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萝时回首,只见黎巧朝着自己眨了眨眼。
“啪啪。”姑姑忽然拍了拍掌心,转身面朝第六组舞姬道,“你们要攀高枝,姑姑我不阻拦,毕竟若真能攀上,便是主子,但今夜都给我绷着点皮。”
“不要把我头天的嘱咐当耳旁风,没攀上枝前,你们便是奴才,谁再敢动歪心思,别怪我明日上奏给娘娘,届时可没人救得了你们。”
她边说着边将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内,空气持续性安静,直至有位小公公从曲径的鹅卵石小路快步踏进殿内。
“曲公公让奴才来催催琵琶舞的姑娘们,该就位了。”小太监低着脑袋,说完话后退到大殿的台阶口。
姑姑晃了下手里的名单:“十五位,齐了。”她偏头看向还在独自气恼的公公,面上已然一派温和,“公公要再清点一遍吗?”
公公瞥了眼她手里展开的名单,阴阳怪气道:“咱家眼睛不瞎。”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半晌后,再次冷哼了声,转身往殿外走,步子迈的都能听见实声。
姑姑最爱看别人吃瘪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提醒还在原地不敢动弹的舞姬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公公去阳双殿外候着。”
十五个人分两排跟在公公身后,接连进入小道,明亮的光源被月光和宫灯取而代之,孟萝时一只手抱着琵琶,一只手抓着裙摆,有种明知可能会死,却还要去奔赴战场的无力感。
许是瞧她太过紧张和焦虑,同排一起行走的高海儿安慰道:“别紧张,跳错一两个动作也没关系,大家都忙着杯酒言欢,看我们演出的其实没多少人,再说了,演出的舞都是新排的,他们没瞧过,即使错了也看不出来。”
高海儿的声音压得很轻,孟萝时听不太清,往她的方向靠了一小步,听到了后半段话。
“我听黎巧说,你身子不好,午间演练时才会犯错,但琵琶舞你是主舞之一,位置也在最前方,跳错了便错了,千万别慌张露怯,只要你理直气壮些没人会挑错的。”
孟萝时愣了下,看着高海儿认真的神色,疑惑道:“可姑姑不是说错了会掉脑袋。”
“每一年的大小演出姑姑都是这么说的,但我入内坊四年来,从来没有舞姬因为跳错受罚,只有那些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舞姬才会……”
她话语顿了下,唇贴到孟萝时的耳畔,用气声道:“皇后娘娘不喜欢眼睛乱瞟的舞姬。”
快速说完后,高海儿站回自己的队列内,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领路的两位公公,见他们没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孟萝时消化了一下她的话,继而垂首看向泛疼的腿,一时间无语凝噎,那她腿上这伤岂不是白弄了。
怪不得中午她跳得稀碎,嬷嬷和姑姑仍放任她参与宫宴。
她朝高海儿露出一个笑意:“谢谢你同我说这些。”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搭档,没什么好隐瞒的。”
侧殿距离主殿很近,穿过鹅卵石小道后,视线遽然开阔,不计其数的庭灯将主殿映照得宛如白昼,四周围满了身穿甲胄手持武器的禁卫军。
孟萝时再次想起在德安侯府内原主留下的信息纸条,皇宫的守卫本就森严,现下更是防范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更别说宫宴行刺。
如果原主在教坊三楼听见的密谋为真,那就说明刺客现在就在大殿内,且很可能是祁国人,只不过使团带着公主来祁国和亲,是为避战言和,结百年之好。
为什么要杀公主?
