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桉无奈地摇了摇头,摆手示意跟着的宫侍退下。
阮家一门出三杰,从退隐的阮老太爷到阮家兄妹皆简在帝心,出入宫禁是常事。虽然说外臣入宫不能无人跟着,但左右沿着廊下一直走就是离宫的大道,宫人对视一眼,听从阮月桉的吩咐,将锦盒交给两人身后的阮家侍从,躬身退下。
等宫人退下,兄妹两人牵着手沿着廊下向前走,阮月桉道:“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陛下若真恼了阮家,何须厚礼提点,早就发落了。”
阮月秋茫然,“那为什么忽地赏赐。”
“礼品是给你的,你帮陛下离间霍耀风和那位的谢礼。”
阮月秋这才了然,“陛下忽地赏赐,是一时兴起,还是——”
她语调拉长,露出暧昧的笑容,“修成正果了?”
阮月桉拧起眉头,拍了一下她的脑门,“陛下的事情你也敢揣测,我看你是活腻了。”
兄妹两人说笑着转过拐角,迎面险些撞上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面容俊朗,只是眼下有乌青,胡子拉碴,看上去形容憔悴,不俗的容貌大打折扣。
阮月桉一惊,一向温润得体的完美表情几乎破裂。
他下意识将阮月秋拉到身后,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霍侍郎,方才没看到你,险些撞上,实在失礼了。”
虽然是听从皇帝的吩咐,但妹妹做的事情在霍耀风的视角里实在不算地道,阮月桉担心妹妹被忌恨,母鸡护崽一样挡住霍耀风。
霍耀风手持图纸卷轴,沉郁的视线落在阮月桉身后,很快错开,淡声道:“无妨,我也没有注意到你们。”
皇帝做事不择手段,但食君禄,阮家不得不帮虞策之遮掩着。
阮月桉勉强笑了下,问:“也是不巧,方才我正与妹妹玩笑打闹,不知道霍侍郎可有听见什么,宫中不得喧哗,我们竟疏漏了。”
霍耀风攥紧手中卷轴,面上却还能扯起唇角跟着笑一下,“方才你们声音很大吗?我没有听见。”
阮月桉紧紧盯着霍耀风的脸,想要分辨他话语中的真假,片刻过后,他道:“无论如何,此事是我们疏忽,还请侍郎别见怪。”
“……不会。”
阮月桉没有继续寒暄的心思,匆匆结束了尴尬的交谈,拉着阮月秋快步离开。
霍耀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身后的宫侍上前,躬身说:“霍侍郎,奴才为您带路,请往这边来。”
霍耀风才挪动有些僵冷的步伐。
霍耀风的大脑很乱,满脑子都是阮家兄妹的交谈,时不时脑海里也会闪现舒白少有的温婉的笑容,足以成为整个少年时光的惊鸿一瞥。
他说不清是懊悔还是仇恨,有几个瞬间,仿佛父亲又在他耳边叫嚷。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窝囊的儿子,就算那商人有问题又怎么样,他能给我钱,也能给你钱,皇帝昏庸,臣子为何要忠诚,你我父子二人进入南境,如鱼得水。”
“等有了权势地位,何必担心舒白不会回头。”
霍耀风满脸怔愣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虞策之述职,如何介绍工部设计出来的图纸。
直到听见虞策之不耐烦地声音,“霍耀风,朕在问你话。”
霍耀风这才回神。
他掩住眼底的复杂的情绪,“若是陛下着急,等过了年关就可以开工,若是一切顺利,明年年底修造的道路就可以使用。”
虞策之眯着眼睛看他半晌,“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霍耀风始终不敢抬头看虞策之,宽大朝服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低声回禀,“臣昨晚没有睡好,殿前失仪,陛下恕罪。”
虞策之打量着他,半晌后才收回目光,他略过毛领,摸了摸肿痛的喉咙,面无表情道:“行了,朕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休息吧。”
“是,多谢陛下。”霍耀风木着脸谢恩。
虞策之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靠着椅背,直到霍耀风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拐角,他也没有说什么。
