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大怒,眼眶倏地红了,若非舒白握着他的手,此时此刻,他已经令暗卫把江音拖下去处死。
“陛下。”舒白蹙眉,语气带了些警告。
如果说舒白是他卑贱时在黑暗中遇见的明光,那江音就代表着他黑暗的源头,即便时过多年,虞策之也无法忘怀,每次看到江音那张阴柔狠毒的面孔,他都会想起当年,他是如何做小伏低,装疯卖傻,假装自己是小太监给江音打扫寝殿,以祈求江音不要杀他。
如今,他碍于舒白,不得不装傻充愣,让江音这个仇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行走入场,他自觉受了委屈和羞辱,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释怀。
虞策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今日是除夕,宫中正缺人手,既然你闲着,就去洒扫宫中大小殿宇。”
江音得意的笑容微敛,“奴婢只侍奉夫人。”
“朕说了,除夕缺人手,你应当知道宫中人员临时调动是常事。”虞策之道。
江音顿时看向舒白,“舒白。”
“夫人!”虞策之也看过去。
他本就因为舒白昏迷,整整一日没有休息,眼下乌青十分明显,加上双目赤红,即便看上去虎视眈眈,像是暴怒的兽类,但舒白却觉得他可怜极了,甚至有些可爱。
舒白攥着他的手,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掌心以示安抚,而后对江音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江音咬牙,恨不得当场痛骂两人。
宫里人多眼杂,舒白不便领着虞策之和江音长时间待在一处,见两人之间锋芒渐消,立即把虞策之拉走。
虞策之自觉得到安抚,亦步亦趋跟在舒白身后。
两人沿着栽满梅树的小径走,速度不快,颇有几分闲逛的意思。
虞策之十分享受和舒白在一起的时光,直到即将走到小径的尽头,他才问:“夫人和那女人都聊了什么。”
“能聊什么,”舒白瞥他一眼,“每次我和她见面,你都要审犯人一样询问吗?”
虞策之抿唇,匆忙掩饰心中的疑虑,低声说:“江音惯会妖言惑众,我担心你受她蛊惑。”
“我能受什么蛊惑?她如今一无所有。”舒白松开他的手,加快脚步。
一直被紧紧握着的手忽地被扔开,虞策之愣了下,脸上露出惶恐和阴郁。
他眉眼一沉,快速跟上,想要再次和舒白十指纠缠,却担心惹她不快,只能亦步亦趋跟着,这条窄径容一人通过刚刚好,舒白松开了他的手,他不能维持之前的步伐,再想紧紧跟着舒白就有些艰难,肩膀少不得会蹭上梅树的枝干,抖落一地腊梅。
舒白乍一回头,便看见虞策之为了虚虚握住她的手,嵌着宝石的长靴踩出了鹅卵石小径,落在潮湿的泥土里。
他重心微微不稳,肩膀又撞上枝干,横斜的腊梅枝险些戳到精心打理的发冠。
舒白下意识伸手扶住站立不稳的皇帝,然而帝王身躯高大颀长,岂是大病初愈的人能轻易接住的,重量倾倒,舒白不得不和他齐齐倒在小径上,轻裘宽大的袖袍在空中留下弧度,顺势包裹住她单薄的衣衫。
帝王精心挑选的长袍拖曳在地,袍角沾染湿润的泥土和腊梅小巧的花瓣。
舒白揉了揉腰,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尾椎,“陛下这是做什么。”
虞策之将脑袋搭在舒白肩膀,哑声道歉:“朕失仪了,连累了夫人。”
舒白按着他的肩膀站起身,顺势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回味了一下他站立不稳被她发现的惊慌模样,竟觉得有些喜欢,于是也懒得和他计较,扯了扯褶皱的裙摆,瞥了眼衣角上不起眼的泥土,“脏了。”
虞策之拂去她肩膀上残留的落梅,温声说:“我让戚辨给夫人换一身。”
戚辨作为虞策之的心腹,五六岁的时候就被人贩子卖入宫里,因为没有家人,即便年节也不会离开宫禁,眼下戚辨和两个小太监停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没有帝王的示意,他们不敢轻易上前。
“这身衣服我最喜欢,我不换。”舒白不满地望着他。
