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皇上亲自下令,派监察司前往江南调查案件始末。
后宫之中,不但太后以及吴婕妤的母家是江南世家,就连周昭仪家中的嫡亲的妹子嫁的也是江家的旁支嫡子。风头最盛的宠妃和新入宫妃嫔中的第一人都牵扯其中,其余的妃嫔们或是如淑妃,许婕妤之流无心争宠,或是根基薄弱,一时之间,六宫之内倒是难得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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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深,晨起时窗棱上已经会落下厚厚的霜华。而江南轰轰烈烈的大案也总算告一段落,两江之地,杀了一个织造,两个知府,更有江家浩浩荡荡百余人已经各级官员共三十七如押解入京受审。等待他们的,或是明年秋天的断头刀,或是八千里的慢慢流放路。
太后自从入秋就病了,直到江南大案尘埃落定才逐渐好转。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此举,明面上办的是江家,实则敲打的却是外戚吴家。江家已败,吴家在江南的势力也如断一臂。
司花署内,虞韶一边整理着日常登记的花卉册子,一边在心中琢磨:借着二老入京的导火索,乘秋闱之时煽动舆论民情,而监察司在江南只两个半月就将江家和那么多官员多年来的罪行调查得一清二楚,每击必中。为了江家一案,不知道上位的九五之尊,暗地里图谋了多久。
去岁雪夜,虞韶眼里的皇上,是个如皓月朗空一般的萧萧君子,会关心小宫人的手伤,会和自己谈论梅花诗词。可是如今才见识到,帝王翻云覆雨之间的峥嵘冷意。温和风雅只是外表,其下是强大的,机敏多疑的,甚至有些薄情的君王。
江南案太大,连后宫中人都有所耳闻,青儿不止一次担忧地劝道:“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江家在江南何其风光,但是如今一朝覆灭也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阿韶,叶掌苑对你不错,你在司花署好好当差,日后混个七八品的女官,出宫荣养未尝不能光耀门楣。”
虞韶只是笑笑,“我家中早没了亲人,既然连家也没有,自然也无甚门楣可供荣耀了。我还是想为了自己拼一拼。”
第八章
“皇上,慈宁宫那边派人来问您今日是否有空闲去用午膳。”
“午膳?江南案才结束,南边官员调动的折子还多着,告诉太后,改日吧。”
“这……”方闻看着早早批完了折子,兴致勃勃看着边境舆图的赵煜,有些为难,皇上和太后这对半路母子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只是皇上此次重创吴家,太后定然心中不畅快。半个月来,皇上已经是第三次拒绝太后,若是慈宁宫有心,只怕明日,天子不孝的流言就要长了翅膀满京城飞了。
“皇上,之前太后病着,您还每隔一日去慈宁宫请安,如今江南大局已定,何必……”
那时太后病着,赵煜只要在门口磕个头就能走,如今太后大好定然要拉着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赵煜才不耐烦听那妇人的耳提面命。只是方闻说得也没错,帝王名声重要,而多年老仆关心担忧地注视,也实在让赵煜招架不住。
“行了,朕今日是真没心思见太后,不过……”赵煜的脑海中划过那道浅蓝色的身影,“太后素来最爱花儿,可惜现在入秋了,御花园中也是寥落非常,没甚好看。朕记得倒是司花署还有几株前次太后寿宴下面人送来的牡丹,用暖房罩着小心翼翼地养着。传司花署的女官来,将花册子送上来让朕看一看――就叫上次那个字写的不错的女官来。”
方闻暗自腹诽,太后寿宴上送上名花最多的就是江南官员,皇上这会儿将江南的贡花送去慈宁宫,不是真孝顺,怕是恨不得将太后再起的病上十天半个月呢。
方公公一路疾走了,到了小小的司花署,见到了皇上点名要的那位“字好”的女官,更忍不住心里呦呵一声:这熟悉的好模样,只要见过一眼的人定然忘不了,皇上啊皇上,这到底是字好看,还是人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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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原本正发愁:前朝后宫都为了江南案,谨小慎微,万马齐喑,无人宴会玩乐,司花署便如同娇嫩的贡花儿一样,没了用武之地,自己想要找个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也极为不易。
