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的手指在她被微红的唇角摁了摁,稍稍退开,却觉得温热的池水就像架在炉火上的大鼎,烤得人焦躁难安,再泡下去只怕今日的澡是白洗了。赵煜草草几下洗干净身子,立刻从暖池中上来。
虞韶捧着崭新的衣物过来,赵煜自己绕道屏风后穿好寝衣,才唤虞韶过去服侍着套上浅色的家常衣袍。虞韶的指尖拈着男子衣襟前的珍珠贝母扣,一粒一粒系好,却被人握住了袖子,“已经是十月底了,外面天气很冷,你的袖子都被池水打湿了,等会儿换了衣裳再出门。晚膳的时候都是太监们伺候,你不必太着急。”
袖子湿了大半,还不是因为赵煜沐浴都不老实!如今却是做起了善解人意的主子了。虞韶心中愤愤,手上系扣子的力道也加了三分,赵煜颈间一紧,闷笑出声,却是爱极了虞韶耍小性子的模样。
双掌握着那一截在自己眼前摇曳的纤腰,“是朕不好,等不及要吻你,弄湿了虞大人的新衣裳。”
虞韶却双手微微握拳,抵住赵煜的胸膛一推,“皇上快去用膳吧,等会儿方公公他们该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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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收拾停当之后,便回到暖阁之中。赵煜用完晚膳之后惯常要批阅奏折到二更天才睡下。距离自己当差的时候还有快两个时辰,虞韶回到房中拿了一册书,站在灯烛边一边看着书,一边等待。
想到赵煜今日说起的漠北战役,虞韶搁下了午后看到一半的玉台新咏,取了一册《黄石公三略》拿在手中翻看起来。虞韶本以为兵书讲的都该是行军用兵的策略,不料这本书开篇却是从主将赏罚有度,激励士气开始讲起,倒是便于理解,渐渐地沉浸在了书中。
“你在看什么书?”
虞韶的思绪从书中拉回现实,抬起头,看着出声之人笑了笑:“李淑人安好。”她将书籍的封面微微侧过来,“微臣看的是这本《黄石公三略》,只是此书微言大义,我只能看懂点儿皮毛,更多的却是不懂之处。”
李淑人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梢,“宫中女子就算爱读书的,看的也大多是游记诗词,倒很少有姑娘家愿意看行军用兵的书。你却是与众不同。”
虞韶勾起唇角,“微臣其实以前也从未关注过行军用兵的事,只是今天听皇上提起当年漠北战役,这才想要了解一二。微臣自知自己不过是小小燕雀,或许一生也难以企及鸿鹄之志,但是也想借着书中文字,看看辽远天空是什么样子。”
“孜孜不倦,勤学好问,纵然今日局限在方寸之地,又怎知日后没有展翅翱翔的机会呢?”李淑人隔着小案几与虞韶相对坐下,从袖口中竟是也拿出一本书册:
“看,咱们倒是有缘,长夜漫漫,我也喜欢翻阅几本书册打发时间。只可惜,我学识有限,最多看看游记,连诗词歌赋都读得半懂不懂,更别说兵书了。”
虞韶心中不免暗自感叹自己的好运道,与李淑人虽然只是静静对坐着读了半个晚上的书,但彼此都觉得亲近了不少。
李淑人一面翻着书,一面也在心中评判着眼前的小女官。皇上日理万机,就算恩惠下人,却也从来没有为了哪个宫女太监的前程操心的道理,从皇上大费周章地将人从柔福宫调去司花署,又带来紫宸殿的时候,李淑人心中就知道,皇上这是看中了个女子,有收为妃嫔之意。
皇上登基以来,对后宫的兴致寥寥,到如今宫中妃嫔也不过两掌之数,更是从未有过从宫女提拔妃嫔的先例。太后除了护着自己娘家的侄女,对于后宫万事不管,但是李淑人却忍不住为了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操心。
担心新来的宫女是因为谄媚逢迎,扰乱了帝王的心曲,又惶恐是太妃娘娘当年遭遇,蒙蔽了皇上的双眼,让他被人利用蒙蔽。
可是如今看着灯下读书的女子,李淑人心绪却依旧纷乱,虞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美丽,更聪慧,也更坚韧。这样一位姑娘,不用谄媚言辞,也不必成为借着太后的余情,便足以让帝王倾心。可是君王之爱,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李淑人捏着书页,却没看进去几页。一旁静静坐着的姑娘却看得认真,时不时还微蹙着眉头思索,正殿传话的太监都跨进了暖阁,才反应过来:“可是皇上准备就寝了要让人伺候?”