她咬着下唇想半天,没想明白,打算等回去后再去问问胡荔。
“怀瑜。”一道小声的呼喊从背后响起,与此同时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有个天大的八卦。”
孟萝时转头就见黎巧做贼般缩着脖子躲在她的背后,像个背后灵:“我见着胥黛了,你猜我在哪里瞧见的胥黛。”
“?”孟萝时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些,“她不是不见了吗。”
黎巧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一会儿你也能见着她。”
孟萝时看着她微眯起来的眼,心凉了半截:“方才公公口中那位攀高枝的外坊舞姬,不会就是胥黛吧。”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现实,舞蹈都是提前排好,衣服和妆容也都在侧殿完成,胥黛武功再高强也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混进来。
而且胥黛喜欢教坊副使这件事,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怎么可能去攀宸王的富贵,那还不如在教坊养老。
想至此,她有了几分信心:“不能是她,她又不是傻子。”
黎巧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第一直觉,怪不得你入教坊这么多年,还能被排班的舞姬欺负。”
被反驳得哑口无言的孟萝时,破防了。
“说起来胥黛在宫内应当有人脉,不然拿不到舞服,甚至还能在进殿的前一刻混进队伍里。”黎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解和凝重,“上一场舞,我并不是主舞,位置也相对靠后。”
“所以中途她突然脱离队伍落在宸王怀里,笑盈盈递上酒杯时,大家都很震惊,想来也应该同我一样不知道她是何时混进来的。”
她看着孟萝时认真地重复:“在她没有脱离队形之前,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存在。”
孟萝时本能地伸手摸向脖间系着的粉色带子,底下的红痕隐隐泛肿,说话时不免会摩擦触碰,就连嗓音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原主为什么要保杀人凶手,胥黛能对她动一次杀心,就说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打从心底觉得胥黛应该去蹲局子而不是在外面搞事情。
“我没记错的话,宸王是陛下的胞弟,排行十三,现年二十有八。”
黎巧点了点头:“对,他总来教坊瞧我们演出,还帮坊里两个姐妹赔了钱,解除契约文书,带回府养着了,也不知现下过得如何。”
孟萝时松了松脖间有些紧的带子,思绪像被蒙了一层雾,任凭她再努力拨开也
看不见雾后的答案。
队伍在公公的带领下稳稳地停在殿外,踮起脚尖能隐隐看见殿内觥筹交错的奢华景象。
公公正与殿外候着宫女交接,然后又清点了一遍人数,甚至还一一检查了所有舞姬怀里的琵琶。
孟萝时等人检查的宫女太监走后,偏头朝着黎巧小声道:“以胥黛在京州教坊的地位,即使往后不演出也能过得如鱼得水,没必要去宸王府里。”
“宫宴结束后,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回教坊,你帮我打听一下宸王,我给报酬。”
黎巧呆了一下:“你也要去傍宸王的富贵?”
“放着太子不傍,我傍什么宸王。”孟萝时下意识反驳,话出口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带偏了,连忙纠正道,“宸王是为数不多放弃封地留在京州的王爷,胥黛莫名其妙地接近他极可能抱有目的。”
“那先说好,这个价。”黎巧伸出三根手指,“你可不能……”
孟萝时握住她的手指压下,眼眸弯弯:“行,价格不是问题,大不了我想想办法把教坊卖掉。”
“?”黎巧震惊,“姐妹你是真敢想啊。”
第59章
阳双殿内, 盏盏火烛连绵成线,投下的光影在酒杯内聚散分离,偶尔有舞姬的身影在此间一晃而过。
攀谈声压着丝竹乐, 混着粗犷的语笑喧哗,让坐了近乎两个时辰的谢期头疼不已。
他疲惫地揉着额角, 试图缓解酒精带来的胀痛,手肘边上倒扣的酒杯却被一只手翻转, 稳稳地填满了酒水。