暗卫从阴暗处现身,快步走到虞策之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虞策之神色不变,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淡声道:“不要惊动他们,抓到切实的证据后一网打尽,朕早晚要杀了江齐峦,暗部一定要确保拿到南境谋反的证据,才能师出有名。”
“属下明白,但如果南境也打算按兵不动以待时机,暗部是否伪造证据。”暗卫询问。
虞策之沉吟片刻,“不急,兵马粮草都没有准备妥当,需要伪造的时候,朕自会通知你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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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耀风不知道自己走后凉亭水榭发生的事情。
冬雪过后,宫人大约也想着躲懒,竟然无人为他领路。
霍耀风心事重重,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等他察觉的时候,竟然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路,且不是宫门的方向。
他惊了下,外男不能擅自在宫中闲逛,真被发现了定然受罚。
他立即转身,正要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倏地瞳孔一缩,怔在了当场。
舒白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远远地望着他。
霍耀风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
他快步走上前,这一瞬间,无论是家族荣耀,还是前途未来都被他短暂地抛之脑后。
“舒白!”他想要去抓她的手,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时一样。
然而却被舒白躲开了。
霍耀风怔在原地,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舒白看他片刻,视线落在他手中图纸上,淡声问:“刚见过虞策之?”
听到舒白直呼皇帝姓名,霍耀风心脏疼得厉害,一时间竟然觉得是皇帝抢走了他应该拥有的一切,全然忘记了自己任由霍母杀死身怀六甲的外室在前,为巩固族中地位同意娶阮月秋在后,纵然虞策之诸多算计,他又何尝不是经不住考验,输了个彻底。
霍耀风咬了咬牙,道:“是,我见过陛下了,陛下还是老样子,圣裁独断,让我回去改进图纸。”
“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分开的时候,陛下也总找各种理由让我不得不忙于公务,不能回去陪你——”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听说虞策之要绕过南境,在异疆族和太安郡之间修路。”舒白打断他的话。
霍耀风抿唇,攥紧的拳头中露出些不甘,却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是。”
“难怪他催得紧。”舒白笑了下,语气轻松,就像是和多年不见的故交闲聊,“他秘密处死了江音,南境那些所谓的江家旧人无人能牵制不说,能控制南境半数兵力的兵符还一直下落不明,自然不愿意让异疆族私下和南境往来。”
她看向庭院中满园白雪,“倒是难为你们工部,一刻也不能停地干活。”
霍耀风心头猛地一跳,他紧紧盯着舒白,混沌的大脑尚没有想明白,就先一步问出了口,“江太后……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不是还被压在暗部,等开春后再审理吗?”
舒白看他一眼,见鱼儿上钩,半真半假道:“江太后逃跑未果,连带着她的心腹楼涯一同被盛怒的虞策之处死了,这事暗部一直瞒着,你不知道也正常。”
霍耀风勉强笑了下,“原来是这样。”
“这事我也是偷偷听见的,别乱说,听说京城里有南境的探子。”舒白提醒,“有时候,一步错步步错,大梁不容有异心之人。”
霍耀风心慌得厉害,忙道:“你放心,我定然守口如瓶。”
“照这个势头下去,或许等不到年关,虞策之就会让工部准备修葺城墙,你早晚也会知道,我才说给你听的。”舒白再次叮嘱,“不要和任何人说。”
“你放心,我不会。”霍耀风镇定道。
“今日也是碰巧遇见你,我不打扰你了,你忙你的事情去吧。”
霍耀风抿唇,盯着舒白姣好温和的侧脸,莫名有些伤感,“我们再也没可能了吗?”
舒白长眉蹙起,目光微冷,“我从不原谅。”
霍耀风面色一白,强笑道:“那你喜欢虞策之吗?”
