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和刑部侍郎听见动静,快速跑进来:“怎么了。”
孟怀瑜眉心拧起,默不作声地把床幔全部掀开,露出了床铺的原貌。
被子皱巴巴地堆积在里侧,暗红的血色染得满床都是,新旧堆叠在一起,让整张床瞧上去阴暗又晦气。
太医尝试着想按住薛才人,满脸疲惫:“祖宗,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问她可否见过我。”
话落,薛才人的挣扎更剧烈了,手腕上新包扎的伤口崩开染红了麻布,随着衣袖滑落,孟怀瑜眼尖地
发现她的手臂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痕。
“她在自\残?”
太医额上的汗都快下来了,瞅着只按脚的刑部侍郎:“能不能把她劈晕。”
“劈个屁。”刑部侍郎,“你当看话本子呢。”
太医艰难地转向孟怀瑜,咬着后槽牙道:“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您要不先出去。”
孟怀瑜充耳不闻,沉默地脱掉鞋,爬上床然后在太医和刑部傻眼的目光中从薛才人的身上爬到里侧。
掀开皱巴巴的被子,里面果然有个用血染红的布娃娃。
她取出手帕,包裹着手指然后拿起布娃娃举到薛才人面前,贴脸开大:“这是你的娃娃,她现在说话了吗。”
空气好似一瞬间停滞了,薛才人渐渐停止挣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布娃娃。
忽然张开嘴巴,破碎的嗓音挤出:“它说,你应该是个死人。”
孟怀瑜把娃娃放在她的胸口,然后原路爬出去,还不忘继续问:“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比如你在哪里见过我。”
第46章
薛才人安静了片刻, 好似在听娃娃说话。
原本按着她肩膀的太医惊诧地与刑部侍郎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松手,然后默默站在一起, 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弱小可怜又无助。
太医用气声道:“她真能听见娃娃讲话?”
刑部侍郎:“你是太医还是我是太医。”
太医:“……要不去请个大师来瞧瞧。”
刑部侍郎:“我看行。”
薛才人歪着头像是在复述娃娃的话, 一字一句格外缓慢:“永康三十一年,冬至, 我瞧见你的脑袋掉下来了。”
正在说悄悄话的太医和刑部侍郎顿时僵住, 无声地张大了嘴,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孟怀瑜的脖子,透着些许惊恐。
孟怀瑜静静地看着薛才人胸前的娃娃良久,忽然就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一笔一划记录的梦境结局有了最具体的时间,她原本想再找一次陶氏, 用旁的东西做交换, 以此来得知自己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但现在……她得到答案了。
“今年是哪一年,知道吗。”她稍稍倾身, 温柔地看着薛才人。
这次薛才人并未停顿,斩钉截铁道:“天昌元年。”
孟怀瑜轻柔地拨开她面颊上凌乱的发丝, 指尖划过她泛红的眼尾:“记忆太多很痛苦吧, 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
薛才人神经质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漆黑的眼瞳渐渐浮出一丝微光,迅速被水雾占据,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
“我没有疯,我没有疯, 这些都是真的,我明明……”她像是恢复了少许神智, 抓着孟怀瑜这棵救命稻草,拼命解释,“我明明赌上自己的性命,争到了妃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对……”
她的精神再次崩塌,含着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少女,焦躁道:“你去跟她们解释好不好,告诉她们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疯,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求求你……”
孟怀瑜沉默地站直身体,血娃娃在薛才人不断地挣扎中滚落至地上,它身上的血还未干透,因而碰过的地方都沾染上了红。
里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影响到了呼吸。
太医再次提议道:“你真的不能把她劈晕吗。”
刑部侍郎睨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去劈。”
太医弱弱伸出手掌:“我手劲没你大。”
刑部侍郎:“……劈不了。”
孟怀瑜弯腰将娃娃捡起来,它大概有两个手掌大小,布料是最普遍的粗布,做工算不上精细,但也不粗糙,更像是未出嫁的少女闲暇无事时的手工。
她轻轻捏了一下,里面是沙沙的干草摩擦声。
薛才人的挣扎越来越剧烈,手腕和脚腕都被麻绳磨破了皮,但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整个身体拱起,试图摆脱桎梏。
太医麻木道:“我认为她现在非常需要一位功力高深的大师驱邪。”
刑部侍郎摸着下巴:“你觉不觉得她像手和脚都长反了的蜘蛛。”
还未等太医说话,孟怀瑜突然转身就往屏风外走,手里还拿着对薛才人尤为重要的血娃娃。
眼见着薛才人即将挣脱麻绳,彻底从床上爬起来,太医连忙追出去:“祖宗,你拿着她的命根子要去哪里。”
外屋正在交谈的三人,动作一致地看向太医,带着少许困惑。
“容阙,去吧。”孟怀瑜道。
容阙点了点头,然后在太医茫然的目光中走进里屋,几乎是下一瞬,薛才人的叫喊声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了,大抵能睡三四个时辰。”容阙从容不迫地从里屋出来,还拍了拍手心。
刑部侍郎跟在她身后,越过容阙的头顶看向太医,用嘴型无声道:“劈晕了。”
太医:“…………”
看向容阙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
孟怀瑜把血娃娃放在桌上,阳光下的娃娃呈现出一种诡谲的暗红,许是被血浸染了太多次,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
黎巧捏住鼻子凑上前仔细地观察道:“这就是刚才容阙说的与薛才人对话的娃娃?”