“承安, 这可是我夫人亲手酿的梅花酒,虽说是去年埋的,但味道正是上头之时,你尝尝。”同一桌紧挨着的官员笑眯眯地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谢期垂眸看了眼杯中并不清澈的酒水,最上层还飘着烂掉的花瓣碎, 本该艳丽鲜红的梅花, 此时发黑又发黄。
“傅大人。”他抬眼看向脸色通红,嘴唇泛白的同僚, “我还没活够。”
傅大人略微涣散的眼睛浮现出茫然:“这和喝酒有什么关系,啊……”他恍然大悟, “你不喜欢喝梅花酒是不是。”
他笑眯眯地伸手在桌底又摸了摸, 掏出巴掌大的褐色小罐,兴冲冲地介绍道:“这是二姨娘酿的梨……是梨花还是月季花来着。”
思索一番无果后, 傅大人拔掉木塞,整罐放在谢期手边:“我昨夜特地把它们都挖了出来,就想着让你也饱饱口福。”
谢期沉默地看着沾着泥土的罐子,很新鲜的泥土, 新鲜的过了头,他在里面看到了还未孵化的虫卵。
果然, 这个世界颠的不同寻常,包括身边杀不死的同僚。
“从某种角度来看,你的命真的很硬。”他拿着筷子把罐子推远了些,然后把粘上土的筷子扔掉,“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挺想抽一管你的血拿去化验。”
从科学的角度解析玄学里所谓的命硬。
傅大人摇了摇头,拿过罐子晃动两下后,给自己的酒杯填满:“等哪天你成家,来找我,我去给你挖埋了十几年的女儿红。”
谢期眼瞧着他把那杯浑浊不堪,隐隐散着臭味的酒倒入口中,一言难尽道:“平日里闲着,多带你夫人和姨娘们出门逛逛吧。”
“总是闲着发慌也不是个办法。”
傅大人眼睛一亮,挪着屁股贴得他更紧了,浓烈的酒气尽数扑在谢期身上:“你也觉得……嗝。”
长长酒嗝打断了他的话语,正巧这时,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高声介绍琵琶舞,精细到甚至连琵琶用的什么木料打造都夸张地说了一遍。
席间安静了片刻,喝酒畅聊的官员们皆停下,视线随着相继入场的舞姬们挪动,给了她们短暂的尊重,等丝竹乐奏响的那一刻,继续交谈。
孟萝时身为主舞,站在前方左侧位置,再旁边是武将们的席位。
路过时,她稍稍抬眸扫了一眼,一半都是熟面孔,似乎也很惊诧她的出现,见过她的武将们眼神几乎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孟萝时忽然想起刚入教坊的日子,那会儿孟家落败不久,原主的身份注定了她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她跳舞时指指点点的批判,陪聊时摆出一副高位者姿态奚落原主的自甘堕落。
她不知道原主是以什么心态熬过的那段时间,但她在衣柜的最底层翻出过一条白绫,曾被挂上过房梁又取下的白绫。
“这不是孟大姑娘,何时成了教坊舞姬。”
“你这些年一直在边境,如今才回来自然不知道,孟姑娘现在可是京州教坊色艺双绝的舞姬。”
“教坊那地岂是女子能去谋生的,要是孟将军知晓……唔唔。”
“你不要命了,忘了孟家是如何没的。”
“……”
孟萝时眼睫半垂,站定后面朝最高位的帝后行礼,然后抱着琵琶摆出排演好的姿势,耳畔的交谈声渐渐被拨响的弦音取代。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放松因过度紧张而僵硬的肢体,心脏不受控地快速跳动,致使她拨动弦的手指微微发颤。
舞形随着乐声一变再变,逐渐进入最激昂的段落,孟萝时第三次踩到自己裙摆时,本该热闹的交谈渐渐静了音。
她下意识抬头瞧了一眼,好巧不巧与支着下巴的谢期对上视线,橘红的烛火好似铺了层朦胧的光晕,她看不清男人的神情。
不出所料,整场舞她跳得稀碎。
“这是她第几次踩到自己的裙子了?”傅大人惊诧道,“教坊连这种舞姿的姑娘都开始收了?”
谢期脑中忽然闪过少女第一次来医院讲述病情时哭唧唧的模样,委屈又不服气。
“已经跳得很好了。”
傅大人:“?”
他转头看向谢期,复杂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谢期目光定在少女不自然的腿上,似乎受了外伤,大幅度动作时会不自觉地收力道。
孟怀瑜刚入教坊时,舞蹈水平就处于时好时不好的不稳定状态,他一直以为是孟家出事带来的后遗症,从未设想过原来里面还住着别的灵魂。
和自己一样,不分白天黑夜地上班。
“喝你的酒,少说话。”
傅大人福至心灵:“这么偏袒,难不成是你们京州教坊的舞姬,你瞧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