小太监点点头:“虞大人快随奴才来吧。”
虞韶放下书,对着李淑人快速福一福身,“李淑人,那下官先去当差了。”
看着女子翩然而去的石榴裙摆,李淑人想要叮嘱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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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步入内室的时候,赵煜已经穿着寝衣坐在了床头。虞韶轻轻将两边的帷幔放下,纱帐摇曳着,掩住了君王将女子揽入怀中的动作。
好一会儿,虞韶才红着脸从帷幔之中脱身,和衣在屏风后的小榻上躺下,“皇上,微臣就在外头守夜,您有什么事情叫臣就好。”*
“好。”帐后之人的声音中都含着笑意,虞韶想到方才被人压在枕上狠狠吻着的场景,将绯红的面颊埋进了棉被里,一夜乱梦浅眠。
五更的钟声才响,虞韶立刻便醒了。今天是每隔三日的大朝会,是紫宸殿中的宫人最忙的时候,更衣,洗漱,香余带着人步履匆匆送来早膳,接着便是浩浩荡荡的帝王仪帐从紫宸殿通往前朝。
总算可以歇一会儿了,虞韶松了口气,迈出大门,却听见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栽倒在自己的脚边。
“哎哟喂,痛死我了!”身穿绯衣的身影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狼狈地扶住快要从脑袋上滑下来的乌纱帽,才对着虞韶一躬身,“对不住,我不小心睡着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你可是林彤史?”
“诶你怎么知道?”林周抬起头,乌纱帽下竟是个脸蛋圆圆的姑娘。
虞韶指着林周身上的红衣,“紫宸殿中的女官能假作男子装束,穿绯衣戴乌帽的,只有彤史女官而已。”虞韶对着跌坐在地上的姑娘伸出手,“初次见面,我是新来的司寝女官虞韶。”
林周握着虞韶的手站起身,“原来是虞大人。我师父也姓林,宫中人一般称呼她为林彤史,你叫我小林就好啦。”
虞韶看着林周弯下腰在腿弯锤锤打打,“莫非,你在这门口蹲了一晚上?”
林周摆摆手,“那倒不至于,上半夜我在院子里踩了会儿月亮影子,方公公又给了我几颗枣子吃着解闷。下半夜的时候,我实在太困了,这才一不小心蹲着睡了过去,这才腿麻了。按道理说,咱们做彤史的女官,差事应该是最丰富多彩,趣味盎然的,可是偏偏轮到我,当晚差的时候十次倒有九次都是干站着。”
虞韶不敢细想这“趣味盎然”都是些什么东西,林周却抖一抖捧在臂弯的红皮大册子,“你看看,我入宫当彤史都有八年了,这本册子连一半都没用完!我看永泰年间的时候,只一年的册子都能记满三四本呢!”
永泰帝是本朝出了名的爱美人,光活到成年的皇子皇女就有足足四十三人,自然在彤史上留下了相当浓墨重彩的笔触。虞韶听林周说起帝王的床帏之事,有些麻爪,见林周还要再开口赶紧打岔,“你刚才摔得不轻,膝盖指定青了一块,我带你去我房里上点药吧?”
林周坐在虞韶的床边,摇了摇双脚,膝盖冰冰凉凉地很是舒服,抬起头对着虞韶笑道:“虞姐姐你可真好!”又冲着虞韶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咱们现在也算是半个好朋友了,我别无所长,就是话本最多!什么霸道王爷,风流才子,俏和尚,俊书生……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看的,都可以找我借,不但有这些时新话本,我姑姑――也就是我师傅那儿,还有不少多年前的珍藏呢!”
