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是戌时,月亮爬上枝头,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在地面洒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孟萝时神清气爽地从床上坐起来,巴拉着凌乱的头发,屏风依旧倒在地上,期间似乎没有人进来过,她套上鞋子将屋内的火烛全部点燃。
然后走到梳妆台前,把乱糟糟已经看不出原本样子的发型拆掉,用发带简单地绑了个马尾。
“有机会的话,你真应该去我的世界瞧瞧。”
自从知道孟怀瑜就在身体里,她经常会在无人的时候同空气讲话,即使孟怀瑜并不能回应她的话。
“我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你或许不清楚,但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而且……”她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呆滞住。
看着镜子里原主的脸,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火烛拉长的影子随着微风在墙面上摇曳,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偶尔还会攀附到发黄的铜镜内。
镜内的少女温婉娴淑,天生的上扬嘴角透着浅浅的笑意,脖间有一道尚未消退的红色掐痕。
孟萝时涩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岁。”
“孟玉时十六岁。”
和最初的年岁差距一模一样,可古代世界的时间相比现代要快一半还不止,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岁的差距却依旧维持着诡异的相同。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屋内寂静到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汗毛不知不觉炸开,后颈也似寒气拂过般,起了冷汗,未等她彻底想明白,门口突然传来金属锁的动静。
“孟姑娘,该用晚膳了。”容阙的声音透过门先一步传进来。
孟萝时伸手抹了一把脸,调整好状态后道:“进来吧。”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没有了屏风的阻挡,容阙一眼就能看见孟萝时端坐在梳妆台前,正抬着手艰难地将马尾编成三股辫。
容阙把食盒放到桌上,走到她身后,贴心道:“姑娘想挽什么髻,奴婢帮您。”
孟萝时透过铜镜看着容阙像理发店里的托尼老师般拨弄着她的头发,瞧着像是已经考量好要挽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发髻。
“你……看着弄。”
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容阙将发带解开,取过梳子边梳边挽发,眼睛里迸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孟怀瑜的头发并不是很长,堪堪到腰际,发丝偏黄,颇有营养不良的意味。
“姑娘下次修剪发丝,可找奴婢。”容阙看着参差不齐的发尾建议道。
孟萝时:“好。”
容阙挽了个双髻,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发饰,想插入发间时被孟萝时拦住。
“不用了,反正也不出去。”
容阙偏头看了眼挂在门口的金属锁,将发饰又放回抽屉内:“其实殿下很疼姑娘,姑娘若是能软着性子说几句好话,兴许殿下会放姑娘出来。”
“再者,姑娘离开内坊入住东宫这件事已在宫内传开,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来此打探消息,殿下也是不想姑娘陷入无端的纷争。”
她犹豫了下,把话说全:“虽说暂时无法离开屋子,但换个角度想,殿下如此做法,也是对姑娘的一种保护。”
“?”孟萝时站起身,坦言道,“他想保护我是真的,但他想要我的命,也是真的。”
她一点都不怀疑,白日里她若是敢承认自己不是孟怀瑜,祁乾真的会掐死她,然后再用极端手段帮孟怀瑜招魂。
“还有。”孟萝时看向容阙认真道,“软禁就是软禁,再冠冕堂皇的说辞,也是软禁。”
容阙被她的话惊住,消化了好半晌才走到桌边掀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的菜摆上桌面。
迟疑道:“姑娘先前说自己患有失魂症,是真的,还是……”
孟萝时像个乖宝宝般等着筷子,诚实道:“真的。”
怕容阙不相信,她补充道:“医书上有相关记载,你可以去查。”
容阙望了一眼屋外,弯腰的同时还压低了声音:“奴婢问过太医,的确有这类病症,可殿下不信。”
她的声音更小了:“姑娘要不还是去服个软,这东宫便任姑娘来去自如。”
孟萝时歪了下头,颇为不解:“你为什么执着于让我去服软,关我的是祁乾,要我命的也是祁乾,就不能让他
来给我服个软?”