容阙惊了下,连忙想去捂嘴,哪知孟怀瑜先一步看了过来:“你全部都告诉她了?”
“没有。”容阙立马摇头,讷讷道,“只说了一部分。”
黎巧不在意道:“放心啦,我嘴巴很严的,不会出去胡乱说的。”
孟怀瑜香沉默了下,偏头看向站在屏风边上局促的太医:“薛才人先前也是这种不受控制的状态?”
太医下意识地看向刑部侍郎,却发现他不知何时与黎巧凑在一块研究血娃娃。
“您没来前,她的情绪虽然不稳定,但至少没有发过疯。”太医回想着刚才震碎他三观的话,犹豫道,“至于她方才的话……”
他想了很久,似乎在顾忌什么,久久都没出声。
孟怀瑜见他为难,温和道:“若是不能说,不用勉强。”
“倒也不是不能说,”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坦言道,“薛才人入宫后第一次发病是在三年前,容阙姑娘来太医院查过卷案,应该都同您说了。”
“当时薛才人所说的部分言论与今日相差无几,因过于荒谬和匪夷所思,我们便没记进卷案。”
太医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还说永康将在三十一年末换代。”
他将水一饮而尽,面容沧桑了许多:“姑娘,您说这是不是无稽之谈。”
孟怀瑜神情并无变化,长长的眼睫半垂遮盖了眸内的微光,她回忆着小姑娘写下的梦境内容,与现在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比如纸张上的孟怀瑜在进入教坊后没多久,便主动入东宫做了妾室。
虽然现在的发展已同纸张内容不同,但毋庸置疑的是,她的确有过入宫的想法,只不过碍于小姑娘整整五页纸的劝告,没实践。
至于嫁给德安侯的陶氏,则完全脱离了纸张的记载,迈向了全然不同的道路。
如果薛才人的情况和陶氏类似,那为什么陶氏没有疯。
太医惆怅地喝了好几杯水,见孟怀瑜一直不说话,悻悻然地也加入研究血娃娃的队伍中。
他的位置在桌子里侧,只能瞧见娃娃的背面,他盯了一会儿,道:“这娃娃……线头还挺多。”
黎巧嫌弃地提着娃娃的头转了一圈:“没缝好吧。”
她扯了扯线头,蓦然发现缝合的地方不止一排针眼,她不顾娃娃身上的血,掰开想要展示给容阙看,头一转与刑部侍郎撞在一起。
面对一身官服的刑部侍郎,黎巧差点脱口的脏话生生咽下:“大人,您若是眼睛欠佳,可以说一声,不必凑那么近。”
刑部侍郎尴尬地轻咳了下,后退了好几步:“是本官没注意距离,黎姑娘莫怪。”
黎巧没在意他的话,把娃娃举到容阙面前:“你瞧这是不是反复缝合的针眼。”
容阙行动力超强,二话不说就掏出
匕首,划开缝合线,里面的干草长期被血液浸泡,潮湿地团在一起。
太医瞧着黎巧把娃娃的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忐忑道:“薛才人若是知道她的命根子被开膛破肚,会不会彻底发疯。”
“发不发疯的,不重要。”黎巧从干草里找出半个手掌大小的纸人,“她污蔑我搭档这件事证据确凿了。”
她将纸人举在空中冷哼道:“藏得是真好啊,要不是没剪线头,我差点就往巫蛊娃娃的方向猜了。”
话音刚落,纸人就被孟怀瑜拿走了:“他们从我床铺里找到的纸人连半成品都算不上,最多算个手工。”
“这个纸人倒是同纸扎铺得别无二致。”
刑部侍郎了然道:“所以真正诬陷你的另有其人。”
孟怀瑜没否认,将纸人递给容阙:“交给殿下,拜托他去殿中省找尚书大人查一下纸张的分发和领取,如果谢大人拿走的纸人也在殿下那儿就一并查了。”
容阙掏出手帕,把纸人包在帕子里:“是。”
刑部侍郎迟疑道:“殿下日理万机,会特意跑一趟殿中省?”
