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哪一天去。
也没说“我们”究竟是指几个人。
这样的“提议”令贺敬珩很有危机感,他收回目光,往阮绪宁的餐盘里又夹了只煎饺,企图阻止小姑娘对牛肉生煎包的念想:“总听周岑说那家牛肉生煎包好吃,我也去吃过几次,确实不错,前段时间陪宁宁回娘家,妈特意早起排队买给我们尝了尝——感觉马师傅手艺见长、比以前更香了。”
回娘家。
妈。
更香了。
这番话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甚至不知该把重音加在哪里。
阮绪宁很奇怪地看了贺敬珩一眼,嘴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听到周岑轻笑起来。
他好像并不生气,也没有挫败感。
无效反击。
意识到这一点后,贺敬珩扬眉:周岑那家伙,断然不可能平白无故提起这茬。
果不其然,他很快便出了后招:“那位做包子的马师傅,年纪不大,性格倒挺别扭,一直认定‘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死理,哪怕生意不好都不肯花钱做宣传,后来,我私底下去找了几个探店博主,帮他做了不少推广……”
阮绪宁本能地问:“你跟马师傅很熟吗?”
“不熟。”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呢?”
周岑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如果那家店关门了,你就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牛肉生煎包了。”
阮绪宁微张着唇。
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尽是愕然。
周岑的视线只往贺敬珩身上一落,又迅速回到她的脸上:“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贺敬珩会告诉你呢,我当时四处联系洛州的美食探店博主,还有一些适合餐饮推广的APP,他也帮了点小忙……”
话音刚落,餐桌周遭的空气便凝固了。
贺敬珩攥紧了手里的筷子,勉强维持着一贯的冷漠声线:“哦,原来你是为了宁宁才做的那些事啊?我还以为你是担心自己以后吃不到了……兄弟一场,我想着这个忙必须得帮,那段时间就让郑海他们每天去排队买包子,帮店里增加点人气……我做的这些事,你不知道吗?”
细细咂摸这番话,周岑眸光微动,陷入沉思,许久过后才冷笑着挤出一句:“我还真不知道。”
贺敬珩勾了勾唇角,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那你现在知道了。”
周岑搭在桌布上的手指微微拢紧,直到骨节泛白:“贺敬珩,别告诉我,那个时候你就对……”
眸光微闪,复又嘀咕:“不可能吧?”
他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阮绪宁,没有继续把话挑明。
真相对自己不利。
虽然是一副质问的语气,但周岑脸上写着“恍然大悟”四个字,看向贺敬珩的眼神也比先前多了一点不可置信:所有人眼中冷血暴戾的贺家继承人,居然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对阮绪宁抱有不一样的感情了。
而且,还是在知道自己心意的情况下。
……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这段友谊?
那一刻,周岑甚至觉得,无论自己现在做了多么出格的事,都不会对贺敬珩有半点愧疚。
觉察到好朋友的意见似乎是有了分歧,阮绪宁主动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轻声插话道:“贺敬珩,周岑……”
两道互带敌意的目光聚拢过来。
愣怔片刻,阮绪宁十分诚恳地给出整件事的定论:“你们都是好人。”
贺敬珩:“……”
周岑:“……”
两个好人各自低头吃煎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贺敬珩接通了刘绍宴的电话,说是从谭晴那儿听说了周岑回洛州的消息,他和艾荣、程知凡合计了一番,说是这两天要搞几场小活动,为他接风洗尘。
第46章
简单吃过午餐, 周岑回了趟凯宾佩罗,贺敬珩则将阮绪宁送去了文创园,而后便驱车赶往珠辉桌球室。
碰头地点是刘绍宴选的。
说是他们几个闲人可以一边打桌球消磨时间, 一边等谭晴和小嫂子下班,晚上去附近的海鲜城吃顿大餐。
这个时间点,桌球室里没有别的客人, 但刘家公子讲究排场, 还是挑了最大的一间至尊包厢。
贺敬珩指尖刚触碰磨砂玻璃门, 便听见了室内几个人的闲聊。
刘绍宴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你都签了经济公司,那还打算回伦敦进修吗?”