“我方才看见你进宫了。”舒白忽地说。
“什么?”霍耀风不明所以。
“阮月桉和阮月秋是不是说了什么,我见他们两人走后,你脸色很差。”舒白平静道。
“是。”霍耀风抿唇,犹豫片刻还是道:“你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舒白神色微顿,立时明白霍耀风后知后觉发现了虞策之从前在二人婚姻上的算计。
她堵住霍耀风欲言又止的话,“无论敌人给你设下了什么样的诱惑,路是自己选的,事情也是自己做的,我或许恨他,但对于你,我也切实地感到恶心。”
霍耀风愣在当场。
“虞策之的确不是好东西,但客观上来说,在太平盛世忠于他,霍家全族才有活路。”
舒白提点他一句,言尽于此,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舒白是故意向霍耀风透露假消息的,她不在意霍家是否有谋反的心思,把假消息带给霍耀风,只是想借他的口传递给南境的探子。
舒白知道南境早晚会反,但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反了,她希望是在虞策之做好万全准备之前。
她要借着南境之乱,将手中冷冰冰疙瘩一样的兵符,转化为牢牢握在手上的绝对权力,当然,最好能借此机会给宣政殿里那条高卧的真龙天子再拴上一道牢固的锁链。
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饶是舒白也心中没底,她顶着冷风在御花园闲逛两圈,等到太阳西沉,她才回到黑漆漆没有点灯的紫辰殿。
放眼望去殿内空无一人,舒白走向床榻,正打算睡一觉休息时,垂在身体两侧的双臂倏地一紧。
帝王沉沉的脑袋轻轻凑在舒白肩膀,因声带受损,格外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中夹杂着些依赖,“夫人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第83章
舒白侧头去看他,感受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顿时明白紫辰殿是故意不点灯的,小皇帝不知道在屋子里等了多久,静悄悄守株待兔呢。
舒白摸了摸他的脑袋,扯着他的手走到烛台边。
啪地一声打开火折子,点燃冷寂的烛芯,温暖的火光顿时照亮帝王经过修饰和伪装的面容。
虞策之自然而然覆盖上舒白拿着火折子的手,缓缓逼近她,看似温顺,但所有动作的目的都只是为了狩猎。
“夫人去哪里了,我去荒宫找你,看守宫殿的护卫说夫人用过午膳就离开了。”他的嗓子显然还没有好,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上去仍旧十分粗糙,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舒白抬眼,慢条斯理道:“宫里都是你的眼线,我去哪里你不知道?”
虞策之顿了顿,表情有些委屈,“夫人把他们赶走了。”
虽然大部分道路的积雪已经清扫出来,但暗卫跟踪人基本是不走正常路的,专选灌木屋檐树干这些不易发觉的地方藏身,眼下处处是积雪,他们走正常路跟踪会被发现,走偏僻的地方会在茫茫雪地中留下蛛丝马迹,一样瞒不过敏锐的舒白。
舒白闻言,忍不住哼笑一声。
就算暗卫看见她和霍耀风见面,只要没有听到两人的交谈,她根本不怕虞策之知道。
但皇帝是个醋坛子,不知道的话也省去她一桩麻烦,她乐见其成。
她抓着他的手,轻轻用力,调换两人的位置,让虞策之的腰腹贴着冷硬的桌边。
虞策之顺从的靠上去,微微低下头颅,想要依偎在舒白怀里,却被舒白按着肩膀远离。
“夫人?”他眨了下眼睛,看上去无害极了,半点不像一个攻于算计极具危险性的帝王,“你还没告诉我,刚才去了哪里。”
“你不是自认整个皇宫都受你掌控吗,想要追我的行踪,还要亲自来问我?”舒白漫不经心敷衍。
虞策之抿唇,心有不甘,不死心想要继续套舒白的话。
舒白在他开口之前,掀开他脖子上厚实的毛领,冰凉的手指摸上他肿胀的喉结。
她轻笑一声,“这么肿,没让御医给你看看?”
虞策之睫羽低垂,沉沉望着她,“没有。”
虽然只要他不说,御医就不敢多问,但红肿的喉结以及脖子上久久没有消散的手印无一不在昭示着他曾被暧昧且屈辱的方式对待,而他的耐痛能力又一向不错,两相取舍,他自然不愿意让御医看他的脖子。
若非不喝药实在说不出话,他甚至不会让御医看他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