虞韶有些无奈地捂着脑袋,看着双眼透亮的林周,“你姑姑,平时应当为你操心不少吧?”
林周嘿嘿一笑,打了个响指,“恭喜你,答对了!姑姑总是说我不够稳重,但好在我是彤史女官,按姑姑的话说,咱们这份差事是个技术活。就算是宫中的娘娘,因为怕我乱写,也不敢对我太不客气。
我十八岁就入宫了,不出意外还要在宫中待上大半辈子,若是一直如履薄冰,那日子也太无趣了。只要小命和俸禄不受影响,我情愿自由自在些!”
第14章
目送着林周一瘸一拐地走了,虞韶解开衣服,倒在床上翻了个身,搂着青儿送的小枕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到再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门外传来短促的敲门声,还有钱明熟悉的声音:“虞大人,奴才给您送东西来了。”
虞韶略拢了拢头发,打开门,奇怪道:“我才刚来紫宸殿,是谁送了东西来?”
钱明将手中两个小小的包裹递给虞韶,“上头香色的包裹里是李淑人托奴才送过来的,说是借给虞大人看的书。下面的红色包裹是小林大人塞过来的,奴才问,她却不说明,只嘟嘟囔囔说里头是好东西。不过奴才摸着那东西四四方方的,应该也是书本册子一类的东西。”
虞韶不料收到来自这两人的“大礼”,对着钱明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小钱公公你跑一趟。”又给钱明抓了几颗司花署的特色银锞子不提。
展开布包裹,李淑人送来的是几卷手写的册子,笔迹略显稚拙,原来是李淑人当年担任司寝一职的时候亲自记录的笔记。这可是一份大礼,虞韶妥帖地将其放好,一边琢磨着该怎样回报李淑人的好意,一边打开了林周送来的红色包裹。
《素女心经》看着封皮上的四个大字,虞韶一头雾水,她还以为以林周的性子,送来的必定是什么风流话本,什么时候她竟也读起这样清心寡欲的佛经了?
翻开一页,虞韶定睛一看,顿时红透了脸,慌忙将书册塞进了红布包裹里。果然是林周送来的东西,这哪里是什么正经经书,分明比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还要……还要风流得多!
虞韶将红布包着的册子压在了床褥下藏好,坐回桌前翻开李淑人送来的笔记看了几页,才觉得脸上的热气渐渐散了。
李淑人入宫的时候,皇上还不过是个三岁稚龄的孩童,虞韶看着笔记中“主子睡前必饮热牛乳一盏”“雷雨天,寝殿内留四角宫灯不熄,夜深需格外小心……”等语,忍不住扑哧一笑。人人只知道赵煜是年少有为的君王,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原来许多年前,他也不过是个爱喝牛乳,害怕打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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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在紫宸殿中,熟悉着有关赵煜的一切,尽力适应着自己的新岗位。而紫宸殿中时隔多年,多了一位年轻的司寝女官的消息,也将安静了一整个夏天的六宫激起了小小的波澜。
周昭仪拨弄着首饰盒里的珍珠宝石,柳眉长挑,“年轻貌美的女官?年轻是有多年轻,貌美又有多貌美?这样笼统的描述能顶什么用,还不快去将消息打探清楚了再来本宫面前回报!”
狭小的宫室内,钱晓晓没好气地将帕子一甩,“皇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来后宫一次,如今还在御前养了美人,更不愿意进后宫了!不行,我着急,我就不信还算得宠的吴婕妤不着急,香儿,赶紧拿了我之前做的翡翠抹额来,咱们拜访吴婕妤去!”
