可以再做更多的事。
他还没有死,他还可以……
飘飞的窗纱渐渐垂下,他并没能从躺椅上爬起来,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消失。
他就这样在憾恨与恐惧中,咽下了此世最后一口气。
第82章
丑时三刻, 崔韵时仍在挑灯夜读。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这种情况,但或许就如话本里说的那样,她重生了。
重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井慧文问她, 明日的旬试准备得如何了。
什么准备, 她已经七八年没有再翻过这些书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而后一股斗志昂然而生, 迷茫、痛苦、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既生于天地间, 又岂能落于人后, 从前她都是拿头名的, 若是这一回考出个末等, 她的脸皮要折一折往包裹里藏了。
于是她什么都顾不上,洗了把脸就开始埋头苦学。
井慧文和奚莹原本已经累了,想要躺下歇歇, 可一看她这恨不得把书撕了嚼烂的模样,心有戚戚,考头名的都如此用功,她们若是这么早就放弃了, 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缓缓翻开书, 又幽幽地看崔韵时一眼,她何时合上书,她们便何时休息。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 崔韵时嘴里嚼着片薄荷叶入了考场,井慧文嚼了三片,奚莹生无可恋地趴在一边张嘴吸风,企图让凉爽的西北风灌入肺腑, 把自己喝醒。
考完后不过两日便出了结果。
崔韵时只得了甲等第三。
多数同窗微讶,但并未议论什么, 偶有失手罢了,再正常不过。
崔韵时从前那样雷打不动地挂在头名上,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唯有李存之对此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他一直徘徊在五六名间,这一回上到了第四,崔韵时却往下跌了两位,排在第三。
他便特意与崔韵时偶遇,言谈间流露出了些许得意。
崔韵时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下,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她七八年没有摸过这些死板的应考书册,昨日只准备了一晚,还是能压他一头,否则他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吧。
李存之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一月后的月试,崔韵时又回到了头名的位置上去。
这让李存之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再往崔韵时面前晃。
这段日子内,崔韵时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去见了白邈。
想要不重蹈覆辙,继续上辈子的悲惨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把白邈送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在她羽翼丰满之前,不让谢燕拾看见他。
避免谢燕拾起了歪心思,伙同谢流忱瓜分他们俩。
恰好白邈的祖父家在兴叶城,他可以去那儿的书院读书。
他的课业一直都不怎么样,白家是
商贾之家,并不指望他继承家业,也不指望他考取功名,自有他的兄弟姐妹来撑起白家。
所以白邈去哪儿读书都可以。
那一日她约白邈在茶楼相见。
她觉着若与他解释来龙去脉,会累着他本就不大灵动的脑瓜,更会吓到他,便直接要他去兴叶城求学,越快越好。
白邈表示他回去就和爹娘说,后日就出发,爹娘早就想放个孩子在祖父身边陪着热闹热闹,绝不会阻碍他去兴叶城的。
崔韵时就是喜欢他这般懂事乖巧,虽然脑子不是很聪明,可是办事格外干脆。
她指东他就往东的样子,让她一看就心情舒畅。
谁想操劳一日回到家中,枕边人还格外有主见,总要和你对着干的。
她一时心情大好,在白邈脸上亲了一口,提醒他,出门在外时也不要忘了戴好面纱,以免被一些贵女瞧见,从而被巧取豪夺,从此不得自由。
白邈红着脸,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头上,表示自己会戴幂篱,连眼睛都不露出来,不让自己的美丽成为罪过。
白邈又提议她在外行走时,不如也戴上幂篱,京城达官贵人多,实在防不胜防。
两人互相担心了一下对方的美貌会被其他好色之徒觊觎,又在茶楼听了一下午的说书,眼看日将落,方才分别。
两日后,崔韵时去城外给白邈的车队送行,她看见他的幂篱,足有七层纱,便是一阵狂风吹来,也难以吹翻白纱,露出他的真容,实在是叫人很放心。
送走白邈后,她便专心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她并不打算如白邈提议的那般,戴着幂篱出行。
这辈子可不是前世,那时她对谢流忱阴暗又扭曲的心思一无所知,毫无防备,无从招架。
而且她迟早要入仕,到时候同朝为官,迟早会遇上。
避是避不开的,她也不打算避。
崔韵时合上书,准备入睡,明日井慧文邀了一群同窗好友去延秋山庄赛马、打马球。
前世井慧文也组织了这么一场聚会,只是最后却未办成。
因为在约定之期的三日前,井慧文被家中小楼楼阶上一块翘起的木板绊倒,扭伤了脚。
这辈子崔韵时特意提前将那块木板挑翻,井慧文上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唤人将整座楼梯都给翻修了一遍。
这次没有出这样的意外,明日春光烂漫,众人便能策马同游了。
——
延秋山下有一间春风楼,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风景极好,却从不接待外客。
只因春风楼几年前被梁家买下,置为私产,梁公子只用它来招待自己看得上的人。
他一年来不了几回,可春风楼常年养着一群歌姬舞姬和乐师,日日都有人打扫,楼中的布置每季都换一批新的,这是梁公子的要求,他喜欢新鲜感。
下面的人自然遵照他的吩咐,将春风楼打理得妥妥当当,即便梁公子突然带着好友来了,他们也能立刻招待贵客,使宾主尽欢。
今日春风楼中,便坐满了客人。
座中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梁淳想要招待的人是谢家大公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梁淳为了他们一开春风楼。
高台上开场先是唱了一出戏。
一对佳偶因有宿世姻缘,彼此你退我进拉拉扯扯,终于走到一块。
梁淳特意安排了这出戏,好让接下来众人讨论的话题能往男女婚事,天定良缘那一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