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涯的视线始终落在江音身上,见她后退,离自己近了许多,眼神有些慌乱,脸色微红,全然不像一个兵不血刃的死士。
舒白咬牙,一把扯过游左,质问道:“埋在宫里的死士暗桩呢?”
“一炷香过后,他会和另外两人伪装成洒扫太监过来。”游左说。
舒白放开他,捏了捏作痛的眉心,“安锦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按计划走便是。”
游左点点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多说做错。
江音见舒白心绪平复,慢条斯理道:“你何必如此介怀,安锦留下在哀家看来是好事。”
“好事?”舒白不善地看过去。
“你的计划本就在建立在虞策之不能及时警觉的基础上,有赌的成分,对虞策之而言,和你关系深厚的安锦本就是用来留住你的人质,看见安锦如常去上朝,虞策之便没那么容易反应过来。”江音说。
“我不否认你说的。”舒白沉声道,“但赌上安锦的安危去增大某种可能,对我来说并不是划算的买卖。”
江音抚了抚鬓角,没再说操心。
“事已至此,先按计划行事,我去和霍铎交接,你们上马车吧。”
舒白说完,抬脚进入荒宫大门。
片刻过后,‘舒白’披着斗篷,手中持着一个小巧的布包,垂首跨过门槛,最后立在游左面前。
两人选择的角度十分刁钻,从始至终只有游左能看见‘舒白’的脸,或者说,只有游左能直观地感受到,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是舒白。
他穿着和舒白如出一辙的女子服饰,绾着和舒白一模一样的发髻,为了以假乱真,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敷了脂粉。
这人正是卧病修养多时的霍铎,他因为流放奔波,导致身体营养不良,严重消瘦,而他的身高却和舒白几乎一致,穿着厚实的冬衣,足以迷惑只敢在远处守着的暗卫。
游左想着舒白的嘱托,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勤恳地将马凳摆到他面前,示意他蹬上去。
霍铎一言不发,很快上了马车,江音随后也掀开车帘进去。
游左和楼涯并排坐着,沿着宫中的马道,驾车驶离。
没有人料想到,舒白会代替霍铎,留在荒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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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载着江音等人的马车最终停在静缘寺的山脚下。
游左装模作样敲了敲车门,江音如常从马车中跃下,舒展腰身,先一步踏上通往静缘寺的阶梯。
楼涯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游左牢记舒白的托付,凑在车帘旁假意交谈几句后,脸上露出一个焦急的表情。
恰在这时,不远处响起马的嘶鸣声——数名暗卫驾马跟过来,并停在远处的树林里。
游左看见暗卫的踪迹,顿时一边招手,一边迎上去。
“侍卫大哥!这里。”
为首的暗卫蹙眉,下意识压了压头上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迈步迎上去。
“什么事。”暗卫拧着眉头问。
“舒白发病了,你们可有带炭火炭盆什么的。”游左问。
暗卫一听舒白出事,面色霎时紧张起来,越过游左走到舒白的车驾边,伸手就要撩开车帘。
“暗卫大哥。”游左叫住他,“舒白浑身发冷,便把衣服脱下来裹着身体,此时掀开车帘,怕是会唐突。”
暗卫拧眉,即将碰触车帘的手收了回来,“夫人今早可有用药?”
“早晨出来得急,怕是忘了。”游左说完,催促道,“当务之急还是取暖,你们到底带没带取暖的东西。”
暗卫又看了一眼静悄悄的车厢,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倏地上前一步,再次去掀车帘。
游左登时慌神,想也不想去拦他,“喂!你干什么,夫人不能见风。”
暗卫眼疾手快,游左稍慢一步,攥住他胳膊的时候,他已经掀开车帘一角。
所幸,暗卫没有看见车内人的面容,只看见一角衣裙和盖在那人身上的斗篷。
暗卫误以为舒白还在车厢中,没有理会游左,单膝下跪,请罪道:“属下冒犯夫人,夫人恕罪。”
车厢内无人回应。
游左咽了一口口水,“夫人怕是昏过去了,炭火呢,别愣着了行吗?”