容阙呆住。
递到一半的筷子啪嗒砸在碗上,咕噜噜的又落到地上。
孟萝时若无其事地弯腰将筷子捡起来,在容阙充满震骇的神情下,用手帕擦干净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御膳房的伙食相比外边的酒楼,对油盐的把控更为精确,口味也偏淡。
孟萝时饿了一下午,这顿饭吃得尤为香。
“姑娘,殿下的名讳不能直言。”容阙现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谨小慎微地提醒道,“要掉脑袋的。”
“没关系。”孟萝时摆烂道,“刚好当断头饭吃。”
容阙:“?”
孟萝时挑着鱼肉里的刺,转而道:“内坊最近如何,你能同我说说吗。”
容阙把最后一盘糕点摆上桌,将食盒放在凳子上,道:“奴婢没特别关注,但听说才秀宫有个才人好像中邪了,近来神神叨叨,逢人就说别人要害她。”
“请了太医去瞧,只说是受了惊吓,让暂住在才秀宫的舞姬尽量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孟萝时奇怪道:“这和舞姬有什么关系。”
容阙取过公筷帮她布菜,解释道:“听说是有舞姬半夜跪在院子里烧纸扎的小人,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孟萝时皱了下眉,恍然道:“所以这位才人口中要害她的人,是半夜烧纸的舞姬?”
容阙点头:“皇后娘娘下令彻查,一旦找到确切证据当众处死。”
“当众处死。”孟萝时轻喃着重复,“杖毙?”
“嗯,差不多。”容阙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她面前的空碗里,“其实奴婢还是建议姑娘跟殿下撒撒娇。”
“昨日殿下知晓是内坊的舞姬推得姑娘,导致姑娘膝盖受伤,在内坊发了好大脾气,将一群舞姬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孟萝时扯了下嘴角,微笑道:“你不会想说,殿下虽然想要我的命,但心里是有我的这种屁话吧。”
容阙夹菜的动作一僵,露出一个尴尬的笑,然后闭上嘴不再说话。
孟萝时放下筷子,偏头瞧着她,语气平静:“祁乾让你来当说客,他到底想做什么,不如开诚布公。”
“大家都少些弯弯绕绕的客套话。”
“姑娘误会了。”容阙垂下脑袋,“是奴婢自作主张与殿下无关。”
孟萝时弯起眼眸,露出点点笑意,眼底却冰凉一片:“晚些我想沐浴更衣,你帮我去准备些热水吧。”
容阙没等来意想中的指责,微愣了下,应道:“奴婢现在就去。”
她并未将屋门锁起来,反而是吩咐其他宫女守在门口。
孟萝时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宫墙内的夜空,临近中秋,悬挂在屋檐上的月亮明亮得不真实。
携着秋意的凉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她尝试着往门槛外迈出一条腿。
守在门口的宫女立马转身提醒:“殿下吩咐,姑娘不能离开房间。”
孟萝时默默地收回脚,朝着左边的大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那棵树上有人。”
宫女顺着她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没发现般,又转回脑袋:“姑娘不能离开房间。”
孟萝时有时候非常佩服她们,在深宫大院里,为了活命,像输入固定指令,没有情绪的机器人。
她借着月色遥望着蹲在树枝里影影绰绰的黑衣人,贴心道:“你也该去找太医瞧瞧眼睛。”
宫女木着脸并没有反应。
孟萝时无趣地返回到屋内,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边吃边发呆。
容阙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堆太监,抬着新的屏风,像大型装修现场,孟萝时默默站到一旁,捧着糕点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姑娘,沐浴的话,可以去东边的浴池。”
孟萝时:“?”
“你们殿下能同意?”
容阙小声道:“方才奴婢去请示时,便是殿下授意的。”
孟萝时总觉得祁乾的原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便多嘴问了一句:“麻烦你重复一遍他的原话。”
容阙犹豫了一会儿,破罐子破摔地模仿道:“占着别人的身体还挺爱干净,怎么不索性去河彰池泡温泉汤。”
空气安静极了,容阙模仿完后社恐发作,一张脸通红,眼神飘忽,看都不敢看孟萝时一眼。
孟萝时望着忙碌的太监陷入了沉默,良久,由衷夸奖:“从某个角度来说,你很有传话的天赋。”
容阙几乎要把脑袋埋到胸口。
等太监安置好屏风,打扫完地面后,孟萝时去柜子里拿了一套衣裙,抱在怀里。
“走吧,带我去河彰池”
这次门口的宫女没有阻拦她,孟萝时望着不远处的大树,枝叶繁茂间已没了黑衣人的身影。
她跟在容阙身后,轻声问:“宫内暗卫多吗。”
“姑娘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容阙脚步慢了些许,实在道,“很多,特别是临近宫宴,跟随王公贵族一道入宫的暗卫,与宫内本就隐匿在暗处的相加,不计其数。”
她说着忽然指了指侧边的屋檐,直白道:“我们上面现在就有一个。”
孟萝时:“?”
