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瑜艰难挤出人群,嗓音近乎破音:“晚些,不着急。”
脱离人堆后,她不由松了一口气,感觉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再回头瞧被包围的严严实实的黎巧,正游刃有余地挑着能回答的问题,挨个给出答案,即便被挤的踉跄,也没露出一丝一毫的恼怒。
她有时候很佩服黎巧能在极短的时间与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建立起熟络的通道。
许是因大部分舞姬都在才秀宫瞧热闹,空荡的内坊显得冷冷清清,大量的乐器随意倚靠着墙壁,地上还有一条粉色的薄纱披帛,被踩了好几个脚印。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随着话落,胥黛从侧边的房间内走出,怀抱着一把柳琴。
孟怀瑜转身,面上是温和的笑意:“我只是回来排舞,毕竟明日便是宫宴。”
胥黛背靠着栏杆,指尖轻轻拨弄着柳琴,橘黄色的阳光洒在她的头顶,远远望去不似人间物。
她垂着眼眸,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平地扔下一道惊雷:“你不想找你弟弟了吗。”
孟家出事后,接二连三的死讯让孟怀瑜对未来失去了兴趣,她曾一度想要放弃挣扎,追随孟家而去。
之所以活着,有一半是因小姑娘,另一半则是很大可能还活着的孟怀瑕。
孟怀瑜静静地看着胥黛,好半晌,弯起眼眸笑了:“你在威胁我吗。”
胥黛拨弄琴弦的动作停了一茬,抬眼与她对视,少女的相貌谈不上沉鱼落雁,甚至不是能让人一眼就记住的长相。
但盯得久了,仿佛有某种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认为面前的人温婉端庄。
如同淤泥里盛开的白莲。
“不敢。”胥黛收回视线,继续弹奏柳琴,“我并不想被砍断四肢喂老虎。”
孟怀瑜脸上的笑意越浓,眼底的冰凉就越深,连带着嗓音也没了往日里的温和:“他在哪里。”
胥黛垂着眼没说话,指尖拨动琴弦的速度逐渐加快,然后在最激昂的时候戛然而止,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道:“你没有信守承诺,我也同样可以不告诉你。”
空气安静下来,才秀宫的热闹越过高墙在内坊徘徊,与风过树梢的簌簌声混在一起。
“我会去东宫的。”孟怀瑜平静道,“宫宴结束,我便回教坊同副使解除契约文书。”
但她并未明确具体是什么时候。
太阳落下的余晖将密密匝匝的云染成金红色,覆盖半个天空,偶尔能从缝隙中窥见灰蓝的苍穹。
“江州靠北的一个小村落,我见过他。”
孟怀瑜皱了皱眉:“宕西村?”
“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江州北边。”胥黛缓声道,“江州是山岭地区,特别是北边层峦叠嶂,地势尤为复杂,即使本地人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根据探子回报的信息,蹲守了足足一个半月,才瞧见一位与你弟弟神似之人。”
“他的衣着打扮同画像上差别非常大,我辨认了很久,才靠着他脖子里的一块碎玉确定,但当时有两个男人纠缠着我不放,等我杀了他们后,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橘红
的余晖被脊顶遮挡一半,还有一半斜斜地照进院子,孟怀瑜刚好站在明暗的交界处,晦暗的眸内划过一抹不可明辨的微光,犹如流光瞬息。
她本以为确认怀瑕还活着,会是一件能让自己感到兴奋,甚至激动的事情,可从方才起她的内心异常平静,仿佛这两年的不安和惶恐从未存在过。
漫长的沉默里,胥黛逐渐感到困惑:“你好像不是很在意。”
孟怀瑜轻抬了下眼皮,深褐色的眼瞳内是橘红的余晖。
“村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胥黛坦诚道,“说是小村落,其实更像一个偏大点的驿站,来此的人大多都是为了交易东西。”
才秀宫传来的热闹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
孟怀瑜两步走到胥黛面前,语气微冷:“最后一个问题,谁派你去查怀瑕的踪迹。”
话落,胥黛面色僵了一瞬,她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琴,转移了话题:“有件东西,大人让我转交给你。”
孟怀瑜见她避而不谈,心底渐渐升起一丝狐疑,胥黛会武功也就意味着她很可能是某个人安插在教坊的棋子,而他早在一开始就在调查怀瑕的落脚点。
也就是说在所有人都认为孟怀瑕战死沙场时,他笃定怀瑕还活着。
胥黛从袖内的暗袋里取出巴掌大的纸人,递给她。
纸人先前被孟怀瑜重新折过,又经历了数人翻看,纸张皱褶的在将碎不碎的边缘。
“谢大人,谢承安让你给我的?”
