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讶异到微微张嘴,仿佛在听一个魔幻故事:“你真的,你真的……”她重复了好几遍,“记忆力非凡。”
孟怀瑜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能把小姑娘嘀嘀咕咕地用来吐槽的话,放在这时说出口。
幼年的记忆,除去几段太过深刻的经历刻印在脑海里,剩下的模糊到她会怀疑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成长时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虚假记忆。
她伸手指了下陶氏脖间的痣:“它们的位置一模一样。”
陶氏下意识抚上脖子,她脖间的确有颗淡痣,抹些脂粉便能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想到竟然成了身份被看破的证据。
她垂眼低低地笑了两声,再抬头晕绕在脸上的困惑已被了然取代。
“多谢姑娘解惑。”陶氏顿了下,目光转向孟怀瑜随手放在桌上的纸张,道,“姑娘今日若是来证实上辈子的存在,请恕我无法相告。”
“我跟姑娘一样,都为梦中所见,再者现下已同梦境天差地别,又何必揪着不放。”
“揪着不放吗。”孟怀瑜漫不经心道,“你母家好像等不了多久了,贩卖私盐何种罪名,你很清楚。”
“毕竟你不承认得上一辈子,陶家也是这样被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四个字她咬得很重,隐隐带着警告意味。
第70章
屋内空气近乎凝固, 陶氏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身上那股压下的英气再度冒出,连带着声线也沉了下去。
“早在我放弃功名利禄前, 便警告过他们不要打私盐的主意,不然便是当今圣上倒台了都没人保得住他们。”
她握住矮桌边缘的手逐渐收拢, 指骨由红转白,越说后槽牙咬的便越紧:“这几年来, 我在德安侯府安分守己, 确保侯爷不会宠妾灭妻,提防所有妾室。”
“这么多年的假装,让我装成了上辈子最讨厌的人,没关系,至少我们平平安安活下来了, 但他们却仍不满足于现在的奢贵, 非要去触碰不该碰的东西。”
孟怀瑜撑着下巴,瞧着陶氏即使怒到极点也忍着音量, 像是生怕打扰到谁。
隔壁的铃铛和哄睡声不知何时消失,窗外的风似乎变大了许多, 扑得窗户吱嘎作响。
灯檠内的蜡烛烧到尾端, 火光暗了许多,导致她看不清门外摇摇晃晃的身影, 究竟还是不是守门的夏至。
这里隔音属实偏差,孟怀瑜也不由放轻声音,微笑道:“你是陶家唯一的嫡女,即使出嫁, 没有诰命之身,亦被连累。”
“届时德安侯府包括你的儿女终身受人非议。”
陶氏冷凝着脸, 几欲控制不住想骂人的心,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道:“孟姑娘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言。”
笑意从少女的眸内绽开,她弯着一双月牙眼,微微倾身,颇像一只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织好网,然后笑眯眯等着猎物撞入其间。
身躯粘上蛛丝,死都无法摆脱。
“薛才人,三年前选秀入宫,如今依旧住在才秀宫内。”她想了想,补充得更完整,“内坊隔壁。”
“她也拥有上一辈子的记忆,不过承受能力太差,涌入的记忆让她患上了疯病,坚持认为现在是天昌元年,行为举止都有些古怪。”
孟怀瑜边说,指尖轻轻地在桌面敲打,脑中快速估算这项计划实施后,会引发的后续所有问题。
似乎都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我需要你收集目前在朝官员,手上触碰过的所有污点。”她难得收起脸上的笑容,话语格外认真,“三个月内,将薛才人捧到妃位。”
话落,靠近桌椅的烛火跳动间猛地熄灭,光源失衡,少女的身形被黑暗吞噬大半,如蠢蠢欲动的魑魅。
陶氏不受控制地吞了下口水,头皮发麻的同时,心中警铃疯狂敲击心脏。
让她生出了退缩之意。
“我不过是一介女流……”
“你上辈子凭一己之力,废掉女子不可为官的律法,方才我提出的要求于你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孟怀瑜周身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凛冽:“夫人想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今日毫无保留地告知你这些,难道真是白说给你听的不成。”
陶氏敛下神色,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不论是上辈子所发生还是虚假的梦境,对她来说都很遥远。