谁料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这样天大的馅饼,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虞韶对着方闻公公笑得亲切,“皇上有诏,臣下自当前往。还请公公稍等片刻,微臣取了花册子就来。”
方闻没等上一会儿,虞韶就取了册子出来,连衣裳也没换上一件,还是女官平日里宝蓝色的冬装群袄。方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美人如玉本来就穿什么都难掩姿色,而皇上从来不曾名言心意,若是存的并非将虞韶姑娘收为妃嫔的心思,自己贸然提点反倒是错处。
一路上,虞韶跟在方闻身后,默默无言,一切依照规矩行事。方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姑娘是个识趣的,妃嫔朝臣往往不是热衷给自己塞银子,就是喜欢拐弯抹角地打听,殊不知做到方闻如今的地位,从来不缺钱财,荷包里的几个元宝,几张银票,对于他来说不但是诱惑,反倒是困扰。
而这姑娘的心性也教人喜欢,等闲宫女,若是被皇上亲自允诺调任女官,更有赠药之情,难免心中要多些别的心思。早在皇上冷落了几个月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到御花园制造出一些技巧拙劣的“偶遇”戏码了,可做不到像虞姑娘这样,不骄不躁,真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女官。
方闻将虞韶引入殿内,便悄悄退下。再入紫宸宫,虞韶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只依旧低眉敛目,看着地上崭新的麒麟翔龙花纹的地毯,许是入冬了,紫宸殿中的地毯也换成了厚实的羊毛毯子,比起初夏更多了几分华贵威严。
“微臣司花署女使,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虞韶行完礼,学着叶掌苑上次的模样,将花册高举过眉,等着小太监来取。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走近,但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小太监的皂靴,而是玄色靴面上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虞韶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手腕一热,男子宽厚的掌心坚定有力地托着自己站起身来,“不必多礼。”
虞韶抬起头,撞入天子含笑的凤眸,“怎么,几个月没见,不记得朕的模样了不成?”
“没有,皇上不但是微臣的主子,更是对微臣有赠药之谊的恩人,微臣如何敢忘。只是……微臣寒卑,没有想到皇上日理万机,还记得微臣。”
赵煜却翻开了虞韶手上的册子,见她如此说,又含笑言:“几月不见,你话多了些,字也更见风骨了,看来在司花署的日子还不错,是不是?虞爱卿?”
一句爱卿惹得虞韶面颊绯红,明明是正常君主对臣下亲近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却像是调笑的情话。“司花署的叶掌苑对微臣很好,女官们也都和善……”
赵煜见她害羞,没再逗人,反而问起虞韶太后寿宴贡花之事。太后寿宴是虞韶到司花署之后经手的第一份差事,印象最为深刻,对每一株花木都如数家珍,为赵煜详尽道来。
赵煜随着虞韶的介绍,是不是提起朱笔,在花册子上落下痕迹。不一会儿,赵煜就勾足了十样花木,将花册子还给了虞韶。
“你既然在司花署待得开心,差事也得心应手,朕每天想要借用你小半日的时间,是不是反而给你增添了困扰?”
赵煜的话题跳跃得太快,虞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虞韶往日的模样,不是谨小慎微,就是淡然若水,赵煜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小儿女的娇态,心下一动,忍不住伸出指尖,在虞韶光滑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点,“这些花木准备送去慈宁宫,朕打算亲自照料几日以示孝心,不知道虞大人愿不愿意抽出点时间,来紫宸殿指点一二?”