柔福宫中,许婕妤身边的宫女春燕气嘟嘟地走进门,小声地抱怨道:“侧殿的郑美人又教训起手下人了。奴婢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张狂刻薄的主子,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成天的鸡犬不宁,闹得咱们小公主午觉都睡不安稳。”
许婕妤目光柔和地看着摇篮中的女儿,听见隐隐传来的宫人啜泣声,却是冷笑道:“且让她闹去吧,她越是闹,越是不得皇上的喜欢。如今从前被她不曾正眼看过的小宫女,都成了圣上面前的红人,咱们的郑美人还分不清宫中的日子到底应该怎么过呢。”
“主子,您是说,皇上身边新提拔的司寝宫女,是――是郑美人手下的韶儿?”春燕惊讶地瞪着眼睛,“她当初大雪天跪在外头发抖的时候,主子还让我给她送过热茶水呢,她竟也有如此的好运气!”
“她生得那么漂亮,又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被皇上看在眼里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宫里又要添上一位虞小主了。”
春燕努努嘴,“主子只知道将别人想得那么好,却不看看,皇上也有将近小半年没来过咱们柔福宫了。”
“你这丫头,真是胡说。上个月中,皇上才来看过咱们华静,还抱着公主用了午膳;前几天也派方公公送了好多孩子用的项圈长命锁来,你都浑忘了不成?”
“那怎么能一样,皇上是常来看望公主和娘娘,可是……可是却许久没有来留宿过了。宫里的新妃嫔本来就不少,如今又添了御前红人,主子就不伤心吗?”
摇篮里的小公主举起小拳头,葡萄似的大眼睛微微睁开一条小缝,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童言稚语。许婕妤轻柔地将孩子抱起,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小公主砸吧砸吧嘴巴,又睡了过去。
许婕妤将声音压得很轻,“只要华静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本宫就心满意足了。皇上从来就不喜欢我,能有华静是上天垂怜的意外之喜,只要皇上对公主好,来不来柔福宫留宿又有什么关系呢?冷冰冰的天子躺在身边,反而让我心惊胆战地睡不安稳。”
六宫中的风波,虞韶即使没有打探消息,也心中有数,每日只窝在紫宸宫中哪儿也不去。反正如今她是直属皇上的女官,紫宸殿的巍峨宫墙,为她将后宫的试探都挡在门外,开辟出一片小小的平和天地。
这一日,赵煜午睡起身,才与虞韶谈了几句《黄石公三略》,便见方闻苦笑着进来,“皇上,慈宁宫说太后身子不爽,请皇上过去呢。”
虞韶知趣地合上书本,“皇上方才教的几句已经足够微臣回去琢磨好一会儿了,太后娘娘有请,那微臣先告退。”
方闻紧跟在赵煜身后,察觉他的步子比以往更急,更大,就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可是慈宁宫代表的一个“孝”字压在皇上脑袋上,就逼着人不得不来,纵然皇上心中再不喜太后,又有什么办法呢?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安康。”
“皇上日理万机,可是难得有闲暇来慈宁宫一趟,还不快给皇上上茶,请皇上入座。”听见那中气十足的阴阳怪气,赵煜便知道太后这病多半是装出来诓人的,只是不知道费了老大的功夫请自己过来,又要说些什么?以太后的精明,可不会只为了阴阳几句泻火,就做出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倩影款款而来,素手托着茶盏放在赵煜手边,抬头一看,盈盈立在眼前的居然是婕妤吴香凝。赵煜接过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心中计较:太后这是看着娘家的兄弟在朝堂上无能窝囊,又想借着后宫妃嫔,维持承恩公府的荣耀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见太后开口幽幽道:“这是凝儿特地为皇上烹的百花莲子茶,最能安心静气。听说皇上最近睡眠不佳,还为此换了新的司寝女官――”
“母后。”不等太后说完,赵煜就出声打断,他捏着茶盏,一口未动放回了桌上。对着吴香凝,柔和了语气,“你亲自烹茶,为朕费心思,辛苦你了。朕和太后说说话,你先回宫歇着吧。”
吴香凝看看连盖子也未揭开的茶盏,又偷瞥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太后姑母,察觉到大殿内气氛不对,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行了个礼,被方闻半请半强制地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