接着是周岑的声音:“……不回去了。”
面对尚未掌握信息差的友人,他并不打算说实话。
贺敬珩内心轻嗤:编着编着就把自己也给骗了,谎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
室内有桌球碰撞的清脆声响。
艾荣的声音紧随其后:“周岑, 借一步说话:这事儿原本不该多问, 但是珩哥不在, 我们就是好奇,纯属好奇啊, 小嫂子——我是说珩哥老婆,她以前,是不是喜欢你啊?”
门外的贺敬珩眼角一缩。
周岑这回倒是干脆利落:“是有这么一回事。”
联想到贺敬珩说过的那些暗喻, 零零碎碎的线索在几个人脑海里串成线, 刘绍宴当即惊呼一声:“卧槽,居然是真的……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做兄弟了, 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们!我都不知道在珩哥面前说错多少话了!”
艾荣扼腕:“我已经在给自己挑墓地了。”
刘绍宴哭丧起来:“算我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第二碑半价’的优惠。”
程知凡也不淡定:“如果‘三人同行, 一人免单’,请务必叫上我。”
贺敬珩听不下去了, 推开门,踩着刘绍宴打颤的尾音走进包间。
室内光线柔和,男人脸上的表情却凌厉依旧。
刘绍宴急忙敛声,陪着笑脸迎上去,艾荣则情不自禁用手摸了摸碧绿耀眼的球桌台呢,小声与身边的程知凡嘀咕:“咱们今天好像不该来这地方碰头——随处可见绿色,你看,衬得珩哥脸都绿了。”
贺敬珩自然是没听见,只冲其他人点点头算是招呼,径直去挑了根球杆,介入刘绍宴与艾荣的战局。
记得念大学那几年,他对吵吵嚷嚷的网吧和酒吧都不感兴趣,除了健身房和户外项目,去的最多的,就是桌球室。
也许和童年经历有关。
破落的南方小城没多少取乐的地方,放学后,那群同龄男生便吆五喝六跑去露天的场子里打桌球,那是少年赵默最向往的事。
只可惜,没有会叫他一起。
即便叫了,他也不会去。
他得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那个充满辛香料气味的小店,一直忙碌到晚饭点过后,才能坐下休息一会儿,吃些客人留下的残羹冷饭……
贺敬珩默念了几声自己现在的名字,强行屏蔽掉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
总而言之,现在的“贺敬珩”,很擅长这个。
双腿分立,熟练俯身,男人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一声脆响过后,主球精准撞击目标球。
流畅入袋。
刘绍宴一行拍手叫好。
贺敬珩面上却无喜色,余光瞄着违心微笑的周岑,抬手扯动着黑衬衫领口,好让空调冷风灌进去:“包厢里有点热。”
艾荣感慨:“空调开二十三度,你还觉着热?”
还有句话他没说——不会又是内火旺吧?
刘绍宴眼尖,迅速瞄到了贺敬珩胸口蔓延至脖颈处的黑色图案,忍不住凑上前想要看个究竟:“珩哥你是搞了个文身吗?什么样式的啊,衣服再解开一点,给我们开开眼!”
是阮绪宁昨天画在他身上的签绘。
贺敬珩故意避让他:“哪儿有文身——不过是画了几笔,还没洗掉。”
刘绍宴不依不饶:“画的?那又是什么时兴玩意儿,左青龙,右白虎,胸口画个米老鼠?”
贺敬珩佯装不耐烦地掀了下前襟:“什么米老鼠……是兔子,这么大一个兔子脑袋看不出来?”
刘绍宴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周岑轻咳一声:“这是宁宁画的?”
贺敬珩斜睨他一眼:“除了宁宁,还能是谁?”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这个喊宁宁,那个也喊宁宁,宁宁宁宁……
刘绍宴只觉得脑子里警铃大震,忙不迭上前圆场,戳了下贺敬珩紧实的胸肌,半开玩笑道:“这位置可不好画啊,小嫂子愤怒地跳起来,举着笔戳到了你的胸口?”
“她就不能坐着画么?”
“坐哪儿?”