胥黛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冷声道:“谁许你喊得如此亲切。”
孟怀瑜:“他本人。”
她瞧着胥黛眸内逐渐浮现的嫉妒,唇角微勾:“你喜欢他。”
空气安静到似要凝固,欢声笑语从内坊的门口传来,打破了这份突然升起的剑拔弩张。
进入内坊后,大家两两散开,直奔自己的乐器而去,黎巧笑盈盈地跟每个人挥手道别,等人都散差不多后,她像是被吸干了精气,蓦然颓废下来,面相都沧桑了。
“姐妹,你们聊完了没。”她驼着背,晃到两人身边。
“你怎么了。”孟怀瑜偏头看她。
黎巧挽着她的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疲惫道:“累了,仿佛又回到了在教坊陪客人聊天的上工日子。”
孟怀瑜莞尔道:“马上就到晚膳了,吃完或许就不累了。”
“吃完还得继续排舞,明日就是宫宴,她们说今日要练到子时。”黎巧整张脸都垮下来了,“不愧是内坊,真的太疯了。”
胥黛沉默地抱着柳琴打算回屋。
孟怀瑜忽然叫住她,不疾不徐道:“多谢,我知道答案了。”
胥黛愣了下,脚步走得更快了,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两人眼前。
“她在怕你,为什么。”黎巧好奇道。
孟怀瑜指着关起来的门,不答反问道:“内坊不是人满了吗,她为什么从才秀宫搬到了这间屋子。”
黎巧不以为然道:“内坊有个舞姬,压力太大跑路了。”
孟怀瑜没反应过来:“啊?”
“要赔钱的。”黎巧深深地叹了口气,“契约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工期呢,提前解除契约,要赔好多钱。”
孟怀瑜终于意识到胥黛为什么在黎巧到来后,沉默不语转身就走。
她不死心地问道:“我们教坊要赔钱吗。”
“当然了,不然你以为那些赚够钱的舞姬为什么不走,非要等到人老珠黄才离开。”
孟怀瑜沉默了。
布满火烧云的落日晚霞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
黎巧瞧着一瞬间仿佛失去灵魂的搭档,茫然道:“不在我这儿吃吗。”
“没胃口了。”
黎巧颇为费解地挠了挠后脑袋。
明盐市,国际博览中心。
“好费劲,真的好费劲,明明都学的普通话,为什么他就听不懂呢。”
胡荔气愤的吐槽声仿佛加了混响和回音,在整个停车场内回荡。
孟萝时手伸在包包里摸索着车钥匙,边道:“不是听不懂,他们觉得我们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实施起来很困难。”
“那为什么当初定方案的时候不提,桁架都搭好了,现在告诉我说内景搭不了,这不扯淡。”胡荔气得脸通红,她把皱皱巴巴的纸巾抚平然后擦脸上的汗。
孟萝时看着她手里反复利用的纸巾,放弃了搜寻钥匙,转而掏出了一包纸:“给你。”
第48章
胡荔接过后握在手里, 情绪逐渐烦躁:“距离开展没几天了,现在换方案,烦死了。”
孟萝时继续寻找车钥匙, 安慰道:“前三版有几个最开始没通过的景,你回去翻翻看能不能用, 剩下的就让置景公司去协商。”
“行吧。”胡荔答话后,突然反应过来, “你不回公司了?”
“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晚点外勤打卡。”
两人已经走到车边,胡荔自觉地绕到副驾驶的位置,等着解车锁:“那还送我回去吗。”
孟萝时将包放在车头,开始一样样地往外拿东西,试图去寻找始终没摸到的钥匙。
“我把你放地铁口吧, 我要去趟兰玉区, 跟公司是反方向。”
“好。”胡荔应了声,然后看着她逐渐把包内东西清空, 依旧没有车钥匙的影子,“你不会落楼上了吧。”
孟萝时看着空荡荡的包沉默了。
胡荔紧急避险:“我刚跟他们吵完架, 还摔门了, 可不能再上去了。”
孟萝时平静地反问:“我刚才没吵吗?”
