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舒白是个极具责任感的人,
而皇后是他的妻子,是一国之母,同时也是一道能留下舒白的沉重枷锁。
只要她成为自己的皇后,一国之母的枷锁束缚足以将她留下。
虞策之紧张兮兮地重复,“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舒白平静望着他,皇帝阴暗的小心思在她眼中几乎无所遁形。
“我当然不会抛下你。”舒白回答,半真半假,“如果我真的要扔下你,刚才就走了。”
虞策之攥着她的手猛然一紧,又掩饰性放松,“夫人已经被我缠住了,我不能没有你。”
舒白明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他昳丽的容颜,她牵了下唇角,爱怜地摸上他的脸颊,“我刚才说那些,是为了让你安心,陛下却越来越紧张了。”
虞策之抿唇,沉沉望着她。
“前几天,你看上去一直心神不宁的,是因为太慧的话吧。”舒白说。
虞策之怔了下,没有否认。
他让暗部查过静缘寺住持的底细,抛开那颗远近闻名的榕树不谈,太慧的确是个得道的高僧,偶尔会为有缘人算命,不收分文,从他口里说出的话也确实有点东西,在民间颇有威望。
他担心太慧一语成谶,他的偏执会害死舒白,在舒白病发昏睡之前,整日都在踏平静缘寺和去静缘寺还愿之间抉择。
他从心底抗拒让舒白独自出宫,毕竟两人每一次分离,舒白都是为了逃离他。
“太慧不是说让族中长辈去也可以。”舒白漫不经心说。
“大梁皇室凋零,我倒是有两个不成器的皇叔,多年前就被祖父流放,何来族中长辈。”虞策之蹙眉。
“陛下是不是忘了一个人。”舒白说。
虞策之思索半晌,茫然,“谁。”
“江太后是你名义上的母亲,左右她也是闲着,由她去岂不是物尽其用。”舒白慢条斯理。
“江音?”虞策之下意识抗拒,“她和我是不解之仇,怎愿意为我去祈愿。”
“左右只是走个形式安你的心,太慧既没说去干什么,也没说去的人是否要诚心,他早知道你的身份,怎么会料不到这些。”舒白耸肩。
虞策之抿唇蹙眉,顺着舒白的思路开始思虑。
舒白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
听不进去也没关系,出宫的办法有很多种,实在不行还有从暗道走的下策。
她拉住他的手,“饿了,一时半会儿戚辨他们也过不来,先找点东西吃。”
集市上的摊贩很多,舒白在一家卖肉饼的摊贩前停下。
肉香四溢,几乎到了十里飘香的程度。
这家摊贩显然有些名气,百姓们排了很长一队。
舒白只是犹豫了一会儿,队伍就排到了巷尾。
“你很想吃?”虞策之看出舒白的意图,低声问。
舒白点了点头,她当然想吃,睡了一整天,苏醒后除了汤药,只是喝了杯热茶润喉。
她干脆推了推他,“你去买,我在这里等你。”
虞策之微微睁大双眼,看了眼望不见尽头的长队,有些迟疑地凝视舒白。
“快去,吃不到东西我就饿晕了。”舒白翻了个白眼。
虞策之忧心舒白的身体,摸着鼓囊囊的钱袋,刚向摊贩那边走了两步,就被舒白扯了回来。
“你想干什么?”舒白额头青筋跳了跳,“不许插队,你排队。”
虞策之抿唇,沉沉看了眼冗长的队伍,不甘地向队尾走了过去。
舒白寻了个避风的建筑角落站着,饥寒消耗了她本就不多的体力,她竟真有些晕厥之感。
舒白掏出江音给的药,往嘴里塞了一粒。
这药是给御医看过的,不仅没有问题,而且就向江音所说的那样,对她受寒气侵扰的身体大有裨益。
一粒药下肚,温暖遍布四肢百骸,竟隐隐有重获生机的感觉。
舒白舒服了一些,走向卖钗环的摊贩处,打算买两支送给萧挽和江音,眼高于顶的江太后以前或许看不上摊贩卖的铜钗,但现在却不会拒绝集市上贩卖的奇巧首饰,毕竟她已经快被那身穿臭了的宫女服饰逼疯了。
正挑着,余光倏然瞥见一人。
舒白凝眉,为免横生枝节,正要避开,那人在此时也看见了她。
霍耀风几乎没有多想,快步向舒白走过来,“舒白。”
他先是张望四处,有些讶然,“只有你吗?”
