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细细交代他几句,看了眼天色,打算离开。
只是才走出陆宅摇摇欲坠的大门,忽地被他叫住。
陆逢年快步走过来,表情有些复杂,迟疑半晌,问:“你对霍耀风还有感情吗。”
“和离后各生欢喜,两不相干。”舒白神态平静,“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霍家最近不太平,霍如山嗜赌成性,恐怕会拖死他。”陆逢年低声说,“你不在意他便好。”
舒白没多说什么,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踩着厚实的积雪,缓缓驶出京城。
几乎是前脚离开京城,后脚游左轻叩车厢,低声说:“有人跟着我们,是暗部。”
舒白早就料到虞策之会派人跟着,毕竟她只警告他不能偷偷跟着,没有说暗部不能躲在暗处监视。
正因为知道虞策之的秉性,所以在刚出宫暗部还没来得及跟踪他们时,她先去见了一趟陆逢年。
“照常走,不用管他们。”
舒白的母亲并没有葬在什么风水宝穴,也没有葬在舒家的祖坟。
记忆中,母亲怯弱无能,总是在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对她耳提面命,时刻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不要给男人好脸色,不要许嫁一生。
那是唯一一个愿意用生命保护她的人。
母亲温婉娇弱,嫁与世家大族,死后却是草席一裹,被随意地扔在了乱葬岗。
舒白去得太晚,没有寻到她的尸身,只能在附近草木茂盛之处建一座衣冠冢给她。
舒白不希望有别人打扰她和娘亲叙旧,示意游左将马车停在远处,自己踩着厚实没有经过清扫的积雪,拨开落了雪的灌木,顶着被严寒侵蚀的身体,艰难地往衣冠冢的方向走。
衣冠冢就立在湖岸边,背靠山石,因着在大雪天里禽鸟俱绝,周遭格外静谧,如同人间仙境。
舒白毫不在意地坐在积雪里,小心翼翼拂去一手厚的雪,擦干净有些褪色的墓碑,神色眷恋温柔。
她额头抵着墓碑,半晌过后才顶着僵硬没有知觉的身体,艰难地打开包袱。
倏地,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细碎的声响。
她顿时拧起眉头,冷着脸扭头看过去,“谁在那里。”
隔着掩映的树木,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衣角,深色衣衫上绣有银色暗纹,哪怕隔了一段距离她也不会认错。
舒白眯起眼睛,扶着碑石踉跄站起身,放眼看去,双目中藏着几缕冷色,“出来,谢拾。”
第79章
舒白话音落下,虞策之自知藏不住,迟疑片刻,从树桩后缓缓迈了出来。
他有些不安地扯了扯陷入积雪中的常服,蹙着眉,有些不安地看过来,“夫人……”
他没什么底气地说:“我是路过的。”
舒白捏了捏鼻梁,强行扼制住近乎暴怒的情绪。
她现在的感觉很不好,虽然知道虞策之从来不是能乖乖听话的那类人,但是真的发现他跟踪她,看到了她在娘亲墓前的模样,她不可抑制地生出怒气。
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弱点暴露于狼子野心的虞策之面前,仿佛那层薄却坚硬的蛋壳被倏然凿开,露出了还没有完全成型的雏鸟。
舒白冷着脸,起手便是一记耳光。
虞策之像是早有防备,沉重地耳光落在脸上,他只是轻轻偏了下头。
但这次舒白没有留情,他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来,印上了舒白的掌印。
隔着衣物仍旧能看见舒白胸口轻微地起伏,她冷着眉眼,直直掐住他的下颌,“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来吗。”
虞策之感受着脸颊火辣辣的刺痛,抿起唇,低低道:“我是皇帝,能不能不要这样打我。”
舒白眯起眼睛,因为隐忍怒火,面颊肌肉轻轻抽动,“打你,我甚至想干死你。”
虞策之咬紧牙关,想要生气,又敏锐地察觉到舒白正在气头上,且这是她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顿时不敢轻易开口。
他哑着嗓音道:“外面太冷了,我担心你。”
“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跑了?”舒白发出一声讥讽地笑。
虞策之深知自己多说多错,登时闭上嘴,歇了辩解的心思,他抬脚上前,任由她用力地捏着自己的下颌,缓缓倾身,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和她紧密相贴。
然而这次舒白对他的示弱并不买账,捏着他下颌的手在不断加重力道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
“少给我耍心思,你太让我失望了。”舒白平静地陈述,“你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回去,我不想见你。”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独处,平静地陪娘亲的魂灵说话,而不是应付诡计多端的小皇帝。
然而虞策之却误会了她话语的含义,他被舒白嘴中‘失望’两个字吓到,下意识认为舒白彻底恼了自己,放弃了自己,想要离开自己。
恐惧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虞策之全然笼罩其中。
他浑身颤抖,眼眶顿时猩红一片。
舒白懒得安抚他,转身向墓碑的方向走。
倏地手腕一紧,舒白拧眉,不等她有所反应,下一刻天旋地转。
“虞策之!”