虞策之蹙眉,脸上露出难办的表情。
舒白扯住他的衣领,慢条斯理道:“你亲自给我洗。”
皇帝显然不是寻常认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洗件衣服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来说,忽然让他去做一件原本宫人可以代劳的活计,定然会觉得抗拒。
然而虞策之不知想到什么,耳尖霎时爆红,他悄悄撇过头,不敢看舒白,轻声说:“好,以后我都给夫人洗。”
舒白:“……”
舒白表情变了,掐着他的脖子道:“不包括贴身衣物。”
虞策之目露失望,抿着唇不说话了。
舒白牵着他的手继续走,这一次虞策之格外乖觉,秉持多说多措的原则,一言不发跟着她。
离开小径后拐入长廊,虞策之怔了下,认出是离宫的路。
他仍旧抗拒让舒白出宫这件事,若非在生活上被舒白压制得死死的,否则他定然会找个时机将舒白锁起来只有自己能看见。
年少时鲜少得到糖吃的孩子大多都明白一个道理,想要什么就要努力争取,如果运气好争到了,也不代表那东西就是自己的。
为了杜绝被别人抢走的可能,得到宝藏后一定要将宝藏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用铁锁锁住才安全一些。
他犹豫着拿出用烂的说辞,“你的身体还没有——”
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舒白拍了拍他的脸颊,笑眯眯地问:“陛下想说什么。”
虞策之抿唇,艰难咽下拒绝的话,拐了个弯说:“你的身体还没好,先让戚辨备下马车再走吧。”
舒白看他半晌,即便他有小心思也算他回答过关,短暂地放过他一次,“不用,今日热闹,坐马车就无趣了。”
顿了下,她忽然意味深长道:“原本我让内务府雕了一个玉球,要在今日让陛下戴着出宫的,不想因为我的病倒是耽搁了,这次时间上赶不及,就先放过陛下。”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舒白在说什么的虞策之:“!”
第90章
舒白的话成功让皇帝面色纠结,耳尖赤红,他的脑海里不断推演着舒白没有病倒的情形下,他将会面临的遭遇,心脏不由自主狂跳,呼出的气息都是炙热的。
舒白分明放弃了原本的计划,他的身体分明是完好无损的,他却觉得身边每一个宫人的目光都令他如芒在背,仿佛他现在就戴着她的玉器,面临着礼义廉耻的考验。
虞策之深感头皮发麻,难以启齿的情绪弥漫他的胸腔,让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心思去抗拒舒白离宫这件事。
舒白很快就察觉到,偏执冷血,几乎称得上无所畏惧的皇帝破天荒地逃避起周围人的注视。
两人离开宫门,沿着空旷的大路转入人群熙攘的市集,擦肩而过的行人络绎不绝,虞策之没有看行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注视着她,他始终低垂着高傲的头颅,双唇紧抿着,睫羽不停地晃动。
舒白注意到他熟透了的耳尖。
稍一细想,她便知道他还在因为她刚才的话耿耿于怀。
舒白笑了下,拉着皇帝温暖的手掌穿过络绎不绝的人群,最后把他按在某个巷子墙壁上。
“在想什么,怎么一路都不说话?”舒白明知故问。
虞策之瞳孔闪烁,有些心虚地说:“看风景,今天街上很多人。”
“今天是除夕,人当然多。”舒白吻了下他的耳垂,悄无声息地提醒他哪里露了破绽。
虞策之欲盖弥彰般捂住耳朵,对上舒白揶揄的神情,又轻咳一声,如无其事放下。
他紧绷着脸,视线落在别处,刻意避开与她对视。
舒白望着他偶尔滚动一瞬的喉结,想也不想按了上去。
皇帝的身体无比熟悉舒白的触碰,她的拇指只是轻轻一按,他的身体便猝然紧绷,屏气凝神,故作冷静的眼神瞬间被打破,露出几分欲色。
舒白爱极了皇帝故作正经的模样,当下吻了吻指腹下鼓起的喉结。
“陛下今天好香啊。”舒白闻到了一股松柏沉木的味道,混杂着残留的腊梅香气,有些令人着迷。
舒白辨别出她闻到的木质香气是从他的玄色轻裘上泄出的。
“陛下熏了衣裳?”舒白扬眉问。
“没有。”虞策之矢口否认,声音低沉,“定是宫人自作主张。”
哪个宫人敢随意做皇帝的主?