诚如老夫人所说,世道对女子不公,再努力拼搏献上自己的命,也不公。
她女扮男装以不存在的兄长为由混进国子监,昼夜不分地念书,立志做女官为百姓谋福,为盛世太平出一份力,别人不愿去的洪涝,她拼上性命疏通道路,贴自己的俸禄重修堤坝。
为官几载从未贪过一分文,到最后穷得只能勒紧裤腰带,多喝两杯水。
她用半生换来的女官之路,在其他同僚眼里,却是不成体统,带坏当朝风气。
越来越多的女子不愿嫁人,不想相夫教子,不愿听从长辈的话语,开始上学识字与男子争抢科举名额,为自己谋求生路。
这种行为在大男子主义的人眼里,是不可原谅的大罪。
谣言四起,本就疑心的皇帝终于在私盐的铁证下,大怒,抄了陶家。
上辈子的私盐是同僚陷害,而这辈子即使她放弃读书,乖乖嫁人,陶家却还是在特定的时间,走向了特定的灭亡。
陶氏轻咬了下唇:“你方才说薛才人同样拥有记忆,为何不找她合作,相较一个长期待在府宅后院的妇人,身处皇宫的才人难道不是更有机会。”
孟怀瑜拿起桌上的纸张,在空中晃动了两下,缓慢道:“我说了她有疯病,且我不是一个喜欢用二手棋子的人。”
她起身将纸张放到烛火上,火苗触及便以龙卷之式几欲吞掉她的手指:“事成后我保你无恙。”
陶氏一愣:“陶家呢?”
“与我何干。”孟怀瑜将纸张扔进茶杯,黑瞳内□□火光一瞬扑灭,只剩影影绰绰的烛火微光,“私盐对百姓有多大的危害,你不可能不清楚,自作自受者又何必保。”
陶氏沉默着没说话,她垂眼望着自己隆起来的肚子,再有三个月这个疑似男胎的孩子就该出生……
“可按我记忆而言,陶氏被抄家起码在四年后。”
孟怀瑜挑了挑眉,意味不明道:“曾经有人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在遥远的其他洲,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能引发一场龙卷风。”
“现在是永康二十九年秋末,按纸张上的记载,我应该在东宫做良娣,祁乾会娶东漠的公主,而那位公主千里迢迢嫁来祁国可不单单只为了和亲。”
“你尽可试试,看是满门抄斩的圣旨先下来,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先出生。”
纸张燃尽后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陶氏不适地捂住鼻子用手挥了挥空气,轻声道:“我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尽可能地保下陶氏无辜的人。”
“有些孩子年岁甚小甚至根本不知道长辈在做掉脑袋的混账事。”
孟怀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噙着一抹微笑:“好,我尽量,只不过……”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神色一瞬浮
上困倦,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在房内环视了一圈,目光在陶氏屁股底下的软榻上停留一霎。
“我眯半盏茶,醒来后会失忆,我的人在门口等候,劳烦夫人提醒我一声。”
边说着,边迅速地坐到陶氏身边往后一躺。
等陶氏反应过来时,就瞧见少女双眼紧闭,呼吸绵长已然陷入深度睡眠,她不解地歪着头,困惑几乎快化为实质顶在头顶。
她不信邪地伸手戳了戳少女的脸颊,诧异道:“怎么睡的着的啊。”
陶氏轻叹了口气,取过一侧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这才发现少女的小腹微微隆起,像是怀有身孕的模样,她想起外头流传的谣言,眸内的复杂更深。
她的记忆比孟怀瑜多两年,停滞在天昌二年的斩首台上,脑袋落地的瞬间,她的意识重回十九岁从噩梦里惊醒。
故而她认为这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梦,不再念书也只是为了规避梦境变成现实。
但好像……哪里出现了偏差。
比如孟怀瑜……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女飞蛾扑火般冲向火堆,张开翅膀不带丝毫犹豫,在赤红又滚烫的火焰里挣扎湮灭。
现在这种既定的结局似乎又要重来一遍。
孟萝时醒的时候很茫然,她盯着头顶墨绿色纱幔缓了很久,最终被蔓延在空气中的馄饨汤味吸引。
鲤鱼打挺般坐起来再度陷入沉思。
“你醒了,我刚巧有些饿,便让小厨房煮了馄饨。”陶氏轻敲了下碗的边缘,似乎在提醒少女,“夏至家可是街头有名的馄饨家族,祖祖辈辈都以卖馄饨而生。”
“肉馅鲜美皮碾得薄如蝉翼,一口下去保证你无法忘却。”
陶氏说得很动听,但眼睛总是在眨,孟萝时回忆起这段时间恶补的宫斗剧,突然福至心灵:“我尝尝。”
她掀开毯子,立刻就发现了微隆的小腹,伸手触碰偏软,腰间还有明显的异物感。
什么意思?原主这是想坐实祁乾头顶的绿帽?