空旷的停车场短暂地安静了三秒,胡荔连忙在孟萝时开口前, 抢先道:“石头剪刀布,输的上去拿。”
“一把定胜负。”孟萝时将手背在身后。
“ok。”胡荔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容严肃,“石头剪刀布。”
空气安静了。
孟萝时开始低头收拾摆放在车头的东西, 努力压着上扬的嘴角,导致声音有些发抖:“快去快回, 我在这里等你哦。”
胡荔攥着拳头朝电梯的方向走,仿佛要去干架。
孟萝时收拾完包后,背靠着车,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谢期的聊天框,历史信息是昨晚四十多分钟的语音记录。
她看着那条语音想了很久,然后开始打字。
【谢医生,请问你今天上班了吗,我能……】
她顿了下,又把文字全部删掉,重新打。
【关于昨晚你说的小美和小丽的事,我有些疑问,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删掉,重打。
【现在还能挂号吗?】
手指在键盘区打了半天的字,输入框仍旧还是空的。
孟萝时纠结的头都大了,最后按下了那四十多分钟的语音通话,高昂的音乐在停车场内回响的那一刻,她吓得连忙去按音量键。
等她调轻后,语音也同时被接通。
“喂。”男人的嗓音低沉透着浓重的沙哑,仿佛带着电流。
孟萝时不由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谢医生,你在哪儿。”
听筒内的微弱呼吸声持续了片刻,然后她听到了极轻的笑和充满无奈的声音:“你是在报复我吗。”
“?”孟萝时愣了下,想起昨晚那通莫名其妙的通话,“那倒也……好吧,你也可以这么想。”
通话安静了两秒。
“恭喜你,很成功。”
孟萝时回头看了眼正逐渐接近负二层的电梯:“谢谢,所以你在哪里,方便见面聊聊吗。”
昏暗不透光的主卧内,谢期疲倦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还未彻底从梦境中脱离出来,因而大脑并不是很清醒。
长期缺觉让他后脑勺隐隐闷疼,他抬起手抵着眉心,好半晌才说:“家里。”
孟萝时似乎有些着急,讲话的语速快了很多:“兰玉区吗,你地址发我,我现在来找你。”
谢期再次挪开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确定是本人后,语气里透着少许茫然:“你要打车来给我两拳?”
孟萝时:“…………”
她咬牙切齿道:“关于昨晚你说的事,我有些问题想请教。”
谢期回忆了一遍自己昨晚说了什么,然后又想起谢承安留给他的信息,思绪一时有些错乱。
好半晌才应道:“好,我发定位给你。”
得到他的回应,孟萝时迅速说了声再见,然后断掉通话。
谢期看着手机屏幕,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揉着头发下床,厚重的窗帘拉开后,明亮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房内,让适应了黑暗的他不由觉得刺眼。
总在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内来回穿梭,偶尔会让人怀疑世界的真假,继而怀疑周遭的一切。
谢期犹记得第一次进入那个陌生的世界,尚且处于中少年期的他认为窥探到了世界的巨大秘密,虽然只能像幽魂般观看,但这并不妨碍他浓烈的研究欲望。
以至于后来他在填报志愿时,在考古和历史专业里选了很久,最后报考了医学,因为那时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脑子。
随着专业课的深入,他从唯心转变为唯物,然后开始研究自己的脑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试图通过已知的科学来证明它真实存在,以及彻底解决的办法。
相较于分享欲旺盛的孟萝时,他更偏向于把这一切当作不可言说的秘密。
但现在这个秘密里不止他一个人。
孟萝时按照定位和门牌号找到地方时,已是一个小时后,她反反复复确认了很多遍号码牌,确定自己没找错才小心翼翼地按响门铃。
等待着这几秒里,她脑海中蹦出来了无数种打招呼的方式,然后在门打开的瞬间,选择了最尬的一种。
“嗨,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