舒白似笑非笑,没有戳破皇帝拙劣的谎言。
她带着凉意的手掌胡乱移动,一只按住他的脖颈,一只顺着微微凹陷的腰背下移,隔着布料包裹住令人爱不释手的柔软。
虞策之身体更加僵硬,嗓音沙哑得厉害,“夫人,这是在外面,别这样。”
“别哪样?”舒白顺势捏了一把,将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帝王的身躯比她高大许多,好在他的腰身劲瘦,她双臂环抱时并不吃力。
“有人。”他长眉蹙起,因为虚靠着墙壁,脸正对着街道上采买的百姓,过路行人只要不经意的转头,就能看见两人的动作以及他羞耻的模样。
虞策之呼吸有些急促,哀声说:“人太多了,别,戚辨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陛下还怕戚辨看见?他不是知道得最多的吗?”舒白轻轻笑起来,“我若是陛下,定然杀了他,以保全自己的名声。”
逆着人群往两人方向赶来的戚辨忽觉脖颈一凉,寒意袭上心头。
虞策之无奈地蹭了蹭她,“夫人别逗弄我了。”
舒白牵了下唇角,忽地说:“戚辨还没来。”
虞策之起初不明所以,茫然看她。
“宋祁也没有跟住我们,人群把他们冲散了。”舒白慢条斯理。
虞策之瞳孔微缩,无声地抱紧舒白,身体隐隐有些颤抖。
原本旖旎的氛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寂。
“陛下一点既透,定然想到了,如果我想离开,今日是个绝佳的好机会。”舒白拥着他,徐徐说着。
“别说了。”
“正逢年节,大梁百姓有在除夕这日外出采买的习俗,从晌午开始,一直到晚上,城里城外都挤满了人。”
“不,别说了。”虞策之瞳孔紧缩,表情惶恐,他不断收紧揽着舒白的胳膊,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舒白捏着他的下颌,当一意孤行的偏执帝王露出惶惑后怕的神情,她感到享受。
“别说什么,只要我想,哪怕是现在,我也可以把你扔在这里,今天是除夕,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封锁城池,一日时间,足以你再找不到我的踪迹。”舒白说。
虞策之倏地捂住耳朵,“你不会的,你敢走,我就杀了——”
“杀了谁?”舒白抢先发问,“萧挽还是安锦,亦或者留在宫里的游左,就算你杀了他们,我也不会回来,我只会恨你,厌恶你,然后忘掉你,永远不会原谅你,甚至一想到我们曾经的过往,我就由衷地感到恶心。”
虞策之愣在当场,眼眶通红,湿润的水痕挂在下眼睫上,要坠不坠。
“可是你答应我……”他低声喃喃,没什么底气。
舒白望着他坐困围城的绝望模样,忽地笑了下,勾着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他的唇很软,因为半年来两人的身体相互契合,几乎不用她多做什么,就能在他的唇腔里攻城略地。
虞策之一反往常,在交换绵长的亲吻时,始终紧紧盯着舒白,像是饿疯的野狼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心仪的猎物。
舒白平静回视。
不知过了多久,舒白结束了这个吻。
戚辨和宋祁仍然没有赶过来,人群熙熙攘攘,正围堵在两人旁边的街道上看舞狮,喧闹声震耳欲聋。
“你恶心我,为什么要亲我。”虞策之语气凝滞幽咽。
他的思绪大乱,说话也失去了逻辑。
舒白的拇指摩挲他光滑细腻的脸颊,“好阿拾,如果我想走,我随时都可以走,你怎么拦得住我?”
虞策之眼神空洞,表情有些紧张,理智勉强回拢,“所以你不会走对不对。”
舒白望着他,没有立时回答。
虞策之在心中替舒白做出了回答,他认定舒白不会离开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当即攥住她的右手,引着她去抚摸自己腰窝下面的软肉。
他仗着自己的臀部背对着墙壁,即便旁边的人群转身也不会发现两人堪称不检点的行为。
“夫人答应我要做皇后的,我知道夫人想要的一直是自由,但两者并不冲突,即便夫人做我的皇后也可以出宫,等我闲下来我们可以游山玩水,微服出巡。”虞策之轻声细语,铆足劲唤起舒白的兴趣,“到时候我们还可以玩些新花样。”
他知道舒白爱玩,喜欢冒险,年少时便常去游历名山大川,即便她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向来奉行的是及时行乐,就算病体缠绵,也不会因为顾及身体便不去做诸如饮酒、赏雪那些令她高兴的事情。
她随性惯了,又憎恨屈居人下,所以不愿意留在宫里,不愿意受帝王权力的制约。
虞策之明白这些,所以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帝王威势,甚至愿意把私印兵符尽数交给她,以安她的心。
成也败也。
皇帝的权势给与他太多便利,让他得以离间舒白和霍耀风的感情,也因为皇帝的身份,舒白始终不肯对他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