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额角的青筋突突跳,食指按着眼尾穴位,手指骨节微微泛白,半晌才平复了心情,“我什么时候对你发脾气。”
江音双手环胸,扬了扬下巴,“你现在看上去已经暴怒了。”
“他提前反了,对我们,乃至对南境和秋郡的百姓都没有任何好处。”舒白陈述。
江音沉默半晌,道:“谋反就是会死人的,别说百姓,我们也可能折在里面,不过江齐峦忽然起事,像是刚让探子确认霍耀风的消息无误,就兵临玄荼城下,哀家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确定哀家的死活,就已经冒然起事。”
“江齐峦错过了造反的最好时机,眼下虞策之地位稳固,大梁百废待兴,拖得越久,他越没有成功的机会。”舒白说。
游左摸了摸脑袋,不解道:“既然没有把握,为什么还要做灭九族的事,这不是给自己找死吗?”
舒白看向他,“江齐峦早就被架在火上烤了,他本就是江家家臣,虞策之发动宫变,执掌大权时,他称病不进京觐见,后面又哭穷称交不出税银,挑衅帝王权威,虞策之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他了,对他而言,谋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游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努力回忆陆逢年交代的话,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陆逢年还说,虞策之应当一直密切监视南境的动向,他恐怕早就料到霍家会反,前些日子霍耀风奉旨去太安郡,路上想要走小路去南境,遭到了他的暗卫截杀。”
游左见舒白表情凝重起来,忙道:“放心,我们的人帮了他一把,让他逃走了。”
舒白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霍耀风还有些用处,他活着比死了要好很多。”
舒白看向江音,“明日还是依照计划行事,一切小心。”
“对了,霍铎呢?”舒白倏地问。
“荒宫里待着,他养好了身体,但还是很瘦弱,一直不愿意见人。”江音耸肩。
“想离开虞策之的监视,顺利远走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明天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走错了路线。”舒白叮嘱,“让霍铎好好休息,明天他的任务最艰巨。”
游左抿唇,脸上露出些忧色,“既然江齐峦准备充分,且已经起了战事,现在去南境会不会太危险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
舒白神色一顿,坚决地摇头,“正因为江齐峦起事,明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趁着南境另一半不服他管制的将领还没有被他完全拖下水。”
“京城这边为了防止虞策之发疯,萧挽和安锦也要走,你有让陆逢年提前通知他们吗?”舒白问。
游左点点头,“前一阵子萧挽的授业恩师病逝,她离京奔丧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在去往秋郡的路上,安锦那边陆逢年也已经安排了。”
舒白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叮嘱两人一句,目送游左和江音的背影离开,又在廊下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回到寝宫。
紫辰殿光线昏暗没有点灯,唯有炉子里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光源。
舒白在火炉旁站了半晌,直到僵冷的身体有了暖意,这才脱下大氅放到一旁,向床榻走去。
垂落的纱幔遮住了陷在被褥里的帝王。
隔着纱幔看过去,只能看见帝王躯体的优美线条。
但帝王的身体得天独厚,只是一道不真切的剪影,也足以令舒白烦躁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轻轻掀开纱幔,将两片纱幔分置一旁,倾身上榻。
虞策之背对着大殿侧躺着,双手被一根红绳敷在背后,瀑布一般的浓密长发倾泻得到处都是,像是盘根错节的藤蔓。
舒白草草拨开挡着她前进的墨发,伸手抚上他的肌肤。
滚烫,炙热,在寒冷的冬日正合时宜。
舒白俯身,轻轻贴了上去,脸颊蹭着他的后背,等浑身都散发着舒适的暖意,她才起身,将脑袋虚虚搭在他的肩膀处。
“陛下怎的不理我,是生我的气了吗?”
十分罕见的,虞策之第一次在床上没有给舒白任何回应。
舒白温和地笑了下,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她躺到床榻上,整个人从背后紧贴着他,声音缱绻,“真生气了?”