舒白没有说虞策之也在附近,淡声反问:“你一个人?”
霍耀风笑了下,笑容有些心虚,“是,随便逛逛。”
他身上染了些酒气,味道有些怪异,不像是京城生产的那些酒中,身边也没有跟着小厮侍从。
舒白隐隐猜到,他刚刚去见了南境的探子。
对于霍耀风,她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虽然透露给他错误的消息,但相同的消息,她不止透露给他,她同时安排安锦在京城里小范围散步江音已死的流言。
毕竟相识多年,私心里,她不希望霍耀风走一条万人唾骂且死无葬身之地的不归路。
舒白的神情冷了一些,转身正要继续挑选钗环,忽地听霍耀风说:“三天后,我会前往太安郡。”
“去做什么。”
“陛下令我去那里修建通往异疆族的直道。”霍耀风说。
“原来是这件事,我都快忘了,山高路远,多保重。”舒白随口说。
霍耀风抿唇,犹豫再三,哑声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舒白动作一顿,拧眉看他,“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
有一瞬间,霍耀风想要摊牌。
他和父亲投靠了江齐峦,此一去,除非江齐峦的铁骑踏破都城,否则再不会回来。
他知道大梁城墙薄弱之处,父亲掌握户部底细,知道战事四起后,大梁的国库能支撑多久。
虞策之没有那半枚兵符,无力解决南境之乱,南境与大梁割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是江齐峦能攻其不备,说不定虞策之就会成为亡国之君。
虞策之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肆意倾轧他,高高在上指点众生的皇帝了。
他将把他从高位扯下。
没有虞策之横插一脚,倘若他能成为江齐峦的心腹,握有大权,说不定可以让舒白回头,哪怕是强迫她回头也可以。
霍耀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笑了下,“我说笑的,只是担心我走之后,京城里你举目无亲,受虞策之欺负,如果真有那一日,我希望你来找我。”
舒白目光冷凝。
霍耀风最后看她一眼,同她擦肩而过。
“霍耀风。”舒白忽地叫住他,“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
“我遇见了霍铎。”
霍耀风下意识扭头看舒白,“他跟你说了什么?”
“毕竟是你弟弟,你不先问问他好不好吗?”舒白淡声问。
霍耀风面色有些冷,迟疑片刻道:“父亲做了些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大概在怨恨我们。”
顿了顿,霍耀风说:“你别听他胡言乱语。”
舒白望着他看似真诚的双眼,忽地扯了下唇角,“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你们的家事,我只是个局外人,不管你们的事。”
霍耀风唇角微微绷直,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在这个关头提起霍铎已经没什么意义,就算霍铎把霍如山做的事情抖出来又如何,史书只会给胜者书写。
他深深看舒白一眼,“保重。”
舒白目送霍耀风离去,直到他瘦削的身体被人群掩盖,她才漫不经心转过头,迎面却对上了在远处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皇帝。
虞策之手里还握着刚买到的吃食,他显然撞见了舒白和霍耀风交谈,表情十分晦涩。
第91章
舒白见虞策之站在远处久久不动,就知道醋坛子翻了。
她抬脚走过去,“陛下在做什么,怎么一动不动。”
虞策之僵硬地侧过脸,声线比平常阴沉,“肉饼买好了。”
舒白接过热气腾腾的吃食,当下啃了一口。
汁水混着酥饼独特的口感在唇齿中迸发弥漫,微暖五脏六腑。
舒白咬了两口,圆饼顿时多了两个缺口,她又递给虞策之,“尝尝。”
虞策之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舒白身上,眼眶红红,阴沉着脸不知道想什么,路过的行人看见他的模样,原本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顿时无影无踪。
虞策之接过饼,在圆缺的基础上慢吞吞咬了一口,看上去仍旧凄楚。
舒白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是瞒着糟糠妻去偷情,结果被抓了现行的渣滓丈夫。
不过本质都大差不差,如果忽略掉两人畸形的关系,在某度层面讲,她的确背叛了虞策之。
舒白等他咽下嘴里的肉饼,问:“好吃吗?”