没等孟怀瑜说话,被折腾得不轻的太医先开口了:“你太低估孟姑娘在殿下心里的份量,就是想要天上的……唔。”
他困惑地看着捂嘴的容阙,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孟怀瑜:“习太医没听过一句话吗,说多错多。”
容阙跟着点头,往脖子里比划了下:“要掉脑袋的。”
太医默默地抿住嘴唇,不敢再吭声。
“时辰不早,该回内坊练舞了。”孟怀瑜擦拭着手心内粘上的血渍,瞥了眼太医,“至于薛才人,我想太医会照顾好的。”
太医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弱弱地点了点头。
太阳已至西侧,金色的阳光开始偏橘,云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隐隐要形成火烧云的趋势。
秋季的气温早晚温差偏大,黎巧一出门就被风吹得瑟缩了下。
“怀瑜,你膝盖的伤如何了。”
孟怀瑜坦然道:“缝了五针,不碍事。”
黎巧瞧了眼她膝盖的位置,气道:“你不知道,那个梅贞可过分了,你去东宫一盏茶都没到,她就提出要重新排位置。”
“还趾高气扬地抹黑你,全然不把我们外坊舞姬放在眼里。”
她顿了下,挽住容阙的手臂:“要不是那日容阙带着殿下来内坊找罪魁祸首,她指不定嘚瑟成什么样。”
孟怀瑜眸色暗了少许,平淡道:“殿下罚她了吗。”
“没有。”黎巧疑惑道,“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殿下只是发了一通脾气,告诫梅贞再有下次就剁掉她的四肢扔山上喂老虎。”
第47章
容阙解释道:“殿下是不想让姑娘落他人口舌, 在宫内即便是人传人的谣言,有时候也能要人性命。”
黎巧鼓起腮不满道:“但这样也太便宜她了。”
她瞥了眼孟怀瑜的侧脸,嘀咕道:“她原本的目标可不是膝盖。”
孟怀瑜听见祁乾没有惩罚梅贞, 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温和道:“总要给人一个机会。”
黎巧叹气道:“你就是太善良了, 人家可没想着给你一个机会。”
孟怀瑜神情温柔,并未回话。
绕过主殿便是通往前院的小道, 舞姬们仍围在路口, 议论纷纭。
容阙对这种行为颇为不解:“她们真的没别的事情做了吗。”
“你不懂。”黎巧由衷感慨道,“自打入宫第一日起,我们睁眼练早功,闭眼记动作,好不容易来了件跟跳舞无关的事, 就如同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遇到绿洲, 换你,你也兴奋。”
容阙诚实道:“我只对杀人感兴趣。”
黎巧:“?!”
默默松开挽着容阙的手, 拘谨又不失礼貌的把皱巴巴的衣袖抹平。
三人一出小道,就被翘首以待的舞姬们团团围住, 七嘴八舌地开始盘问。
“薛才人如何了, 还活着吗?”
“我听说割腕会流很多血,里面是不是很吓人。”
“方才有叫喊声, 是有鬼上薛才人的身了吗?”
“……”
一连串的问题把三个人直接问懵了,容阙护着孟怀瑜以防她被挤倒,努力地想从包围圈里出去。
“活蹦乱跳的,好得很, 不吓人,对, 她在学蜘蛛爬……”
舞姬们问得乱七八糟,黎巧回得也乱七八糟。
孟怀瑜环顾了一圈人群,没有瞧见胥黛,也没找到挽云鬓带紫色步摇的田语兰,甚至连梅贞也不在这里。
她扯了扯黎巧后颈的衣服,在一片混乱中开口:“我找胥黛有些事,你谨言慎行。”
黎巧根本没空回话,孟怀瑜不清楚她有没有听见,便对稍显轻松的容阙道:“你看着她,我去一趟内坊。”
容阙愣了下,举起手里用手帕包着的纸人:“可奴婢得回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