这一次,暗卫点了点头,向不远处的下属招手,“把取暖的东西搬过来,十五人在这里守着夫人,十五人上山跟着另外两个人。”
说完,暗卫又对游左说:“你别担心,竹辞大人预料到这种情况,临行前指派了一个御医过来,御医坐马车来,最多还有一炷香就到了,等御医到了,我会立刻请御医为夫人诊脉。”
游左:“……”
游左心头狂跳,原本不担心,听了暗卫安慰的话语,现下却担心极了。
若是御医抵达过早,他们可就要露馅了。
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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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外,朝臣依次步出,气氛低沉。
开年第一次朝会,便传来了江齐峦大军压境的噩耗,虽然以大梁如今的底蕴和实力,江齐峦不一定能成什么气候,但战事四起,天下众生都受其苦。
玄荼城沦陷,相当于为南境开了一道直通大梁内部的方便之路。
虞策之当场宣布提前结束朝会,又令吏部、户部
、兵部三位尚书,以及几个还算得力的武将去御书房议事。
“臣奉陛下旨意,提前清点国库,去年工部修建水渠,加强堤坝,入秋之后工部尚书又领人去加固南境那边的城墙,耗费不少银子,如今玄荼城失守,臣原本估计能拿出来用于战事的银钱粮草要减去一笔。”
“原本预计能拿出来四个月所用之需,如今却最多撑两个月,两个月后用的就是大梁压箱底的救命银,平息南境后一旦再出什么乱子,便无力回天了。”户部尚书满面愁容。
吏部尚书秦文远摸着胡子,亦颇觉棘手,“霍耀风父子向南奔逃,霍耀风便罢了,霍如山曾任户部尚书,他是知道大梁家底的,他知道,江齐峦便也知道了。”
兵部尚书皱眉,“该死的,南境内部不是一直分裂吗,且他们没有另一半兵符,那些将领怎的突然应了江齐峦的号召。”
坐在上位的虞策之凝眉,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安。
这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南境,而是因为——
虞策之不敢多想,抬眼看向窗外的天色。
才过晌午,舒白还有一阵子才能回来。
秦文远看了眼站在虞策之身后的宋祁,道:“前些时日暗部不是送来消息,说那些直接听命于江齐峦的部下里,有几个对江音颇为敬畏,有江音在京城,他们投鼠忌器,所以一向反对江齐峦不敬陛下的举动。”
宋祁蹙眉,“尚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暗部呈递陛下的一切密函,都经过再三确认,不会有误。”
“宋统领别误会,我也只是怀疑,江齐峦那边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以致于他胸有成竹,竟然说服了那些出自江家旧部的属下。”
“暗部的探子已经去南境探查了,无论查到什么,都会立即送往京城。”宋祁说。
户部尚书犹豫一下,“其实当务之急应是遣人出战南境,趁着此次江齐峦造反,尽快收复南境郡,保险起见,以一个月为期最适宜。”
“那么快。”
“一个月?!”兵部尚书和身后两名武将齐齐出声。
“先前不是还说有两个月时间吗?”有名武将问。
秦文远叹了口气,“这是不算往返路程,并且打出了余量。”
“那也太紧迫了。”兵部尚书说,“战场的局势我等都不能预测。”
户部尚书又道:“国库支撑不了持久战,不仅如此,若一个月无法收复南境,后患无穷。”
原本还算平静的御书房逐渐乱成了一锅粥。
虞策之捏了捏眉心,头隐隐作痛。
特意叫他们来御书房商议,就是担心朝堂上官员太多,一旦有了分歧便吵得不可开交,一整日过去都不会有什么定论。
结果没想到就这么几个人也能吵得面红耳赤。
虞策之心情郁郁,干脆撇下他们,步出御书房。
宋祁见状,和戚辨尽职尽责跟在虞策之身后。
廊下凉风习习,虞策之的外袍被吹得不停飘动。
“陛下!”