若是如此,那自己岂不是能时常与皇上见面?虽然不知道皇上心中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若只当个女官,公事公办即可,何必将人叫到面前日日相见;可若是动了男女之心,他是君主,抬举一个低位女官,直接幸了也无妨,这般迂回婉转,却也不像是皇上的风格。
虞韶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便也不去多思,无论如何,至少见面的机会多了,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她合上手中的折子,对着君王微微一福身:“微臣遵命。”
果然,第二日用过午膳,就有小太监入司花署来请虞韶。小太监年纪不过十四五,一张白净的圆脸,笑得讨喜,“虞大人,方公公让小的来领您去燕居堂呢。”
面对方公公虞韶不好探听,恐有殷勤贿赂的嫌疑,但是对着小太监却没那么顾忌,一路闲谈着走到燕居堂,虞韶已经打听出来,小太监名唤钱鸣,是姑苏人士,七岁上就被家人卖入宫中,虽则亲缘单薄,但好在事业运亨通,被方公公选中了放在手下当个徒孙养着。
“大人,便是此处了。劳烦您在此处稍候一会儿,奴才先进去给方爷爷禀告一声儿。”
虞韶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匾额,白石底,水墨字,不似紫宸慈宁宫等殿的匾额笔力中正平和,却是铁戟银画,锋芒毕露,虽写的是“燕居”两字,单看字迹却暗藏金戈之气,仿佛要提刀上马急行军似的。
“虞大人,请吧,皇上就在水榭的二楼等着呢。”钱明笑着来报信。
虞韶抚了抚裙角的褶皱,提步入内。燕居堂是在皇宫东侧圈出来的一小处园林,园内以清溪贯通,上置兰舟木楫;更有太湖石堆叠而出的假山,险峻奇绝;紫檀水边亭,白玉石板道,在草木扶疏的掩映下,曲径通幽。
而赵煜正立于水榭二楼,凭栏而望。他今日穿着月白的长袍,外罩浅青的纱氅衣,腰间只以墨玉蹀躞带为饰,削减了给人以威压的帝王气势,凸显出清俊的容貌,更像是如琢如磨的如竹君子。
虞韶仰望着楼上的君王,便见他低头温雅一笑,对着乌发蓝裙的小女官伸出手,“虞姑娘,请上楼吧。”
虞韶拎着裙摆,脚下的木楼梯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正如她轻轻动摇的心门。才一踏上二楼,便被人执住了手,火热的掌心覆盖在手背之上,虞韶不禁敏感地挣了挣,却被握得更紧。美人双眸含羞带怯地打量着四周,轻声嗔怪:“皇上……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可要说闲话……”
男人却手腕一使劲儿,将虞韶更拉近了身侧,宽厚的大掌终于如愿以偿地掐住了那一抹窈窕纤腰,察觉到掌中少女的微微颤抖,贪得无厌地握得更紧,灼热的吐息落在虞韶耳畔,“方闻早带着太监们出去了,在燕居堂门口等着呢,此处不过朕与你两人罢了,别害怕。”
第九章
男子的掌心隔着衣裳,依旧烫的虞韶腰腿发软,而耳垂被湿漉温和包裹的触感,更让她嘤咛一声,如同无力的绵绵花枝,卧倒在了君王怀中。
素白的指尖挣扎着抵在男人坚硬的胸膛,将绣着银龙暗纹的衣襟揉皱,含着水意的眸底只含着一个人的身影,“皇上……您……您是要……要宠幸微臣吗?”
少女眼眸清澈纯真,却像是一把小钩子,牵扯得赵煜心神一荡,低声问道:“怎么?你不愿成为朕的妃嫔?”