伴随着舒白冷厉的警告声,两人纠缠在一起,不知道是谁一时脚下没有站稳,双双倒在几乎能将两人埋没的皑皑白雪中。
虞策之将舒白稳稳拥在怀里,自己沾染了满身白雪,舒白毫发无损。
舒白咬着牙,额头上青色的筋脉隐隐突起,怒道:“没事发什么疯,是觉得我给你脸了吗。”
虞策之双目沉沉,表情有些凶恶,细看却能看见他脸上深藏的恐惧和慌乱。
他不敢回应舒白的话,不敢对上她满含怒意的眼眸,手臂锢着她的肩膀轻轻用力,试探性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温热柔软的唇紧紧贴着她头顶的青丝,悄悄汲取勇气。
舒白忍无可忍,伸手想要去掐他的脖子,冰凉到几乎没有知觉的手猝不及防摸到了温热的液体。
滚烫的泪珠悄无声息顺着帝王的双颊滑落,沿着修长的脖颈滑入繁复的衣衫和草地上冰冷的积雪里。
舒白只怔愣一瞬,便拧着眉扼住他的喉结,“说话,又哑巴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把戏。”
落在手指上的湿意逐渐加重,炙热的泪水似乎隔着肌肤直达心房。
虞策之沙哑着嗓音,哽咽开口,“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真的知错了,你别不要我。”
舒白的胳膊撑在他的胸口,微微直起身,“陛下哪次改过,不过是仗着我的纵容,每次都踩着我的底线试探。”
虞策之一手揽着他的腰身,一手慌不择路攥住她冰凉的手腕,“朕没有试探,你别不要朕,不可以不要朕。”
“你的身体受不得寒,朕真的很担心你。”他红着眼眶,吐出的每个字都干涩得厉害。
平日里舒白很享用皇帝示弱哀戚的模样,但眼下却不是纵容的时候。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心软轻纵,前面一切驯化的行为就都白费了。
舒白眯起眼睛,冷冷扯了下唇角,不再按他的喉结,而是以抚摸的姿态按压他红肿的脸颊,“你担心我?”
虞策之有些担心今日不能善了,但在盛怒的舒白面前含糊其辞又没有意义,当下伪装成乖顺地样子,无视脸上细微的疼痛,无视隐在暗处可能看见他狼狈姿态的一众暗卫。
他握着她的手腕,顺着她的手,依偎地贴上去,“外面太冷了,御医说你早上没有喝药。”
“是吗,原来陛下这么担心我。”舒白面无表情道。
虞策之能察觉到舒白的情绪仍然冷淡,抿了下唇,“夫人……”
“进林子的时候,我便有种如芒在背的监视感,想必陛下在附近布置了不少暗卫,防止我一去不返吧。”舒白说。
虞策之表情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如果陛下真的没有,就把暗卫撤走,陛下也自行离开。”
虞策之愣在当场,赤红着眼眶不说话了,袖下的手轻轻颤抖,僵硬地摸上腰间绮带,微微泛青的骨节发出轻颤。
“今日霜寒雪冷,我的阿拾不会想要故技重施,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来平息我的恼怒吧。”舒白的手指轻轻点着他脸颊上的印痕,慢条斯理提醒。
虞策之攥紧腰带上的暗扣,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舒白深深看他一眼,垂下手,语气淡淡:“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正欲转身,动作猛地怔住。
方才两人倒在雪地里,视线不算清晰,舒白没有直观地看见虞策之落泪的样子。
眼下看见他眼眶里不断涌出的大颗泪珠,不免觉得有些愕然,甚至觉得冷硬的心肠也有绵软下来的趋势。
她不是没有见过虞策之哭的样子。
但大多是他不甘、倔强,甚至动情时的点滴泪花。
舒白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绵软的泪水。
恐惧迷茫,像是被负心人伤透了心,看上去软弱极了。
舒白扬起眉梢,忍不住道:“你哭什么。”
她气都没消,他倒是先哭起来。
虞策之闻言,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稀里哗啦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掉。
“你还会原谅我吗?”他的大掌攥着她的手腕,边哭边问。
舒白眯着眼睛审视着他刻意示弱的姿态,不由牵了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如果说不打算原谅呢。”
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虞策之表情骤然变得狠厉,他咬着牙,双目猩红,泪水却淌得更多。
他哑着嗓音问:“为什么?”