她走到廊外,仰头往上望,除了散在夜空的星星外,空无一物。
“暗卫的隐匿性很好,一般不会被人发现。”容阙走到她身边,“姑娘不用找了,她已经换了地方。”
孟萝时回到廊内,疑惑道:“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容阙理所当然道:“奴婢也是暗卫。”
孟萝时呆了下,努力消化她话中的意思:“你不是宫女?”
“理论上来说,不算。”容阙想了想道,“我只负责殿下的安全,其他事宜都是由随行的宫女太监伺候。”
“他现在不需要你保护了?”
容阙尴尬地看了一眼孟萝时,讪讪道:“殿下让我来盯着姑娘,别跑了。”
孟萝时:“…………”
意料之内呢。
河彰池的位置比较偏僻,介于后院和正殿中间,绕过弯曲的长廊,入目便是人工挖掘的池塘,孟萝时瞧着周围的环境,又想起了白日里的御花园。
相较之下,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更像绿化非常好的小型公园。
而所谓的御花园则更像花朵培育中心,种类繁多到杂乱,范围逼仄,她很难想象若是一大批人都去赏花,该站在哪里,才能显得不像在景点打卡。
容阙推开院子的大门,小型的露天温泉池子占据了半个院子,沿着池边放置着大型屏风。
屏风后面则是软榻和摇椅,甚至还有棋盘。
即使没人使用,水温也一直维持着某个温度,缭绕的白雾从水面弥漫,飘至半空时被微风吹散。
孟萝时挥了挥眼前的水雾,不由感叹道:“你们殿下真不愧是太子。”
平民也想争夺皇位的心在此刻攀升到了顶端。
容阙接过孟萝时手里的衣服,挂在侧边的衣架上:“姑娘腿上还有伤,最多只能泡泡脚,奴婢帮姑娘擦拭身子。”
孟萝时连忙摆手:“不用,我自己来。”
容阙:“可……”
“我不习惯别人伺候我,能在外面稍等一会儿吗。”
容阙在得到她的再三保证下,犹犹豫豫地往外走,临关门前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姑娘真的不需要奴婢吗。”
孟萝时斩钉截铁道:“真的。”
院门彻底合拢后,少女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她站在热气萦绕的池边,陷入沉思。
巨大的圆月倒映在水面内,随着涟漪一层盖过一层,聚而又散。
良久,像是感受到什么,她抬起眼,如墨的瞳望向小院西侧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金色的叶子并不能遮盖黑色的夜行衣,因而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显。
她不明白同样身为暗卫的容阙为何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又或者说,他也是祁乾派来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眼睛。
孟萝时垂下眼,解开了腰间的带子,褪下外衣。
梧桐树上的黑衣人依旧蹲在那里,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
她从软榻上取过叠好的毯子披在身上,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将小腿浸泡在温泉池内,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黑衣人。
半盏茶后,黑衣人先一步认输,轻功落在她身侧。
“孟姐姐,我遮得严严实实,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孟萝时诧异地看着摘掉面罩的黑衣人,露出了一张稚嫩的少年脸庞,惊讶之下更多的是欣喜。
“褚祈一,你怎么跑宫里来了。”
褚祈一压根没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孟姐姐现在才认出来他来,小狗般蹲到她身边,解释道:“你先前让我出宫,我的确听话的出去了,但去找二哥途中碰到了教坊副使。”
他目光望着孟萝时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膝盖。
“他说想跟我做个交易,我就同意了。”
孟萝时眉目微拧:“什么交易。”
“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见她点头,褚祈一才听话地将内容一五一十地复述,“我进宫做他的内应,他帮我在京州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