室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舒白亲了亲他的肩颈,终于大发慈悲,掀开皇帝脑袋后面的乌发,露出用红绸缎系的两个结。
舒白一边解开下面的红结,一边亲了亲他的耳垂安抚,“好啦,动一下,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是我不好,让陛下等久了。”
出乎舒白意料,这一次虞策之还是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她动作一顿,指腹触碰覆在他眼睛上的红绸,触感湿润冰凉。
帝王从不示于人前的泪水,悄无声息浸透了柔软的绸缎,又以直白的形式展现在舒白面前。
舒白沉默少倾,解开他手腕上的桎梏,将他翻过身来,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倾身凑过去轻轻吻他的唇,最后吻上浸湿的绸带。
“我还没做什么,陛下便忍不了了啊,就这样还有胆子挑衅我?”舒白轻声问。
虞策之抿唇,他仍然无法视物,起初不想理会,然而沉默少倾,舒白紧贴着他的肌肤移开些许,他察觉不到舒白的存在,心脏骤然一紧,再也无法维持骄傲和自尊,手慌乱地摸索,“你去哪里。”
舒白眉梢扬起,居高临下看他半晌。
虽然红绸覆面,但她还是从露出的脸部肌肤看到他心中掩饰不住的惶恐。
舒白少见地心软,轻叹一口气,双手回握住他的手腕。
“今晚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陛下。”
“好不好?”
虞策之缓慢地凑过去,鼻尖感受着舒白的气息。
半晌,昏暗的殿宇里响起帝王微不可查的回应。
“不止今晚,你要永远陪着朕。”
第94章
夜深人静。
舒白特意在虞策之被困意裹挟时提出,要在天亮之后和江音一同去静缘寺,顺道游玩。
虞策之可谓是骤然清醒,身躯一下子紧绷起来,面色苍白,没有任何犹豫就要回绝舒白的提议。
不过‘不允’二字还没有出口,舒白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舒白态度坚决,在床下时虞策之尚可冷脸反对,在床上时,氛围旖旎暧昧,他反而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舒白欣赏着皇帝变化莫测的脸色,最终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复。
虞策之自觉窝囊,心中又隐隐感到惶恐,后半夜啃着舒白的锁骨肩颈,想要后悔,又碍于舒白的威慑不敢开口。
舒白猜到他的小心思,在入睡前亲了亲他的唇角,“不是说了,要全心全意信任我吗,阿拾,你怎么一点也不老实,小心思这么多。”
虞策之原本在装睡,听了这话倏地睁眼,他眼眶泛着湿意,没有直接迎上舒白的注视,而是又轻轻舔了下她的锁骨,“分明是你劣迹斑斑,教我如何相信。”
舒白挑眉,食指勾起他的下颌,“你都答应了,还斤斤计较,有什么意义。”
“夫人当然可以去。”虞策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舒白没说话,眯着眼等着他的下文。
“不过,朕要在明日下朝后立即见到夫人。”虞策之很快说出条件。
“去京郊往返便要半日,陛下岂不是强人所难。”舒白说。
“但我想时时都见到夫人。”虞策之没有退让。
舒白审视着他,倏地扬起一抹冷笑,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和我谈条件。”
虞策之正要说话,落在脸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他呼吸微窒,捂着脸垂眸,语气有些阴沉,“你不愿意?”