舒白凝视他,上前一步,勾着他的脖颈令他微微倾身,“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要真不要你了,你该不会打算令你那些暗卫蜂拥而上,强行带我回去吧?”
虞策之表情一沉,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急促地回答,“没有。”
舒白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很想再给他一巴掌,手指微微蜷缩,还是忍住了。
“看来你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她冷冷看他一眼,“回头再收拾陛下。”
她已经在虞策之身上耽搁了太多时间,今日是娘亲的忌日,和虞策之胡闹半晌已经惊扰了亡灵的安息。
只是经此一事,舒白更加坚定了从虞策之手中夺权的想法——相比虞策之手中所握有的实权来说,她还是太弱了。
舒白压下心中的怒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雪花,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再次回到衣冠冢前。
虞策之摸不准舒白的态度,犹疑片刻,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舒白珍而重之地点燃石头堆砌的火堆,把准备好的纸钱放了进去。
察觉到虞策之的接近,她没有再阻拦。
虞策之垂眼,试探性地伸手,用金银丝线织就地袖口轻轻擦拭上面的刻字。
“那是我娘亲的名字。”舒白道。
墓碑上刻的是她娘亲的名字,刻的是程辞然三个字,而不是谁谁谁之妻,谁谁之母。
她的娘亲半生生不由己,死后总要得到应有的自由。
虞策之郑重地拭去上面的灰尘。
积攒一年之久的尘土混杂着雨雪,变得泥泞濡湿,顷刻染脏了他的衣袍。
“若是你愿意,我会让人来守墓。”他低声说。
舒白将最后的纸钱仍进火堆,站起身道:“不用了,我娘亲不喜欢人打扰。”
虞策之睫毛轻颤了一下。
见舒白转身沿着来时的脚步走,他连忙跟上去,轻轻拉住她的手,“对不起,我打扰了你的母亲。”
舒白看他一眼,“是我让你从树桩后面出来的,偶尔让娘亲见见陛下这样的妙人也算一件稀奇事。”
虞策之耳尖霎时红了,悄悄攥紧她冰凉的手,“夫人是在夸我吗。”
“陛下觉得是就是。”舒白说。
两人牵着手,踏雪而行,很快就到了停驻的马车边。
游左在枣红色的马匹旁来回踱步,身边站着抱剑而立的宋祁。
游左远远看见舒白,神色一喜,随即冲宋祁撇了撇嘴,暗暗像舒白表示不满。
舒白走过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临上车时,舒白的脚步顿住,忽地问:“行刺的宫女,你是怎么处置的。”
“暗部的人去查了,她的父亲的确是舒家的门客,她没有别的亲人,已经基本断定她对夫人说的话是真的。”
“她的尸身呢?”舒白又问。
“还在暗部,过两日会拉去乱葬岗。”
舒白侧头看了看掩映在草木风雪间衣冠冢,轻声道:“替我帮她厚葬吧。”
虞策之望向她,忍不住问:“为什么,她差点杀了你。”
舒白平静地说:“舒家,是我让安锦去告发的。”
“什么?”虞策之眨了下眼睛,“你很恨舒家吗。”
“就算没有我,舒家也不会成功,我只是推快了这个进程。”舒白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虞策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安抚,“这不是夫人的错,夫人不用因此愧疚。”
“愧疚?”舒白忍不住嗤笑出声,望着衣冠冢的方向,语气难得温柔,“我只是不想让那宫女去了地府,因为舒家迁怒我娘亲,我娘亲那么柔弱的人,怎么受得了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