“怎么了?”陶氏见她又愣住,出声道。
“哦,没事。”孟萝时两步坐到桌边。
夏至将馄饨挪至她面前,双手递上汤勺:“姑娘小心烫。”
“谢谢。”孟萝时下意识道谢,等反应过来后,夏至已是一副惊奇的表情。
她接汤勺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继而当没发生般放进碗里,仿佛刚才道谢的那人不是她。
“婆母前段时间同我说你因孟家的大难患上了失魂症,看来确有其事。”陶氏笑得温柔,抬手让冬枣将门窗全部打开,“散散味,免得入寝了还闻着味挨饿。”
孟萝时自醒来就能闻到一股浅浅的纸灰味,只是不知道烧了什么。
“传得真快,都到老夫人耳朵里了。”
陶氏搅拌着碗里的汤水,不经意地瞥了眼窗外,道:“有人想用此做文章,自然快。”
“嗯。”孟萝时嚼着馄饨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瞧了眼,清澈的瞳内含着一抹无语,“跟狗皮膏药似的,藏都藏不好。”
话落,耳畔再次响起敲碗声,孟萝时疑惑地看向疯狂眨眼睛的陶氏,沉默了下,她忘了门外屋顶上还有偷听。
这段时间过得太安逸,现代又忙于刷宫斗剧和端午活动,导致她大脑储备过载,某些时候她会幻想世界什么时候毁灭。
“没事,死不了。”孟萝时摆烂道,“有好几个我都记住身形和藏的习惯了,玩躲猫猫一抓一个准。”
说着她还宽慰地拍了拍陶氏的肩:“与其遮遮掩掩自我内耗,不如大大方方社死他人。”
孟萝时端起馄饨碗,走到门外先是跟藏在柱子后的黑衣人打了个招呼:“呦,老哥,又藏这儿呢,用晚膳了吗,要不要一起来点。”
第71章
黑衣人没戴面罩, 见她仿佛在跟隔壁邻居打招呼的一副自来熟样,脸色像打翻的调色盘,变了又变, 最终看着她手里的馄饨冷哼了声,轻功上了屋子。
孟萝时穷追不舍, 往嘴里塞了一个馄饨后走到院子里,望着蹲在屋檐上的两人,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竟然还有几分朦朦胧胧的神秘感。
“老哥, 你把人瓦片踩断了,这样不好。”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喊话,“你下来,我有些心里话要跟你说。”
两老哥无动于衷。
“你盯我也盯了快两年了,从我身上盯出一朵花来了吗?”
“你不下来也没关系, 等天亮我就去宫门口击鼓鸣冤, 状告你们偷看女子洗澡,换衣服, 还偷肚兜……”
她越说越过分,老哥终于憋不住破防, 反驳道:“放屁, 谁瞧你洗澡,我们是有职业操守的暗卫, 经受过严格训练,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孟萝时单手托着碗,一口一个混沌吃得尤为高兴,一双笑眼弯似月牙, 眸内是明媚的微光:“藏都藏不好,暗卫这个职业不适合你。”
“这样, 我这里有几个轻松又闲的工作,大门保安怎么样。”
暗卫听不懂她的话,又说不过她,气得轻功一连跑出德安侯府,彻底消失在孟萝时的视线范围内。
徒留另一个黑衣人依旧坐在屋檐,撑着下巴看戏。
“褚祈一,还看。”孟萝时大声道,“给我滚下来。”
少年抬了抬脚,缓慢地站起来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不满道:“孟姐姐的眼睛真尖,我包的连二哥都认不出来,你竟然一眼就看破。”
话语间,孟萝时咽下最后一只馄饨,慢吞吞道:“哦,我盲猜的,没想到你应声了。”
褚祈沉默了:“…………”
孟萝时没再管他,端着碗回了屋内,将空碗递给夏至,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教坊准备演出。”