贺敬珩微微扬唇:“你猜。”
留白更容易让人想象。
刘绍宴后知后觉“哦”了几声,颇为懊恼地抓了抓刚烫的头发:得,自己抖了个激灵,直接火上浇油,将尚有转机的局面彻底搞死了。
衡量利弊,他最终选择站队贺敬珩。
战略性遗忘了周岑,转而说起“夫妻情趣”“打个桌球也能被塞一嘴狗粮”“还是你们已婚人士会玩”之类的揶揄。
贺敬珩听得舒坦,又打了几杆,替刘绍宴奠定胜局后才收手。
球台上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艾荣无力回天,索性拽着程知凡开始聊天:“你看周岑,周岑脸也绿……啧,这地方是真邪乎,下次别来了,我有点担心最近玩的那几只股票……”
见贺敬珩打算落座,周岑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再接一把程知凡的局,当自己的对手。
后者欣然应允,提着球杆走过来。
随后,用一种很松弛的方式重新开始布局。
周岑趁他出手前轻嗤:“总是用一模一样的套路,就没劲了。”
话里有话。
贺敬珩调整力道,白球冲破重围,直击目标:“总是记挂着那点儿早就被淘汰的经验,也挺没劲的。”
反唇相讥。
两人执杆,一顺一逆绕着台球桌移步,似是在观察战局,错身之际,周岑却压低声音道:“除了床上的那些事,你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把话挑明。
贺敬珩眸色沉了沉,鲜有的心虚:“你还想听什么?”
周岑猝不及防开了一杆,角度刁钻,目标球虽没有入袋,却给对手制造了不少障碍:“那得看你还有什么可说——贺敬珩,你不会幼稚到以为只要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就能得到对方全部真心吧?”
贺敬珩磨了磨牙,虚张声势的气焰被一句话浇灭。
他确实害怕阮绪宁心里还有周岑的位置。
所以,不敢向枕边人索要任何有关于“爱”的答案——他从没有问过阮绪宁,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有几分喜欢。
是不是和当初“喜欢周岑”的那种喜欢,有所区别。
……
最后,他甚至默许了那个位置的存在。
被周岑一阵见血拆穿恐惧后,贺敬珩的目光飘忽不停,双肩一颤,犯了一个小错误。
悻悻收杆,他刻意不与对手有眼神上的交汇,嘴硬道:“至少,我知道自己怎么做能让宁宁高兴——哪怕只是身体上的愉悦,那也足够了,我和她是合法夫妻,来日方长,真心总会越来越多。”
放完了狠话,还不忘嘲讽:“说起来,你倒是得过她全部的真心,不是也没留住吗?”
周岑并没有急于反驳。
他指尖轻叩台呢,带着一种“拭目以待”的镇定:“再开一局?”
那股无名火烧得贺敬珩心肺俱痛。
他丢了球杆,将自己丢进一旁的圈椅里:“不打了,没劲。”
*
谭晴下班后直奔文创园,顺路将阮绪宁捎来了珠辉桌球室。
借了贺太太给的胆量,她一进包厢,便笑嘻嘻地调侃贺敬珩:“贺总,大事不妙,太太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彼时房间里只剩下贺敬珩与刘绍宴两个人。
不等前者意识到这是网络梗,一向8G网速的刘家公子就接了话:“谭妈,好久没见过你这样笑了……”
谭晴被逗乐了,清了清嗓子,玩起霸总小说里的姓氏梗:“刘师傅啊,奉劝你好好开车,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感觉谭妈和刘师傅还挺般配?”
“别占我便宜。”
两人一拍即合,凑一堆聊天去了。
贺敬珩长舒了一口气,见阮绪宁走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想要汲取一点能量。
阮绪宁俯身闻了闻,得出定论:“……吃了很多薄荷糖?”
贺敬珩“嗯”了声,捏着小姑娘肉乎乎的手。
得知那家伙有好好戒烟,阮绪宁很满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软软赞了一声:“真乖。”
能量瞬间满格。
她在包厢内环视一周,继而又问:“周岑呢?”
满格的能量瞬间烧掉一半。
贺敬珩薄唇紧抿,刚想说周岑去卫生间了,隔壁桌爆发出的爽朗笑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只见谭晴掰着手指,逐一分析:“姓阮的大多都是软妹女主,被迫送去与男主联姻的那种!姓周的嘛,要么是女主的白月光,要么是男主身边不着调的朋友!姓程的我来想想,感觉像是男主身边的冤种医生或者苦逼特助,至于姓艾的,那个姓艾的……诶?姓艾的……笑死,这个姓……”
猛地联想到什么,她咂咂嘴,低头偷笑。
刘绍宴也跟着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