虞策之缓慢地点了下头,表情仍然凄楚。
虞策之比标准的成年男子体格还要大一些,宽肩窄腰,久居上位的他早就不是在江太后手下辗转求存的少年了,上位者的姿态并不适合那些阴郁哀戚的神情。
同样的表情如果由花楼里的小倌或者贵族女人豢养的面首来做,一定会得到怜惜又或者更暴虐的摧残。
但如果是皇帝做出来,那舒白只会觉得他定然是故意露出这副模样,心里不知道在暗戳戳算计什么。
舒白忍不住笑了一声。
“夫人在笑什么。”虞策之不满地问。
舒白踮起脚,毫不顾忌来来往往的行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他的唇角。
虞策之呼吸微窒,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你刚才都看见了什么?”舒白直截了当地问。
虞策之表情一僵,又变成那副阴郁暴君的模样,“夫人想让我看见什么。”
“眼睛是你的,什么叫我想让你看见什么?”舒白捏着他的下颌,语气有些危险,对于他的挑衅显然十分不悦。
虞策之抿唇,顿时不说话了。
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委屈,舒白却也不惯着他,勾住他的脖子,压着他倾身。
“我刚刚见了霍耀风。”舒白点破两人之间那层蜘蛛网,看见虞策之骤变的神情,嗤笑一声,“就这么难以接受?”
虞策之咬牙,停顿半晌才欲盖弥彰般地掩饰,“没有,夫人说过他在夫人心里什么也不是了。”
舒白眉眼微弯,拍了拍他的脸,“那你为什么要做出抑郁不平的姿态,故意的?”
“夫人!”他别开脸,耳尖红红,语气却很沉冷,“我没有,朕是皇帝,怎么会和青楼烟花之人一般作态。”
舒白凝视他半晌,捏着他的下颌逼得他继续看向自己。
“原来陛下是皇帝,总要陛下提醒我,我才能想起来。”
虞策之垂目,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舒白望着他,逐渐收敛脸上的笑意,“阿拾。”
虞策之见她表情正色,心头一跳,警惕地没有立时回话。
远处看舞龙舞狮的人群嬉闹非常,不时发出一声喝彩。
年味十足的喧闹感却没办法感染舒白和虞策之。
“我有些好奇,你一直抵触我和霍耀风接触,我想知道,你抵触的究竟是霍耀风这个人,还是天下间所有和我交谈过的男人。”
虞策之表情微变,下意识露出心虚的表情。
虽然只是瞬间的表情变化,但被舒白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忽地露出戏谑的神情,语气冷静异常,“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我没有那样想过,我怎么会不许你和旁人交谈。”虞策之连忙辩解。
“真的?”舒白慢条斯理,“如果你骗我,我们将永远不能在一起。”
“不。”虞策之面色苍白如纸,仿佛一瞬间泄了气,哑声改口,“我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别人夺走你。”
舒白一眨不眨望着他,神色冷凝。
“我使了许多手段才得到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人,阴郁冷血,不择手段,没什么情/趣,甚至一开始还装成克己复礼的谋士模样欺骗你,我不是你的最优选,甚至不在你的选择之列……”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语气中带着自我厌弃和难堪,“对不起,我下次不会这样了,我只是想获取你的关注。”
他低垂着头,垂眼看着脚下,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
不知过了多久,舒白捧起他的脸颊,她打量着他的脸,直到他细密纤长的睫羽颤个不停,呼吸紊乱,她才缓缓道:“只是这样?”
“……是。”他抿唇,哑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