竹辞踉跄跑过来,神色慌乱,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看上去有些狼狈。
虞策之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有询问竹辞发生何事,竹辞便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
“属下无能。”她涩声说着,语气惶恐,“夫人所坐马车行至静缘寺山脚下,夫人骗我们的人突发寒症,暗卫在马车旁支起篝火,不想夫人早安排了死士埋伏四处,烟火为号,袭击守着夫人的暗卫,夫人又从旁协助,暗卫不敌,夫人跟着那些死士走了。”
宋祁拧眉:“怎会如此,奉命看护夫人的暗卫都是暗部最为精锐的存在,足足三十余人,各个以一当十,总体实力远在江音所培养的死士实力之上,且以防万一,还有一队禁军分别在城门和官道上守着——”
“是,但是我们没料到静缘寺的和尚会帮他们逃跑,静缘寺后院有小道,他们从小道走了,不知去向。”竹辞惭愧地说。
宋祁惊了一下,顿时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一动不动站着,长眉拧起,眼眸低垂,浓密的睫羽在脸颊上留下一片阴翳。
饶是宋祁跟在虞策之身边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后退一步,望着犹如地狱而来的恶鬼帝王,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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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密林,安锦背着装有银钱和吃食的布包,头也不回飞快地跑着,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那套繁重的官服,偶尔衣角挂在灌木上,延缓了他的步伐。
安锦气喘吁吁,脸上大汗淋漓,脚步逐渐踉跄。
一直从府邸跑到郊外,只凭着一双腿,安锦感到精疲力竭。
但他不敢停下,艰难地向着前方迈步,一个没留神,被横生的灌木绊倒。
扑通一声,安锦重重地倒在冷硬的土地上。
疼痛令他龇牙咧嘴,但他不敢耽搁,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
忽地,他动作顿住。
脚步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向他快速逼近。
安锦双手紧紧攥起,手指嵌入混杂着枯叶的泥土。
可恶,还是被抓到了。
安锦忍不住低低咒骂一声。
训练有素的禁军分成两列,将倒在地上的安锦包围后,在尽头绕开一条道路。
他们动作整齐地下跪,迎接即将亲临的帝王。
虞策之鲜少会带禁军出行,不是因为禁军不如暗卫得力,而是因为这群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皇家禁军,早在他向江音发动政变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令常人闻之色变的代名词。
安锦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动作没有动。
低沉有节奏的簌簌声越来越近。
虞策之站在匍匐的安锦面前,冷眼睨着他,“她呢?”
那是安锦从未从帝王嘴中听过的冷硬语调,嘶哑癫狂隐匿其中,像是暴风雨前偶尔掀起的凛冽寒风。
安锦心跳飞快,咬了咬牙,“臣不知道。”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
虞策之唇角绷直,居高临下凝视安锦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打。”
禁军会意,抽出早就准备好的长鞭上前。
安锦瞳孔微缩,“陛下是要杀了臣吗?”
虞策之面无表情回答,“没有价值的臣子,没必要活着。”
“你不怕她知道?”安锦质问。
虞策之垂目,冷冷对上他的双眼,“没有人会说出去,”
安锦冷笑一声,反骨性子上头,真心实意地说:“怪不得她拼死也要离开你。”
“住嘴!”出言制止他的是宋祁。
横生的乱子已经够多了,宋祁知道舒白对虞策之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今日虞策之在盛怒之下真杀了安锦,未来虞策之要如何面对舒白。
宋祁不敢深想,厉声说:“安学士别忘了陛下对你的栽培,慎言。”
安锦神色倔强,没再说话。
宋祁连忙又凑到虞策之身边,他不敢看虞策之的脸色,紧张地劝慰:“陛下,多事之秋,实在不适宜杀朝臣。”
宋祁的话却不起什么作用。
虞策之已经处于暴怒之中,失去了所有理智。
宽大袖袍下,指尖已然嵌入掌心,损伤血肉,殷红浸湿整个手心。
安锦的话无意戳到他不敢面对的痛处,并且在他的痛处上钉入一根几乎触碰骨髓的钉子。
虞策之眼眶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心中则被可怖的念想侵占。
他便是杀了安锦又如何,过几日便报他病逝,舒白没有证据,凭什么怨恨他,何况这一切都是她逼的。
他先杀安锦,再举天下之力将舒白找出来,把她困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再也不会分离。
这样想着,虞策之转身抽出宋祁腰间长剑,剑尖直冲安锦。
嗖——
利箭从枝叶掩映的高处破空而来,穿透树枝,冲虞策之的要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