虞韶心中暗惊,莫非皇上真的起了在此处幸了自己的心思?光天化日之下,燕居堂门口还站着不少太监宫人,虞韶是想要承宠成为妃嫔,却不愿意成为别人口中“狐媚惑主”的谈资。再则,皇上如今或许对于自己或许是有几分喜欢,一点儿怜惜,但这点浅薄的宠爱,当自己成为后宫之中默默无闻的一位御女,或者仅仅是一位更衣之后,却便会如风一般消散了。
自己没有银子,能打通人脉在皇上面前露脸,更没有势力强劲的母家在前朝帮衬。结局多半是受宠几次,就被皇上忘在脑后的深宫怨妇,这样可怜的女子史书上还少么?熬个几十年,不是出家与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就是挤在小小的宁寿宫中和四五个低位妃嫔分住一处小院,日子过得还不如宫女体面。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人生!还好,还好,当今的皇上并非一个色欲熏心的昏君,对于自己或许还有一些微小的怜悯之情。只要自己能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不会为难自己的。
虞韶指尖在大腿处狠狠一掐,尖锐的指尖陷入软肉,瞬间就将眼眶逼红,珍珠一般的泪滴滚落而下,赵煜不曾料到自己竟把人逼哭了,连忙伸出手为虞韶拭泪,却被那一颗接一颗的泪珠砸在手背上,砸的心中都闷闷地发疼。
“别哭了,你不愿意,朕不要你就是了……”赵煜心中压抑着暗火,本以为今日能得到一场风月抱得美人归,却不料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赵煜年少御极,还是第一次被女人下了这么大的面子,瞧她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朕倒像是个穷凶极恶的采花贼了!
男人的语调沉冷,一听就知道含着怒火,虞韶心中也有些打鼓,但是事已至此,只能一搏。赵煜正要甩开袖子离开,却被少女柔弱无骨的手攥住了指尖,她像是一只脆弱的雏鸟,依恋地依偎在自己的怀抱,教人忍不住心软。
笑话!自己是皇上,天子之尊,难道要恬不知耻地跟在女人身后,热脸贴冷屁股不成?赵煜恨恨地想,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僵在了原地,进不得,退不得。
虞韶被泪水浸润得糯糯的鼻音,在赵煜的耳边响起,“我……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只是有点害怕……皇上,你……你别生我的气……”
“可是朕已经生气了?你怕?怕什么?莫不是怕朕生气,才违心说愿意当朕的妃嫔?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就算你不愿意为妃嫔,咱们也好聚好散,朕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小女官……”
“不……不是的……我……我心里也有些……有些喜欢皇上……”虞韶艰难地嗫嚅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赵煜捏着她精致的下颌,强硬地让面前人抬起头,扬起的一张小脸上,眼尾还挂着泪珠摇摇欲坠,但是面颊却艳若朝霞,眼神躲闪着,分明是羞赧极了,不似作伪。
赵煜胸中的闷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又气又笑,“那你方才哭什么?该不会是喜极而泣?”
虞韶的脸更红了,她被赵煜捏着下颌,乖顺得不行,红着脸蛋摇摇头,却难以启齿似的,不一会儿耳尖都红透了,好半晌,见赵煜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糊弄不过去,才蚊子哼哼似的,小声道:“我……我怕疼……之前我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那种事可疼了……”
赵煜喉头一紧,心火燥热,她用那双水润的眸子望着自己,明明单纯的什么也不懂,却说出这样暧昧的话语。
“还……还请皇上怜惜……”她那样依赖地望着自己,却分明对承宠的事情怕极了,脸上的泪水还未擦干,声音都细微地颤抖着。
赵煜叹了口气,手掌托起少女巴掌大的小脸,拿出怀中的锦帕,轻轻将泪痕擦去。柔声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朕今日不动你,咱们慢慢来,别害怕?”
“嗯嗯。”看着忙不迭点头如捣蒜的虞韶,赵煜觉得好笑,在虞韶脸颊上轻轻捏了捏,肤如凝脂,顺滑如玉,让人有些爱不释手,“你不敢承宠,那朕现在捏着你的脸,你怕不怕?”
虞韶摇摇头,被人捏着半边面颊,嘟嘟囔囔含混道:“不怕!”少女的小手灵蛇一般钻入男人的掌中,与他十指相扣,微红着脸道:“和皇上牵手,我……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