硬气起来只会得到更加没有留情面的巴掌。
皇帝没有用手捂着的那边脸颊一下子就肿了。
他愕然看她,眼中再次凝聚泪水。
当然,泪水之下是野兽冰冷扭曲又充满爱意的嘶嚎和凝视。
舒白望着他,眼角笑意加深,捧住他的脸亲了亲他完好的额头。
“免谈。”她平静地拒绝。
帝王的疑虑和恐慌有理有据,舒白甚至一想到,明天皇帝将同时得知江齐峦谋反和她失踪这两个对他来说晴天霹雳的消息,她便难免觉得心软。
人难免有同理心,怜惜旁人是人之常情。
不过也只仅限于那点微不可查的怜惜。
去南境于她而言势在必行,不为自己,也为了天下局势能尽快稳定下来。而她悄无声息远去边境的行为对皇帝而言如同背叛,盛怒的野兽会不会挣脱她在它身上加诸的数道枷锁,甚至转过来反噬她,谁也无法保证。
或许明日之后,她和虞策之便是仇敌。
或许百日之后,她和虞策之两败俱伤。
但这都不是她该考虑的。
既然决定遵从野心逆天而行,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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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九,阴云密布,早春的空气仍然寒凉冰冷,又逢阴天,压抑异常,和冬日没有太大的分别。
天还未亮,舒白便已经起身,站在衣架前选取厚实的衣衫。
虞策之也醒了,强忍酸疼,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阴郁着眉眼望着舒白的背影。
舒白昨日几乎称得上和衣而眠,选了件暖和的斗篷披在身上,坐在妆奁随手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便算完事。
出门前,舒白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宫殿,忽地转身,大步向床榻边走。
虞策之见舒白去而复返,狭长冷厉的眸子微微睁大,露出几分希冀。
舒白拥住帝王裸/露的躯体,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老老实实去上朝,我让戚辨进来给你更衣。”
虞策之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抿唇不语。
舒白掏出除夕那日买的平安扣,塞入他的手里。
她难得送东西给虞策之,虞策之一向对平安扣爱若珍宝,一直随身带着,不过昨日两人玩得过火,属于帝王的衣衫玉带头冠散落一地,连这枚平安扣也摔在地上,险些碎裂。
或许也是因为平日珍而重之的物件掉在地上,他却无法第一时间查看,昨天晚上他才会缩在床褥间哭得厉害。
“收好了,别又掉地上,碎了我可不会送陛下新的。”舒白说。
虞策之攥紧手心里冰冷的石头,咬牙望着她,心绪却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许安抚。
舒白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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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寝宫,没有了舒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冷寂。
虞策之维持着舒白离开时的姿势,望着手心中的平安扣,昨日一番拉扯,平安扣上的穗子也跟着掉的七零八落,看上去光秃秃的。
虞策之低垂着眼眸,始终没有动作,直到殿门再次推开,戚辨领着负责帝王梳洗的太监躬身进来。
戚辨小心翼翼道:“陛下,时辰快到了,再晚一些恐怕会耽误上朝。”
虞策之逐渐攥拢拳头,哑声说:“宋祁呢。”
“宋祁大人刚才似乎得了什么紧要消息,匆匆离宫了。”戚辨蹙眉。
“无妨,让竹辞代替也是一样。”虞策之语气淡淡,“夫人要和江音一同去静缘寺游玩,以防有贼人作乱,扰了夫人的兴致,加派一倍暗卫暗地跟着夫人。”
顿了下,虞策之一字一句道:“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今日日落之前,朕要见她平安回来。”
戚辨肃然一惊,“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还有江音那女人,看住了,别让她跑了。”
“是。”戚辨应下后,立即看向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小徒弟顿时会意,低垂着头匆匆离开紫辰殿去寻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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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白匆匆抵达荒宫,江音已经收拾好行囊,马车也停在了宫门口。
“你竟然真出来了,还以为虞策之不会放人呢。”江音看见舒白,扬了扬眉梢。
楼涯沉默地站在落后江音半步的地方,垂眸不自觉注视江音,仿佛一具只为江音而活的傀儡。
“计划都是通的,如果我没有按时和你们汇合,怎么做你们不是也知道。”舒白耸肩。
江音嗤笑一声,没说话。
游左从马匹上跳下来,走到舒白身边,压低声音说:“霍铎在屋子里等你。”
舒白点头,叮嘱道:“太慧那边也准备好了,当心一点,暗中跟着我们的暗卫也会着重盯着太后,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游左点头:“……放心。”
舒白正要去见霍铎,忽地注意到游左犹疑的表情,随口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游左犹豫了一下,说:“昨日半夜,陆逢年让死士递进来消息,说安锦要晚点走。”
舒白长眉拧起,“为何?”
“安锦说萧挽本就不在京城,如果今日早朝虞策之没有看见他,会提前怀疑我们的行踪,他想要留下来拖延。”
“我不是说了,一切听我的安排吗,陆逢年就由着他自作主张?”舒白表情骤冷,“他在虞策之那里本就形同人质,一旦我远离京城,他定然先拿安锦开刀,我尚且不敢赌虞策之能否容忍今日的举动,他疯了是不是。”
游左讷讷:“抱歉,昨日接应安锦的死士在城外久等他不到,我们才意识到他那边出了分歧,时间太赶,此时去阻拦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舒白额角的青筋凸起,袖下双手紧紧握起,呼吸加重。
江音见她生怒,默不作声后退半步,双手环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